·3·
多娜把我连拉带拖弄出电厂车间的时候,我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她身上,活像软脚虾似的。这对多娜来说可不容易,就算我像从前一样只有一百磅,也绝对不是什么轻省的份量。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她嘟哝着,我们俩脚下都踉踉跄跄的,犹如喝醉酒的流浪汉,“来,坐在这儿,好。”
我倒在台阶上,浑身冒着冷汗,不时抽搐一下。多娜抱着我,让我靠在她肩膀上,用冰凉的手摸着我的额头。
“你在发烧。”她像医生似的下了诊断,然后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摇摇头,但其实没怎么在意她都说了些什么。我的心仍被狂喜和失望拉扯着,像是漂浮在现实世界之上,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那是托尼,也许不再是我熟悉的托尼了,因为他看上去大了好几岁,但那仍是托尼,我的托尼。
哦,上帝啊。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一次次描摹刚刚那惊鸿一瞥。多娜像是在不远处和什么人吵架。我可一点儿也不惊讶,她总得和什么人吵一吵。但那不是麦考伊的手下。我心有不甘地睁开眼,脑海中的画面消失了。
四处已经架起强光灯,把草地和水泥地统统照得雪亮。我看到那些人穿着统一的制服,态度强硬,但不失礼貌。
“我恐怕你和这位先生都得和我们走一趟。”一个金发女人对多娜说。她穿着另一种更为简洁的制服,夹克衫凸起的位置则暗示着下面藏有枪套。
多娜硬邦邦回答:“他需要的是医生,不是和你们这些姗姗来迟的家伙‘走一趟’!”
“十分钟,十分钟后跟我们上车。”金发女人说完转身就走,还摆摆手,示意两个人留下看守着我们。
“喂!”
多娜狠狠瞪着金发女人的背影,然后又挥手驱赶那两个看守,让他们站远点儿,因为“这里还有人需要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在我身边坐下,掏出手帕替我擦汗。“振作起来,小子。”她喃喃地说,“事儿还没完呢,我得给你找个医生,你看上去快死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但整个人都感觉空落落的,像是胸口被硬生生挖掉一块。
“他们是什么人?”我嘀咕着问,把声音挤出喉咙几乎耗尽了我所剩无几的力气。
“是联合情报特派组的人,一群马后炮。”她又开始愤愤不平了,“等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就跑出来‘控制局面’了。但你要是问他们寻求帮助,不好意思,人家没空。”
我无声地笑了起来,因为这就是多娜,非得发点脾气不可。
“感觉好点儿了?”她瞥了我一眼,然后不客气地从自己的肩膀上扶起我的脑袋,“那就坐直了。说真的,你的脑袋压得我肩膀都麻了。你比你看上去要结实得多,小伙子。”
“多娜?”我闭着眼睛,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钟头,但天空却黑得如同坟墓一般。我想着那双棕色的眼睛,想得无法呼吸。
“嗯?”
“我刚刚看到他了。”
“谁?”
“我喜欢的那个人。”我说,然后,为了让她明白,我补充说明,“那个男人。”曾经是男孩,现在已经变成了男人。
说完这句话,我等了等,也许是在等罪孽之火降临,把我烧成灰烬。
没有火。我咧开嘴,谁晓得,也许我是在笑呢。
“你是说那个邋里邋遢的技师?”多娜伸手搂住我的肩膀,大概是察觉到我在颤抖,“留着嬉皮士胡子的家伙,是不是?”
胡子,是啊,托尼竟然留胡子了,而非我记忆中的模样。“你也看见他了?”
“嗯,一闪而过,然后就消失了。杀千刀的外星玩意儿——我是说那些机器,不是你那个甜心。”
“帅吗?”
“还行吧。”她勉为其难地说。我没有睁开眼睛,用肩膀撞了撞她,“胡说,明明是非常帅。”
多娜笑起来,上帝保佑她。
“他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我告诉她,不再考虑这是否该是个秘密,该死的,她连我喜欢男人都知道了,“之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宇宙里的他。”
“嗯。”她难得只是听着,而不是冒出一堆关于外星人的问题。
“但我只喜欢我的那个,”突然之间,这一点变得重要起来,我觉得必须说个清楚,“他不在这个世界,而是在我的世界里。”
“好吧。”她好像没给搞糊涂,“平行宇宙,是吧?听见你说的了。”
“我们一起长大。”我继续说下去,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心痛,“我本来以为我们只是好兄弟。”
“但很显然,上帝对此有别的看法。”多娜接话。
我哼着笑了,“就这么发生了。突然之间,他就变得那么……不可抗拒。”
“是啊。荷尔蒙,诸如此类。”她翻了个白眼,至少我感觉她在翻白眼,“年轻人可真讨厌。”
我看着她,低语:“我是说,这怎么可能?明明我已经认识他那么久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你得问上帝,年轻人。”
“但我不能,我不应该,”我喃喃地说,然后深呼吸,压下那阵撕裂胸腔的疼痛,“多娜,我不能把我们一起拖进火坑里。”
多娜再次把我的脑袋从她肩膀上推开。我抗议地哼了一声,但她毫不留情地抓着我的肩膀让我坐直了,说:“嘿,你喜欢那家伙,不是吗?”
“嗯。”我不情愿地出声。
她继续发问:“他也喜欢你?”
“呃……”我说不出口,但托尼的确亲过我,我不会承认,但我打心底里希望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们吵了一架。”
我咬住嘴唇,不久前发生的这一切:无谓的争执、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突然间变得无法令人忍受。
“我和他吵了一架,多娜。我究竟为什么要和他吵?为什么这么蠢?”我说着把脸埋进手里,耸起肩膀,不希望她看到我突然情绪崩溃,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现在我只想再找到他,告诉他我很抱歉,但我却做不到。”
“噢,可怜的,”多娜轻声说,伸手摸着我的头发,慢慢让我俯在她膝盖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不会了。”
我说,然后为此哀恸不已。
·4·
金发女郎最后把我们带上了——或者“押上”,取决你怎么理解——不远处的一辆装甲车。那庞然大物犹如钢铁怪兽,车门一关,我们就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开车。”她冷冷地吩咐,然后全程就没有再开过口。
多娜则有点轻蔑地看着坐在我们对面的两个士兵。我仍为刚才发生的情绪失控感到丢人,因此只是低头坐着,希望自己此刻不是坐在车里,而是车底。
车子开动了,载着我们行驶了近半个小时,从颠簸的土路逐渐驶上走走停停的市内公路,最后停了下来。当我们下车时,我发现天已经亮了。淡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面前这栋白墙黑瓦的都铎式建筑。
“我们都曾活过、笑过、爱过”,建筑大门的一侧挂着一块不起眼的牌子上写着,然后是一行更小的字,“致联合情报特派组,1987”。
“跟我来。”金发女郎只看了我们一眼就迈开了脚步,似乎十分笃定我们两个会跟上去。
多娜提高嗓门,“喂!你!我跟你说过,这位先生需要一个医生!”
“多娜,”我拉住她,轻声说,“别,我好多了。”这差不多算是谎话,因为我还是很难受。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大哭一场消耗了太多精力,但现在我开始觉得是因为那台诡异的机器了。
多娜看了我一眼,明显没相信我的鬼话。但身后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开始催促我们了,于是我干脆拉起她,追着那个金发女郎走上台阶。
那女人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我死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一走进建筑内部,外界的喧闹似乎就被隔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忙碌,数不清的人快步走过,穿着西装或是制服。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拿着手机——未来世界的诅咒——在和某个家伙通话。这些人连语气似乎都如出一辙,“不,先生,我们不是这样办事的。不,我不能为您通融。”或者“您的看法我已经了解了,我会让我的人继续跟进,谢谢。”我想起曾有一次跟着旺达路过史塔克大厦的一楼大厅,那里的情形和这里就有几分相似。
那女人一路上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带我们走入口处的安检口。她向某个家伙直接出示了一张卡片,然后就带着我和多娜走进一部电梯,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到达地下三层。
“你们需要在这里等着。”金发女人仍旧健步如飞,尽管穿着高跟鞋,却一点也没拖慢她的脚步。她带我们走到一间玻璃屋似的房间外,冲我们歪了歪头,“进去吧,一会儿我会来找你们。”
“莎伦。”我突然想了起来,在傻到从脑海中过了一整遍邻居、中学同学之后,我终于想到该从英国这个地方入手,“莎伦卡特?”
金发女人只是皱眉看了我一眼,但并没纠正我。她的长相和神情都与我的表妹如出一辙,尽管我们只在圣诞节的时候见过几次——她住在英国——可我记得那个精力旺盛的金发女孩儿,也记得她身边围着一群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傻小子们。
“你不能把我们关起来。”多娜对莎伦不客气地说,“这是违法的。”
“没人要把你们关起来。”莎伦的语气似乎变得温和了一些,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叫出她的名字的缘故,“诺宝女士,罗杰斯先生,你们需要在这里等候十几分钟,然后我会来和你们说明情况。然后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我不置可否,但多娜似乎稍微满意了一些,“最好是这样。还有找个医生,别忘了!”她提高嗓门对已经转身离去的金发女人喊道。
我们走进了那间玻璃屋子。老实说,座椅还挺舒服,里面有咖啡机和茶壶。
“坐下。”多娜把我按在看起来最舒服的那张沙发上,“你需要休息。那个金发妞儿最好给你找个医生来,不然我就要好好和她说说。”
她试了试我的体温,但并没放下心来。“你看上去就像坏掉的腌黄瓜,吉姆男孩儿,我生下莉莉之后脸色都没这么差。那臭丫头整整十二个小时才肯从她老娘肚皮里出来,就算在那之后,她也从没让我省过心。”
我努力笑笑,想让她知道我没事。“吉米,朋友都叫我吉米。”
“吉米。”她用一种替我丢脸的神情看着我,“男人啊,你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唉,你听起来像我妈。”
“喂!”
“喂!”我模仿她的语气,然后一个没忍住,咳嗽起来。多娜只好去替我倒水,然后把杯子凑到我嘴边。
“那个女人,金发的那个,”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问我,“你认识她?”
“不认识。”我决定不把事情复杂化,“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并不多。”
多娜收到了我的暗示,微微扬眉,不过终于不再追问了。她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又把手帕扔给我让我把嘴擦干净。
“虽然我们没搞清麦考伊那个混蛋究竟在干什么,”她说,“但至少他什么也没干成。”
“嗯。”我倒是不怀疑这一点,然后我直起身子,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兴奋对多娜低声说,“还记得你说过,我出现在那个电厂里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自己不知道吗?我觉得这就是原因了。”
“什么,就为了让那玩意儿把你榨干吗?”多娜冲我猛地皱眉,“你差点死掉,但却觉得那是命运的安排?”
我点点头。“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多娜。”
“我也是这么说的。”她居然赞同了我,真是令我大吃一惊,“我外公过世的时候,我就是和他这么说的。”
她听起来很平静。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她,但拿不准她是否真的需要安慰。
“至少你找到这么做的理由了,虽然吃够了苦头,哈。”她最后说,把手抽了回去,然后叹了口气,“真够诡异的,要是我外公在,你猜他会怎么说?”
“呃。”我看着她,觉得她并不是真的需要我回答,但我还是没忍住猜道,“外星狗屎?”
多娜大笑起来,“哦,没那么粗俗,但意思差不多。”
“听起来你外公很相信外星人。”
“哦,他可不止是相信。以前他经常整晚坐在屋后的山坡上,架着望远镜。‘看星星’,老家伙会说。但我总觉得他在寻找什么。”
“来自星星的太空人。”我说。
“太空人,嗬嗬。他临终前跟我说,我曾认识这样一个人,后来又不得不忘掉他。”多娜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对面的单向玻璃,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我想让他把知道的事情讲给我听,但外公不肯告诉我。他说如果我记起来那个人、那些事,就会死的。”
“怎么可能?”我怀疑她外公那会儿已经糊涂了,“彻底忘掉一个人,想起来还会死掉?”
然后旺达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深处响起:有人封锁了你的一部分记忆。我觉得那个人没有恶意。
我隐隐想要抓住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莎伦回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是托尼·史塔克,还有史蒂夫·罗杰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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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一次重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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