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回家的时候，我和托尼说好了第二天去木材加工厂找布莱克舅舅。

“嘿，那是你家的车？”托尼要走的时候瞥了一眼我家的车道。有辆车正停在车库前，暮色中看不清颜色，但看起来相当老旧。

“不是。”我纳闷地瞥了一眼那辆车，我爸的车是辆49年的斯蒂庞克，这辆车看上去更像是福特。

我正想凑近看看，托尼已经两手插兜晃晃悠悠走过去了。这家伙永远都对车子兴致勃勃。

“嚯，这车够破的，但修一修也能走。”他边说边弯下腰检查排气管和避震器，“这是辆水星，顺便一提。”

“吉米？”屋里传来我妈的声音，紧接着她从窗户那里探出头来，“哦，嗨，托尼。你们要进来吃点东西吗？”

“不了，罗杰斯夫人，谢谢。”托尼提高嗓门，“我得回家了。拜，晚安。”

“晚安，托尼。路上小心！”

我进屋的时候，爸正坐在沙发上，妈在厨房里忙活着。电视里演着老掉牙的恐怖片，闹鬼森林之类的，大概并不怎么吸引人，因为爸一见我进来，就转过头问：“你看到外面那辆车了？”

“嗯。托尼说那是辆水星。”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问，“谁的车？干嘛停在咱家？”

“你的。”爸说，“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目瞪口呆地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老爸，你是为了给我搞辆车，所以去抢银行了吗？”我最后说。

爸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哦，不。”他边笑边说，“在你感动得掉眼泪之前，我得承认这车花的钱并不多，才两百五十块。”

两百五十块也不是小数目，但买辆车还是挺惊人，哪怕只是辆二手货。

“正好你森田叔叔家里的旧车要卖掉，我就买下来了。”爸用那种小事一桩的口吻说，“但你要是想开着它去波士顿，还有好多工作得做。我看那车的引擎没什么大问题，但化油器该换了。而且如果你不想刚上路就被环保局的抓住罚款，排气筒也得处理一下，还有钣金。再加上车子的散气格栅、风挡玻璃……”

我爸一边说，我一边在脑子里的账本上一笔笔算钱。

“如果你需要经济上的支持，我和你妈可以先借给你点。”他最后总结了一句。

“哦，不用。暂时不用。”我兴冲冲地说，“我和托尼明天正好要到布莱克家的木材加工厂去看看招不招工。如果边打工边攒钱的话，应该差不多。”

我爸挑起一边的眉毛，“你确定？修车可一点儿也不便宜。”

“我们可以自己动手，那样就只需要零件和工具的钱了。”我说完抓了抓后脑勺，“我是说，我可以借用家里的车库吗？”

“当然，只要你们别把咱家车库也炸了就行。”

“谢了，爸。”

如果我是女儿而不是小子的话，这时肯定狠狠亲他一口。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充满偏见，所以我们只能拍拍对方的胳膊来表达感情。

“你们两个，过来吃饭了。”妈在厨房叉着腰说，“还是说要我请你们，才有人肯动动屁股？”

我一边往餐厅走一边嘟囔说：“我之前跟托尼吃过热狗和披萨了。”

但别忘了，我这时候十八岁，就算跟托尼吃了一整头牛下去，晚饭我也能照吃不误。妈做了蛋饼，还煎了点中午剩下的腊肠，煮了蔬菜汤。我一口气吃了三块蛋饼，又被妈逼着喝完了一大碗汤，放下勺子的时候感觉自己撑得快要上天堂了。

“你要记得多吃蔬菜水果。”妈说，“不然会……”

“得坏血病，就像那些水手一样。”我接过话，敬了个礼，“遵命，船长，我会把这条写在规定里的。”

“等我们都吃完了再离开餐桌，吉米，别那么没礼貌。”爸其实也吃完了，只是在慢条斯理地喝汤。

我只好把离开椅子一半的屁股再放回去，无聊地发呆，心里琢磨要不要给托尼打个电话，告诉他车子的事。托尼会喜欢这个的，绝对。

就在想这些的时候，灯光下，我突然发觉妈的脸色很憔悴，像是连着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当然，加了那么多班，也没法好好休息。

但不止如此——她像是有什么事要操心，连吃饭的时候也一个劲儿皱眉。

“怎么，我脸上开了朵花出来？”妈妈瞥了我一眼，眼神是惯有的犀利。我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点：如果想蒙混过关，最好去找爸爸，因为妈妈永远能一眼看穿你的谎言。

“没啊，”我说，“就是看我妈怎么这么漂亮。”

妈妈笑了，说：“你跟托尼好的不学，净学些油嘴滑舌。”

“这叫甜言蜜语。”

老爸插了一句：“这叫实话实说，儿子。”然后狡诈地笑了起来。

好吧，你能看出谁更擅长这个。

·5·

后来我和爸还讨论过，有关老妈的事。我说要是妈工作这么累，何不干脆辞了工作，反正爸的工资也都够用。如果是因为我念书，那我完全可以半工半读，用不着他们拼命赚钱。不过爸叫我少管大人的事，我也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毕竟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那年夏天，攒钱修车几乎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好在一切顺利。布莱克舅舅是个和气的男人，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和托尼暑假在厂子里帮工，薪水也还算不错。此外，我那辆福特水星的修理工程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你需要列个清单出来。”托尼说，然后又改了主意，“算了，我会列个清单出来的。”

说话的时候，他正躺在车底盘下面，只有两条腿露出来。布莱克安排我们周一到周三、周五到周六的白天在厂里干活，周四和周日晚上去店铺值班，时间是六点到十点。

今天我们才刚刚干完第一天的活儿，托尼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看车子了。

“真的，我想我们能大干一场。”托尼的声音在车底下听起来很遥远，“开学之前绝对能上路。你要不要重新刷漆？我喜欢红色。我们把她刷成红色吧。”

我盯着他牛仔裤上的破洞，心不在焉地说：“再说吧，还有两个月呢。”

“得了吧。”托尼从车底下敏捷地爬出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我说‘开学之前’是因为你有我，如果是你自己瞎折腾，再加上还要打工，等到明年你也别想让她风风光光上路。”

“真的，托尼，你谦虚的美德时常让我震惊。”我把目光往上移到他的脸上，夸张地说，“如果我有一天发展出什么了不得的自我，我会说那是你的功劳。”

“什‘自我’？你是在说些弗洛伊德的狗屁吗？因为我一听弗洛伊德就打瞌睡。”托尼说着又在车库里转了一圈，对我爸的斯蒂庞克评头论足了一番，这才继续说，“我们还需要专门的工具，其中一些我家就有，等明天我开车带过来。哎，要不我们现在就走一趟，省得明天麻烦。我们明天还得买零件呢。”

托尼要是对什么事认真起来，最好的做法就是别挡道，以及听他吩咐。所以我们先是跑回托尼家，然后再开着车把东西拉回我家。

“要不是之前那个小意外，”托尼在方向盘后面抱怨，“我们的工具本来是足够的。”

他说的小意外当然是指那次“变压器过载”。我刚刚顺便瞧了瞧托尼家重新装修的车库，说实话，如果不是当时就在那里，我都不能相信那地方前几天刚刚炸过一次。

只能说，贾维斯先生总能创造奇迹。

“没关系，我的支票簿就在口袋里。”我说着拍了拍上衣，“我爸还说没钱了可以借给我一些。”

“哦，等我们到了那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再说吧。”托尼抖擞精神，“有我在，至少你能不花冤枉钱。”

这我相信。在机械方面，托尼完全可靠。他认为我这辆车不仅能够修好，而且修好之后，这辆车还有相当可观的升值空间。

“抽烟吗？”等我们把车上的工具都搬到我家车库里之后，托尼倚在自己那辆车的车门上，伸长胳膊从储物箱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不算很纯，但口感还算凑合。”

“那是大|麻？”我问。

“是啊，来一根吗？”

“免了。”

托尼把烟叼在嘴上，摸摸口袋找打火机，“好吧，反正损失是你的。”

“我不喜欢上瘾的东西。”我实事求是地说。

这倒是真的，我爸妈连香烟都不抽，更别提那些灰色地带的东西了。你也许觉得这没啥好奇怪的，但在这个年代，所有人都拼命抽烟。

我就像生活在一个食人族里，但全家都是素食主义者。

“为什么？”托尼没找到打火机，于是半个身子钻进车里去翻储物箱，屁股撅得高高的，“我是说，你知道这玩意儿能让你飘飘然吧。”

“我爸说，能让你感觉这么好的东西，通常都对健康都没好处。”

“行吧，爹宝。”

“所以我们才这么合得来，妈宝。”

托尼翻出了一盒火柴，单手划着之后把烟头凑近火苗。这是他刚学会的绝招。“我不知道，”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个烟圈来，“但我可不是那个十多岁还和父母一起睡的小鬼，对吧？”

“我真不敢相信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了。”我用力叹了口气。

托尼咧嘴一笑，“你就是忍不住，哥们儿，什么都想告诉我。我知道，这是我的个人魅力。”

“快滚吧，托尼。”我推了他一把，“明天早上不许迟到。”

“遵命，老板。”托尼敬了个礼，钻进了车里，“明天见，吉米。”

“拜，托尼。”

我站在车库门口，看着托尼的汽车尾灯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从车库的小门走进客厅。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书房里的灯还亮着，不过我爸正在客厅里看书。

“吉米，你是不是抽大烟了？”他皱着眉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是托尼抽的。”我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这么快就沾上味道了？”

“听着，我知道你和那孩子很合得来，”爸把书放在膝盖上，“但我可不希望你把这些坏毛病也学来，吉米。”

我原本也没打算学，但他说这话很让我不高兴。“我看不出这有啥大不了的，爸，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抽。”

“不代表这是件好事。”

“得了吧。”我忍着突然窜起来的火气，“你干嘛非找我的茬？”

“我只是告诉你，别抽那玩意儿。”

“我压根就没抽过。”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妈妈探头出来，“史蒂夫，你能进来一下吗？”然后她冲我笑了笑，“吉米，早点睡，宝贝儿。”

“晚安，妈。”我努力挤出笑容，“别太累了。”

爸站起来，把书放到一边，“上床睡觉去，吉米。”他说完钻进书房，把门关上了。

我一整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故意“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楼，还狠狠地把门摔上。我知道这是很幼稚的举动，但就是忍不住。

外面刮起了风，一股潮湿的冷空气从卧室大开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我浑身是汗，所以走到窗子前去吹吹风。不知为何，空气中似乎夹杂着一股树木、植物的味道。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在木材厂里泡了一整天所产生的错觉，因为这里是曼哈顿，所谓的钢铁城市，森林只在电视和小说里才会出现。

但那味道闻起来货真价实，我几乎能感觉到狂风中树枝在相互刮擦，犹如森林在窃窃私语。

然后这一切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于是我冲了个澡，上床睡觉。

本章警告：有关于美国青少年不良习惯的描写，未成年人请勿模仿。如非未成年人，亦误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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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福特水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