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仙妤正贴在门外那根柱子前寻摸着头顶比划，润玉见之好奇，遂上前询问：“仙仙，在做什么？”

见润玉站到自己身边，小姑娘没答话，又与他比了比，纤细的眉头逐渐皱起：“你说，我是不是该长高些。”

她虽是扮做幼童，不是真的小孩，但做戏做全套，孩子是会长高的。仙妤在天界待了不少年月，总不能一点变化没有。

润玉失笑，唇边温润的笑容如水般缓缓漾开，声音清和：“是该长高些。”

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被对方轻拍了一下手背。仙妤不满地仰头看他一眼，幽蓝的眼瞳中是不赞同的神色，自觉被当成真的小孩儿失了威严，不太高兴。

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递给润玉：“划一下。”

青年依言比着她的高度在柱子上刻下一道痕迹。

仙妤拿回簪子，转身在那道划痕上方二指距离又划下一道，点点头，身形随即被浅淡的蓝光包裹，开始生长。

润玉及时出声：“差不多了。”

长高了些的小姑娘遂收起法术，将手中的簪子簪回发髻上：“如何？”

其实没什么变化。

衣袖随着她手臂抬起的动作下滑，露出雪白一截腕上系着的红线。

润玉面色不变，笑容依旧：“好看。”

“嗯。”仙妤应了一声，“待会儿旭凤要来？”

“是。”润玉点头，“他涅槃在即，我们也多日未见了。”

“那我去食神府上玩儿。你好了就叫翎歌来喊我，别让它和旭凤互啄。”

之前翎歌叨走火神一根最长最美的凤凰尾羽，于是这梁子便结下了，后来还是仙妤借润玉之名赔了礼过去。

听到此处，润玉无奈又心累。

至于食神府，则是仙妤近来最爱、也最常去的地方。不为别的，就为食神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厨艺。

旭凤为火神，乃天后所出嫡子，原形是一尾火凤。仙妤冷眼瞧着，此人倒是比醉心权术的天帝天后好多了。

旭凤来时，颇有些小心翼翼。

眉目昳丽的青年一袭白袍金纱，进门时抬头看天，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大胆进来吧，翎歌不在，它去落星潭捉鱼了。”

“我没在找它，只是今日天气晴朗，欣赏流云变换之态亦颇有一番趣味。”知道今天不会遭遇空袭，旭凤放心地大步走来，只是口中还要为自己辩驳几句。

说来也奇怪，凤凰为百鸟之首，但这海雕兴许是有神兽血脉，竟无惧于他的威压，甚至还敢多次袭击他。最关键的是，好几次竟然还被它得手了！

这令旭凤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总想着掰回一局，还放下狠话说早晚要捉了翎歌来拔毛烧烤，结果被白羽海雕泼了一头一脸的冷水，然后拍着翅膀大肆嘲笑。

对，没错，旭凤听得懂翎歌在说什么——连仙妤都听不懂，只能靠玄之又玄的感觉意会翎歌表达的含义。所以仙妤还有些嫉妒旭凤。

兄弟二人在院中坐下。润玉已备上清茶、摆好棋盘，他执白子，旭凤执黑子，二人安静对弈。

另一边，仙妤前往食神府。

食神姓彭名曲生，乃彭祖之后，善饮酒，喜讴歌，“曲生”即为酒之雅称。但最值得人称道的，是他一手妙到毫巅的烹饪技艺。

自仙妤被鲤儿误打误撞开启了隐藏的吃货开关之后，她平日里嘴就没闲过，璇玑宫里常备各色瓜果点心。

会认识彭曲生，也是因为仙妤之前在天界闲逛时，被自食神府中传出的食物香气吸引。

不算仙龄，只看外表，食神三十上下，算不得高，身材微胖，面相讨喜，鼻头微红，性格和蔼，与人为善。

当时，正在收拾灶台的彭曲生一回头，就见一女娃娃在门口探头探脑，板着一张玉雕的小脸儿故作老成，但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蓝瞳晶亮，小巧的鼻尖耸动，似乎在嗅闻空气中的香味，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

于是彭曲生便给仙妤下了一碗酸汤面，结果仙妤便缠上了他，常来这里蹭吃蹭喝。

但仙妤也不是每次都白吃他的。或是给新菜提提修改意见、或是帮忙跑跑腿打打下手、或是挑着鸽子精编的戏给人唱上一段——虽然被吐槽戏唱得不错，但一张面瘫脸让人难以有丝毫代入感——这都可以作为交换，彭曲生还会抽空指点她的厨艺。

“一点就通，你于烹饪一道很有天赋，也不知夜神大殿是否愿意割爱，让你给我做个徒弟。”食神叹道，“如果夜神大殿放人，你可愿意来我食神府？”

仙·吃货·妤心动不已：“玉……殿下答应我就来。”

可惜让润玉放人是绝无可能的。

她喝完最后一口汤，动作细致地漱口、净手、拿手帕拭去唇角水渍：“不过，你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这有何可怕？若我徒儿真能继承我的厨艺，正好可以将这食神之位交予他，我要酿酒去！”彭曲生轻摇蒲扇，浅啜一杯小酒，“于厨艺一道，我自认六界无人可与我相比，但于酿酒一道，我还差得远呐。”

“你要竞争酒神的位置？”仙妤起身收拾碗碟。

“哎哟，话可不能乱说。”闻言，彭曲生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被老杜那家伙听到，他可是要发酒疯的。”

海雕鸣呖之声响起，打断了仙妤将要出口之言。她将洗干净的碗碟放好：“雕兄来了，殿下叫我回去。”

“哎，先等等。”彭曲生拦住她，自己去屋里拿东西，“这酒你带回去给你家殿下，这可是从老杜那里拿来的珍藏。”

先拉拉关系，说不定之后夜神大殿就愿意让小丫头当他徒弟了呢。彭曲生心里拨着算盘，手上还不忘给仙妤打包点心，吃完了还给人兜着走。

润玉已经习惯仙妤在食神府连吃带拿了。因这一层原因，向来游离于众仙之外的夜神与食神关系称得上不错。

只是今天，小姑娘将一琉璃酒瓶往他的方向一推：“曲生想收我当徒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去食神府。”

——不愿意。

“仙仙是怎么说的？”青年和煦问道。

“我说看你。”仙妤慢悠悠吃完一块带回来的点心，才接着说，“我喜欢他做的菜，但不喜欢平白低了一辈。”

她自认与食神同辈相交，所以一直喊对方名字，彭曲生却是拿她当小辈。只不过食神是个好脾性，所以对于仙妤直呼他名接受良好。

主要是他也没法让仙妤改过来。

见小姑娘吃得白嫩脸颊鼓鼓，像只用颊囊储存食物的松鼠，润玉试探着说道：“若你成为食神的徒弟，便不好再住璇玑宫，也要一直维系小孩模样并慢慢长大，四处多有掣肘……”

仙妤咀嚼的动作一顿：“确实，那就拒了吧。”

她着实没将这事往心中去，故而也没听出润玉的言语试探。与长大后在天宫中生活几千年的润玉相比，她算不得好懂，毕竟思维跳脱自成逻辑难以琢磨，但也称得上一句直白。

一只小手伸到桌子上，没去够点心，反而将酒瓶往自己方向扒拉。

润玉按住细颈瓶身：“仙仙——”

“别拿我当小孩。”仙妤抬眼看他，幽蓝眼瞳闪动着细碎的光，随她动作流露出不满，言下之意指自己早已到了能饮酒的年龄。

润玉松开酒瓶，垂眸不语。

许是觉得原身能吃得更多些，仙妤说完后变回大人，拿点心配酒。

点心香甜软糯，美酒醇厚绵长，味道都很好，搭配起来却有些奇怪。将手中酒杯送到润玉唇边，仙妤扬扬下巴：“尝尝，好喝的。”

“等、等等。”青年匆匆握住那一截雪白细腕，又因为顾忌没有握紧，“我再去拿个杯子——”

就在他说话时，仙妤手腕一翻，将酒倒进他嘴里。

她第一次吃东西，是被鲤儿趁机塞了一筷子糖醋白菜，此刻如同场景重现。

见目的达成，仙妤手腕自润玉掌心滑出，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用的仍是同一只酒杯，并不管某条小白龙飞红似天边晚霞的清俊面容，只当他不胜酒力，打发他去休息。

润玉如何睡得着。

他甚至不敢去看仙妤，所以也没发现对方逐渐酒劲上头，塞点心的速度慢了下来，酒却没有少喝。

酒神出品，必属精品。醉了酒的姑娘也是安安静静的，只是双颊微红，那双向来有神的眼睛有些涣散了。

仙妤只觉眼前景象模糊，双眉之间皱起细微纹路。放下酒杯揉捏鼻梁，她站起身，要去睡觉，起身的瞬间却忽觉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像是绊了一跤。

润玉下意识伸手扶稳差点摔倒的姑娘，就听对方在他怀里烦躁地啧了一声。这令他回过神来，双手一僵就要松开，却被仙妤率先用手臂勾住脖子。

她恶声恶气地命令道：“我头晕，抱我去床上。”然后小声嘀咕，“难受，我再也不喝了……他们为什么会喜欢喝酒？”

感情是醉了，却没完全醉。

仙妤本就霸道，此刻更不容润玉拒绝。他只得照办，一手搭在后背，一手托住膝弯，让自己忽略掌心肌肤的触感以及裙下一闪而过的白皙，抱起她目不斜视。

“因为酒既可助兴，又能浇愁。”

若论演技，润玉不知好过仙妤多少倍，此刻他调整好表情，若非那红玉般的耳尖，还真看不出他在害羞。

不过仙妤也没精力去发现他隐藏的情绪。她本就不擅长这方面，如今更是酒劲上头头晕脑胀，只觉润玉身上熟悉的气息能令她舒服一些，便往人身上贴去。

但这实在不是多么缱绻的情景。

或者说，仙妤此时只有暴躁。

因为润玉带她来到她的房间，弯腰将她放在榻上，正试图让她松开手臂。

“仙……”

“闭嘴。”仙妤实在不耐，皱眉喝令润玉噤声，拽住他的衣领直接将他压倒在床上，八爪鱼般缠了上去，“睡觉。”

活像强抢民男的土匪恶霸。

……不，准确来说，她就是。

润玉脸上强压下的红晕汹汹而返，倒比那太湖底的红色锦鲤还要明艳。

蓬莱成女的承霁校服露背开叉还一低头就能看见胸口，润玉自认自己没资格置喙仙妤的穿衣风格与喜好，所以他只能努力清空大脑，让自己非礼勿视。

怀中是自己心爱的姑娘，毫不设防与他同床共枕——好吧没共枕，床上有两个枕头，原本是一个用来枕一个用来抱——他又不是无知无觉的木石，不可能丝毫感觉都没有，更别提某把伞还手脚并用缠着他，紧贴的温热躯体与逐渐和缓的呼吸时刻彰显着存在感。

润玉整条龙僵得像根烧火棍，小心拉开锦被给仙妤盖上后，便保持一个姿势不动，打算睁眼熬到天亮。

至于夜里没有当值……他只能庆幸自己不受重视，缺席一天估计也无人注意。

这般想着，润玉的目光逐渐凝聚在仙妤安适的睡颜上。

他其实是不喜旁人近身的。

但仙妤不同。

在他遗忘的记忆里，她曾将他从一个噩梦中拯救出来，如今，又带他逐渐走出另一个噩梦。

她安睡在他怀里，身上是他逆鳞的龙息，这让他恍惚间几乎就要以为，她是他的。

仙妤很特别。六界美人众多，热情的、清冷的、明艳的、出尘的、妩媚的、端庄的、活泼的、内敛的……仙妤不是任何一种。

她很美，但令她特别的不是容貌，甚至不是那六界里找不出第二双的眼睛。

她看起来格格不入，却又能轻松融入身边环境。她在某些出人意料的地方表现出不理解的笨拙，却又认为自己的不理解是理所当然，且对此不以为意。她任性却绝称不上刁蛮，有时又善解人意到令人讶然，但更多时候，她偏偏喜欢做出一副恶人模样。种种矛盾的特点被糅合在一起，于是组成了他怀中独一无二的姑娘。

说来奇怪，仙妤本体原为一件死物，且是水系，融合了应龙逆鳞，身体却比他温暖，像块上好的暖玉，又很柔软。

她安静睡着，面部线条比她清醒时更为柔和，润玉看不见那双能说话的蓝眼睛，心中空落落的，又很珍惜此刻的亲近。

因为她醉了、睡了，他便容许自己放纵一些。于是柔软指腹轻抚仙妤泛红眼角，一触即离，仅此而已。

哪怕此时，润玉仍舍不得轻慢于她。

那双沉如黑夜的眸子，温柔得几乎能溢出水来。

“若能恢复记忆……”他无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