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儿。”润玉呢喃重复。

他将熟睡的仙妤从魇兽背上抱回怀里，手掌托起她白嫩的面颊。

小姑娘对他全然不设防，换了位置仍旧未醒，显然是自幼习惯，但他却对此没有丝毫记忆。而他记忆中的初见，仙妤唤他，正是无声的“鲤儿”二字。

掌中女童面容与梦珠中别无二致，润玉却早已不是当初的稚嫩孩童。他看着梦中回忆，只觉像旁观他人记忆，心中竟因此生出酸涩黯然之感——他与仙仙如今，再无幼时亲昵，相处之间，更是多出几分生疏。全然忘记正是自己当初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拒绝了仙妤的亲近。

某条龙不仅自己酸自己，吃的还是幼时自己的醋，竟自顾自生气闷气来。

“仙仙可是想念‘鲤儿’了？”待第二日，润玉状似不经意问道，“昨夜你说了梦话。”

“我会说梦话？”仙妤先关注到这一点，随即才开始回忆昨夜梦境，“有些想。因为鲤儿乖，玉儿不够乖。”

鲤儿欺负起来更有意思，心里想的什么全表现在脸上。而玉儿翩翩君子，滴水不漏，之前若非旭凤，仙妤竟不知润玉还受了伤。

这是把小心眼的伞，那件事她还没忘呢。

而且她的龙尾巴没有了，抱枕也没有了，嘤，这都是玉儿的错！

玉儿叛逆，伤透吾心。

仙妤面无表情，内心滴血。

想到这里，她瞪着润玉：“玉儿不听话，还是鲤儿好。”

青年隐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竟是将“鲤儿”与“玉儿”全然看作两个存在么……那她对他这般好，究竟是对着“润玉”，还是只是因为对“鲤儿”的移情？

殊不知伞的脑子根本没有这么复杂，用两个称呼指代，其实只是因为这代表了他的两个阶段，但无论是“鲤儿”还是“玉儿”，在仙妤看来都是一人。

“鲤儿”是尚显稚嫩的“玉儿”。

“玉儿”是长大成人的“鲤儿”。

很可惜仙妤届不到润玉犹如山路十八弯般纠结的脑回路，于是美好的误会导致润玉再次开始精神内耗，而精气神十足的仙妤已然在给自己无趣的米虫生活找乐子了。

“听闻天庭打算征兵，我要去看热闹，璇玑宫的征兵就交给我吧。”

“好。不过璇玑宫速来只是陪跑，这次也无需进人。”

“征兵三十年一次，我待在天界千年，就没见璇玑宫进过人。守夜要不了多少人，士兵想打仗立功，还得去火神麾下。”

“之前倒是有，是母神派来的。不过我想着，虽然能让钉子传些假消息，但你在这里，总归不方便，故找理由拒了。”

“没事，我来当钉子帮你传递假消息。”仙妤并不在意，挥手道，“我走了，你在家休息吧，趁天亮补个觉。”

一个“家”字稍稍安慰了润玉苦涩的一颗心，让他终于露出笑来：“好，我在家里等仙仙回来。”

其实润玉更想说一起去，但想到仙妤形容他“不听话、不够乖”，怕更令对方不喜，便不敢了。

患得患失，故所如此。

仙妤来到征兵大殿之内，坐在璇玑宫所属案前。对面便是栖梧宫的位置，此刻已人满为患，与她这边的清冷行成鲜明对比。

锦觅也来了，正站在旭凤身边，看到她，有些怂地缩了缩脖子——她还欠仙妤一盅汤未还，此刻很担心对方拿自己酿酒。

仙妤看了一阵，只觉征兵也无甚看头，也就五花八门的口音有点趣味。就是天界只知官话，听不懂那些方言。

仙妤从前辗转各地，此时倒是都听得懂，但她没那个热心去做通译。且到目前为止，参加考核者修为尚可，对于火神的考校却都是言之无物、纸上谈兵。这些人被淘汰，不可惜。

实在闲得无聊，又不能早退，仙妤干脆摊开空白名册，研墨之后在名册上就火神出的考题书写论策——由此可以看出，她已经无聊到一定程度了。

直到将名册写满，漫长的征兵终于结束。仙妤懒洋洋打个哈欠，肉乎乎的小手揉去眼角溢出的泪珠，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等一下——！”有人气喘吁吁奔至她面前停下，“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仙妤抬眼一瞧，哎哟~

但哪怕她心里起了兴致，从这张面瘫脸上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不招。”小姑娘言简意赅。

来者疑惑道：“这里不是征兵吗？”她已经看到写得满满当当的名册，“难道已经征满了？还是我来迟了……”

仙妤动作一顿，合上手中论策，不知对方将此当做入伍士兵的姓名，只觉来人想是打算去栖梧宫火神麾下，毕竟只有旭凤那里才会在每次征兵时人满为患。

“仙子心有大志，火神用人唯贤，只要仙子饱有才学，通过考核，想必——”

“请仙童稍等。”那身穿盔甲扮了男装的女仙先是因被揭穿身份而惊慌，听到后来又察觉有所误会，“这里可是璇玑宫夜神处？”

经此一问，仙妤也意识到不对：“你穿这身来报名，不是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女仙竟被她问得有几分羞愧，她并非因什么大志向才来参加征兵，而是为了一人。

见女仙低头不语，粉面微红，仙妤了然，将心中钦佩与欣赏一收，顿失兴致，平静道：“我家殿下说了，璇玑宫这次仍是陪跑，不招人。仙子请回吧。”

女仙心下失望，也不好意思再留，遂小声道谢，转身走了。

将物品收好，仙妤也回了璇玑宫，进门后将名册递给润玉，自己坐在旁边倒杯茶，抿唇轻呷一口，慢悠悠道：“今日有位仙子作天兵打扮前来报名，我说这里不招人，拒了她。”

这不过一件小事，她未细讲，一言概括。

“哦？是谁？”却不想润玉竟会询问。

“不知。她未告知姓名，也没必要问。”仙妤偏头，“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掌事者，我接下任务就该向你汇报。我虽记得她的模样，但姑娘家更重声名，她自己不说，你也不用知道那么清楚。若她有意，会主动来寻你的。”

润玉是男子，在这方面的细节之处思虑到底不够周全，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他其实只是想多和仙妤说几句话，奈何这把伞说话生硬冷直，不是直戳人心窝子，就是官方明白到连让他自我欺骗都不能，偏他还自虐般一再试探。

他自然明白，一位女仙，扮做天兵来他这璇玑宫报名是为了什么。而润玉观仙妤神色，清清白白一如往常，不起丝毫波澜。

这终究是他一人的情难自已、自讨苦吃。

润玉身上还有婚约，在婚约解除前，他甚至不敢在仙妤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感情，更遑论剖白心意。偶有情不自禁的流露时，他只能庆幸仙妤还不开窍，能看见他人的感情全靠理论结合实际，与自己有关的却看不清了。

许是封建主义主宠情太过深入伞心，仙妤到现在为止仍将自己当做润玉的饲主，见天儿给她养的龙变着花样投喂好吃的，生生把润玉喂胖了一圈儿。

“我只是担心，她是母神派来的。”

仙妤沉思一瞬：“也不无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也是，母神想不出这种风格的主意。”

毕竟荼姚的脑回路没这么清奇。

脑回路清奇的某把伞抬头定睛瞧了瞧不知在想什么的青年，起身突然朝他扑了过去。润玉只觉眼前一花，仙妤借远重于女童的体重将他扑倒在桌案之后。墨黑发丝拂过点漆双眸，再睁眼时，楚楚美人俯趴在翩翩公子胸前，神清骨秀、雪肤花貌，素白纤指点在他鼻尖。

“玉儿生得好颜色。”

两团娇嫩丰盈压在他身上，温热体温隔着单薄的布料传来。润玉动都不敢动，眼神僵直地与她对视，披夜布星的夜神竟一不小心沦陷在那眸内的星海之中。

仙妤做足了话本戏文里的调戏姿态，谁知下一句话竟是：“可要去参加那天界美男评选赛？总是旭凤夺冠，我已经审美疲劳了。”

润玉呼吸一顿，僵硬的身体随后逐渐松缓下来，开始找借口：“还是不了，我自幼容貌丑陋……”

砰的一声，是仙妤给了他一记头槌。

星眸含嗔，她咬牙切齿，先前如同坏死的面部神经终于开始工作，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恶人相，恨不能生啃了他：“龙！是世界上最美的生物！”

这一记头槌，生生给润玉砸到想起了部分记忆。他神情有些扭曲，是疼的，额头有些泛红，是撞的，面色有些苍白，是吓的。

——他想起来了，他好像一不小心，第二次踩中了仙妤的雷区。

本身早被纠正了鲤氏审美、其实并不因容貌自卑的润玉：“……我说我是口不择言，此话并非出自真心，仙仙你信吗？”

“你猜？”仙妤阴恻恻反问。

润玉：……好的，我明白了。不用猜，你肯定不信。

从之后顿顿花样翻新的鲤鱼相关菜色，诸如烤鲤鱼、烧鲤鱼、糖醋鲤鱼、清蒸鲤鱼……就能看出来。

而且仙妤还一定要在他面前杀鱼，开膛破肚、去脏刮鳞，拎一把寒光闪烁鲜血淋漓的菜刀，做足了世界Boss大反派的模样。

“龙吃鱼多正常啊。是鲤鱼不好吃吗？”

看着今日的菜单——鲤鱼汤——润玉的小心脏不由抖了抖。

“……好吃。”

容不得他昧着良心说不好吃，不然就是对仙妤厨艺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