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长庚在南郊送别他的将军后,一头扎进朝政之中,迎接一场候他许久的“血雨腥风”。
方钦早早备好了两封折子准备参他,如果雁王回朝后给不出烽火票解决办法,就参他当年推动烽火票实乃鼠目寸光,再顺着借题发挥下去,保不齐能废除先前的数次吏治改革。
若巨贾们在雁王出面之后竟然从了,那么说明雁王与商贾早有密谋,借他们之手向朝廷施压夺权,不惜将国家财政大权转移到这群数次出海、和西洋人也有联系的商人手里,他安的是什么心?
却不曾想长庚哪条路都不走,先是暗暗讽刺一通他这个户部尚书办事不利——用第三批烽火票还第一批的坑只是备用方案,明明当初算好的能还清如今却对不上账,怕不是昧了国库的钱,之后不等他反应,转脸设“隆安银庄”取缔民间大小官私钱庄。
他这明摆着是将矛头对准世家,要从他们手里抠钱,世家自不可能乐意。从五月底政策出来,鸡飞狗跳闹到八月,搭进去不少人命,世家一边哭诉日子没法过了,一边叫嚣着裁撤军机处。
李丰原还有些摇摆不定,直至中秋夜,西洋军主动进犯被顾昀打了回去。消息送到京城,如同一记当头棒喝,将李丰脑子打清醒了——外敌尚在虎视眈眈,此时裁撤军机处,跟自废武功有什么区别?
眼见胜利在望的方钦,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胜利前功尽弃,然而没等他多在心里问候西洋人及他们的祖辈几句,年初派去调查国师背景的探子终于回来了。
想要探寻大梁这位神神秘秘的国师过往与来历,这事难也不难。
不难的地方在于,从前布耶尔遮掩的只是白发这种显眼的、明摆着异于常人的特征,她美丽精致的容貌是没变过的,加之气质特殊——方钦活了几十年,打过交道的人也不算少,却从来没见过哪个年轻人气质如同一片广阔而平静的海,仿若能包容世间万物。
而难的地方……同样也与这种少见的气质有关,她太低调安静了,温和得亳无攻击性,就像是静默伫立的树,和周围环境丝滑地融为一体。虽然当了国师后,她一直顶着那头飘然若仙的白发在人前活动,但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与宫宴上,方钦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她忽略过去——试问谁会去关注路边一棵普普通通的树长什么模样、会不会突然暴起伤人?
“……寻至蜀地一带后线索就断了,再往前没有任何她活动过的痕迹。”
国师有殊异之能是众所周知的事,探子暗查过程中,也难免因此接触到民间一些神神鬼鬼的传说,汇报到这里时,他不知联想到什么,咽了咽口水,语气中染着些悚然,十分艰难地说道:“就好像,那位大人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上一样……”
方钦闻言皱头紧皱,试图找补:“国师出自隐世之地,或许就是在蜀地呢?”
“属下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当地没有相关记载与传说,”探子道:“还有与国师大人同出一族的阿蒙灵枢,也并未在蜀地发现活动痕迹,那时与国师同行的,是一位女子。”
看来线索还真到这断了,方钦不甘心地追问:“除此之外,就没其他了的吗?”
而探子还真查到了点东西,将几页纸奉上:“属下岂敢无功而返……当年刚开战时,国师率西北部分玄铁营回援京城,在大军曾经路过的地带,属下发现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
“这些消息来自附近一些村民,他们本是山匪从良,至于从良原因——”探子解释道:“据说那时是被人撺掇着,想趁乱埋伏抢些东西,然而到地方后连人都没看见,不知怎的全部昏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大军早已远去。对于这种怪事,不管是当家的还是手底下的人,都觉得是老天爷或是哪方神仙对他们表示不满,这才心生惧怕,企图从良行善,消减罪孽。”
什么老天爷不老天爷的,方钦不信这个,快速浏览完之后,他发现一个问题:“只在潼关和崤山一带有这种情况吗?”
“属下不敢断定……但按目前探查到的,确实只在这一片。”
手里几张纸轻飘飘的,上头记述的内容却仿佛重若千钧,拽着方钦的心直直往下坠。
虽然有这些供词在手,但根本没法作为攻讦国师的理由,那些山匪连人都没见到,国师完全可以一口咬定此事与她无关,毕竟从嘉峪关至京城那么长一段路,“怪事”也仅在潼关崤山出现过罢了。
可真要是国师做的……说明她在除“护盾”、“屏障”之外,竟还有其他能力,隔着远距离将敌人放倒却不影响行军,显然是能自行控制作用对象的,可她为什么在祈明坛叛乱时没用这招呢?是状态不好不能用,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亦或是想将其留作底牌?
而这张底牌……方钦越想越觉得如坠冰窟:那时国师目的是急行军,大军无暇顾及拦路山匪,让他们有幸捡回一条命,才有了后来从良的机会……但这种能使人、且能使许多人昏睡的神异术法,若用在对战中,跟把敌人当场变成待宰羔羊有什么二致?不……还是有区别的,屠刀落下前,羔羊起码能挣扎动弹两下呢。
至于所谓合不合道义,公不公平的——哈,人都死了,还打算怎么向她讨道义、讨公平?
“大人……”见方钦沉默太久,探子有些忐忑地开口,“国师她是不是……”
方钦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探子那不安的神情,安抚道:“修行之人手段果非寻常,辛苦你了,下去好好休息吧……对了,这些事不得外传。”
至于为什么不能外传?别开玩笑了,传到民间不仅更加坐实她“神仙娘娘”的身份,若让布耶尔发现是他刻意散布出去的消息……方钦不觉得自己承担得起这样一个存在的怒火。
“……是。”
……真的仅仅是修行之“人”吗?探子如此想道,默默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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