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装聋作哑解不了酒(1)

“小金鱼?”

“小金鱼。”

我撑开眼皮,但没有停下正走着的幽灵步。脑浆好像被煮沸了,贴近我的脑袋能听见里面有东西在翻腾冒泡的声音。

皮肉有被高温融化的痛感,像让蜜蜂蛰了,但蜂刺折在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里。

顺平和我学坏了,他的眼睛很淡漠,伤心和不甘都渐渐变少,最后消失了。他挽住我的胳膊,细瘦的手指虚遮白里透粉的手背,我无端觉得像身上缠了一只柔弱却带毒的水母。

我们淌过深海,无光的晦暗和广袤的深蓝之间,他在透出淡淡的荧光,照不亮前路,勉强能看见自己。

而我有一双不要光也看得见东西的眼睛,有一把可以削平海岭的利剑。

他不知道往哪走,只看到了不会发光的我一头撞死拦路的鲨鱼闷头向前。

“希。”

我猛得打了一个哆嗦,就像惊厥——精神紧张、神情惶恐。如果可以,我会跳起来,就像一只兔子那样跳起来。

声音是从耳朵进来的,仿佛有无头的苍蝇发狂颤动翅膀冲进了耳道,然后弹力小球般螺旋前进,巨大的嗡嗡声和悲鸣撕开耳膜。

“怎么了,顺平?”我僵硬地扭过头去,脸色唰得一下苍白如纸。

他被我瞪大的眼睛吓坏了,不知所措道起歉来:“抱歉,抱歉……我不该那么叫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着少年神色慌张的脸,他甚至下意识想要把我的胳膊攥紧一些,生怕自己会被立刻甩开。

“只有过去的人和死人才知道我叫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乱七八糟的画面在眼前闪烁。

“顺平是现在的人,不要跑到过去才对。”

他闭紧嘴巴,面对我的胡言乱语认真地点头。

其实这很好解释,一个神经病化身中二小孩,嘴里乱讲没人听得懂的疯话时,假装理解就完事了。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手挽手。因为顺平清瘦,发型乖顺,从背影看还以为是两个女孩子亲密地走在一起,连步调都一致。他的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

“刚才怎么叫你都不回答,我只是着急了。我会好好当现在的人,小金鱼不要害怕。”

“嗯。”

“我们去医务室吧,你的额头很烫,中暑发烧了。”

“嗯。”我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顺平艰难地单手打开了阳伞,撑到我们头顶。

天空被遮住了。

我大概坚持了三秒钟,就开始不安地要上蹿下跳,伸头到伞外面去。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努力压着我,夹住我的臂膀,这时候我发觉,顺平还是很有力气的。

“小金鱼,你别慌,是我,是顺平。你今天可以看得见,你看是我……听也听得到,我的声音也是顺平对吗?”

我走路不太利索了,脚下的步子打乱,呼吸频率飙升。对,可更糟了啊!更糟糕了!江藤也看起来就是她,听起来也是她,就算我偷来六眼看,也不会有一丝一毫违和——除了那条线,那条穿过皮肉让我如鲠在喉的线。

那条线缝住了缄织的口袋,穿透我的动脉,拉出一条长长的血丝。它串联起悲剧,打乱我的人生,缝住了所有可能性。

他听上去快哭了,但强装镇定压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全部情绪。少年鼓起勇气,一把抹过挡住半边脸的刘海,将过长的黑发掖到耳后去。

那张清俊的脸完全露在眼前,微微颤抖的眸子在伞影下清透干净,像一小口尚未干涸的浅井。

“小金鱼……你、你别害怕我。”

他被厚重刘海遮掩的额角坑坑洼洼,紫红色的烫伤疤痕烙在一处。

这不是诅咒,也是诅咒。

曾经的我有努力让它不要变成诅咒,现在看来,似乎还是有成效的。

他抓着我的手腕,让我的手指按在凹凸不平的疤痕上。少年的五官略有些单薄寡淡,并不惊艳,睫毛发抖时显得脆弱,瞳中清漾的井水一瓢瓢舀干后又黑洞洞骇人。

我轻轻挣了一下他的手,让拇指侧边抚过狰狞的疤,顺势将手指穿进他柔软的黑发,摸了摸他的脑袋。

少年愣住了,双眼扑闪,惊讶很快转为羞赧。

脚下的步伐只停片刻,指尖离开那片怯懦的哀伤,我收回手去,安安静静呆在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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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平额头上的疤痕,是被人用烟头烫伤留下的。

罪魁祸首是佐山、本田和西村,他的同班同学。

我和顺平并不在一个班级,不过都是高中一年级。偶然的初次相遇后,某天我又在学校的角落里发现了被围起来的他,熟悉的三张脸孔,熟悉的瘦弱黑发少年。

他们见到奇装异服辨识度很高的我出现,校服裙角露个边,就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连嘴里还没说够的讽笑都咽回了嗓子。

佐山紧张兮兮地问我,我老大是找他们有什么事吗?很不巧的,我那天什么也听不见。

读唇语这门技能已经被我训练到完全掌握、无须在特定的熟人身上才能使用的程度。但总归是和常人的交流有着巨大鸿沟的,我听不了语气、语调、声音的大小,多人一起讲话时,能读懂内容都要精神高度集中。

【我不是老大的传声筒,我只是路过。】自己听不到时,无从矫正发音得到反馈,尽管会说话,外人听上去也会觉得别扭。

那天是个沉沉欲睡的阴天,黑色短发的少年以猫的姿态蜷缩在墙根,把脸埋得很深。我径直从三人身边走过去到他身侧,蹲下来,突兀地伸手把他整个人扛抱了起来。

我没有抱过很多人,但在有限的经验里对比得出他不是很重,肯定没有理子娇小轻盈,但五条悟就让我吃力太多了。

我听不见他那时候是不是在小声啜泣,身体突然被接触又骤然腾空后会不会惊叫出声。那三个男生看到我的动作脸都僵了,五官挤出来一锅浓浓的疑惑讶然。

【同学,我们去医务室,如果可以走路的话,你就下来自己走。】

手里还拿着那半截烟头的西村当机立断表演了一个弃凶器而当场逃亡。负责拍照留念的还是他们仨当中的专职摄影师本田,他拿着的手机换了新屏幕,可下一秒就坠落地面,被主人果断遗弃。

佐山没有跑,他得留下来用他应对危机时必须火速开始转动的大脑说出什么精彩的求饶贯口,让他们三个的这一次逃亡不会变成从今往后的无穷无尽次逃亡。

我没回头,所以压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很重。

我的菜鸡身板抱着一个男生还是太过牵强,何况顺平还并没有配合抱紧,他只挣扎了两下就被我放了下去。手掌捂着额头的少年脸上东一块西一块蹭着灰,他和我拉开距离,不解又呆滞地看着我。

【不要遮着嘴巴讲话,我听不见。】

少年充着血丝的眼还带着未散去的痛苦和憎恨,他惊讶地打量我,颤抖着按在额头的手下意识就揭开,让挡住嘴巴的胳膊放下,我就看见了一小片血肉模糊的红肿烫伤。

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那个……小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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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第一个叫我小金鱼的是谁,这称呼又是怎么来的——绝对不是因为在回不了的过去,那个夏天的花火大会我穿得像只金鱼。也和曾经把我是金鱼挂在嘴边的五条悟不沾边——总之管它小金鱼还是什么小蜻蜓小蚂蚁,这就是我的名字了,挺不错的。

【表】【里】收束为一之后,新的身份下我依旧叫早见真名,各证件都是。但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姓天明,而出生前母亲就给我取名叫希。

没用多久我就搞明白了其中缘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连爸妈都不承认天明希曾经存在、并用作他们幸福结晶之名,还是换假名字叫起来才显得没有那么晦气。

难得有什么东西令我恐惧,我的真名现在进入了那个行列。哪怕再努力说服自己,耻于听到它、恐惧听到它的现实在反复上演。

我是不知道四岁之后的父母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也许如今眼前的两人就是他们本人的模样——这是个哲学问题,他们原本活不到这个岁数,火灾的那天往后,全部的空白都成了“可能”。

人会变,人是立体的。

记忆中的父母除去温柔就是非常爱我,他们对彼此和对我的爱那么真切,是年幼无知和时间也洗不去的感受。

头两天,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把我整个人冲垮,我不管有哪里不对,也不管是真是假,我只是在因为重新拥有了而狂欢。两张苍老但使我欣喜的面容,让记忆里的沤珠槿艳翻倒出来,我忽然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哪怕很快发现有什么和记忆里截然不同,我的心被狠狠碾成了渣滓,轰然碎裂,也只是在懦弱地流泪,蜷在地上流泪。

也许两种都是真实,只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或者生活就是会变糟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我想回到的时间线上他们早早就离开了我,还是该打消这种过分的念头。

也许活着确实比死亡要痛苦?不管会不会痛苦,它一定比死掉要难,就像一道解不开却又必须去做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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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如今的顺平不再畏惧那些曾经欺凌过他的面孔,很好笑的是,那三个曾经揪着他不放的男生反而会主动避嫌。

他还没有做到可以无所谓地将刘海掀起,或者干脆去剪一个清爽的发型,忘掉曾经的不愉快,把双眸那口浅井里蓄满清泠的春水,在无光深海中笑得灿烂,投身到全新的、一切都在上行的人生中。

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已经发生。

“人,有心吗?”

在医务室的沙发上困倦地直点头,顺平又挨着我坐下,他拨过我的肩膀让我靠向软垫,朝后仰躺,把冰袋放到我的额头上。

这句自语钻进耳朵,在安静的房间里很难忽略。

头昏脑涨,我的身体还是一如往常的脆弱,明明那些事情算不了什么的,可我接触日光的皮肤刺痛,好像刚被熨斗磨过。

他垂着脑袋,手肘架在膝盖上,不知盯着地面在想什么。

有些事情很简单,当我们有了全新的身份地位,维护它的核心是绝对的力量,却又不止是绝对的力量。因为很显然我并不具备全方位无死角的强大。

但如今的状况下,不可能会有人来趁机找茬,这就是再圆滑一点能得到的好处。

“军师和老大加起来八百个心眼能把咱们全淹死。她俩要装下那么多东西,得比常人多长两个心吧?”

顺平直起身看我,还没等他消沉就被我逗笑了。

“我每天胡思乱想的事情太多,慢慢就变笨了。人一旦懒惰,只随心所欲就会办出了不得的荒唐事……跟着老大,军师就是外置大脑,还有保护费定期打到卡上,挺不错的。”

钱,钱,钱……家里如果有钱,我如果不是穷鬼,一切都会改变的。到不是认可拜金主义,只不过……仔细想想,好像只要有了钱,这些烦恼都会消失的。

毕竟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尽管有了钱还会生出崭新的烦恼,生活永远不缺烦恼。

他拍过我后背印在白衬衫上抹不掉的鞋印,就像被大人教训过的小孩那样低下头去了。顺平只是轻轻摇头,但半晌也说不出什么来。纠结的面庞上嘴唇抿出苦涩的弧度,迷茫和失意挂在眉梢。

“我还是无法释怀。我更无法释怀你习惯了这些,放弃了自尊……难道麻木不仁和漠不关心才是人们应有的美德吗?”

“……”

如果我真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会像个满脑子都是逞英雄的傻小子一样径直走过去,二话不说把人抱走呢?

“啊……我本来自尊就很低,我知道我爸是怎么舔到财阀小姐的——不说这个。”

父亲和母亲,他们不同的特质在我身上撞在一处,透露着两人的影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更是验证了他们就是他们吗?

我太倒霉,努力再多次也总是救不了自己。那就救人,拯救别人的时候,我会感觉好起来。

“顺平是至今为止我唯一的朋友、信任的人。我告诉你自己的真名了,所以顺平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

他不知道拿什么眼神看我了,也许局促了一阵,最后还是对上我平静无波的脸。

“你在骗人,也骗自己。”

少年干净清秀的面容和我对上,我忽然眼睛一热,他可爱的表情写满了真挚的担忧,甚至让我想到故友。

于是我很恶劣地哈哈大笑,没有几声就岔了气,立刻哽住,肚子生疼。我也不知那股恶气是扯到了那儿,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那感觉像活生生要把肠子扯断了。

“至少我不觉得你和你那父母有什么地方相像——我、我没有不尊重他们的意思。”

这话搅动我烂成一团的内脏,我忍住了眼泪,那东西味道苦涩像是掺了水的酒。可明明它只该咸涩,和汗水同味,只是人类的代谢。

冰袋在额上发出窸窣声响,是我在拱起眉峰,让比井盖平的脸显出表情变化,只不过是难堪的蹙眉。

我终于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人有心,人心可以诅咒他人,也可以祝福他人。”

“……”

他面对我支开话题的衔接无可辩驳,思绪反而被我带跑了,一时间暗淡下眼瞳。

“那些家伙,你说他们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呢?”

他在说那些给他额头留下伤疤的人吗?

“你觉得我会去天堂还是地狱?”我反问。

“……”顺平略有讶异地对上我的眼睛,他蓦然疑惑了,“小金鱼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平心而论,我是个好人。

“我?我不是好人。父母晚了二十多年,终于还是多少教给了我一些东西。他们打完我,永远不会生出一点后悔的心情。”对于那几个男生,“我会说:管他们做什么,是死是活都随便吧。他们伤害了顺平,那我诅咒他们一定会在未来因此付出代价。假如命运不赞同我的审判,我就劝劝它。”

我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恐怕我只能留在人间。

“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里看着你。”

我是只无所归依的幽魂,继续当一个不存在于世界的错误,把归宿也一并舍弃。

你说他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不存在何谈真假——存在的即是真,我主观臆想的是假?

纠结真假又何必,是不是系统瞎捏的数据又怎样?不论事实如何,于我而言这就是我的世界,非幻非影,每一场相遇,都不是游戏。

这是我的答案。千回百转,我还是不会轻易玩弄喜悲。

最后,我摸到了顺平的手,盯着天花板妄图穿过它看到天空的眼睛开始发酸:“顺平一定会幸福的。”

大家五一快乐~

悲催的作者君干服务业越节假日越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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