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破壳而出,会将自己第一个见到的生物当做全心全意以来的对象,爱花虽然不是小鸟,但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与刚出生的雏鸟是非常类似的。
睁开双眼时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还在身体之中横冲直撞,她的身体在惊恐的余韵之中正在不可遏制的颤抖。身体反馈的所有信息都在汇成一句快逃,却因为过度紧张肌肉僵硬而动弹不得,呼吸无法继续带来的缺氧让她眼前发黑,眼泪正不断的涌出来,但可笑的是爱花并不知道这恐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她不记得了。
“哎呀,情况有点糟糕啊。”
一个懊恼的声音这样说。有什么东西正朝自己的头部靠近,阴影笼罩过来,应激中的爱花尚未看清,本能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她如同野兽一般翻身而起,双手上生出尖锐的利爪直刺过来,妖力一下爆发几乎掀飞了屋顶。感受到自己碰触到实物后更是欺身而上,对着抓住的东西就咬了下去。
那个时候其实她的大脑是一片浆糊,根本没有开始工作,整个人都处于炸毛状态。她只觉得周围似乎短暂的吵闹了一会儿,等甜腥的液体流进嘴里,充满灵力的香甜气息飘散在空气之中,撕咬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后续任何攻击,这个时候,爱花觉得自己的意识才开始渐渐复苏了。
等大脑开始能对外界做出反应,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正被他人拥抱在怀里。
这个姿势着实有点奇怪,应该是刚刚她进攻的时候将对方扑倒了,于是此时她只能半坐不坐的仰在地上。一只手臂正被她狠狠抓着,指甲已经深深嵌了进去,松开牙齿,伤口像是趵突泉一样哗啦啦往外流血。可另一只手却如同抚摸猫咪柔顺的皮毛一样,从上到下顺着脊椎缓缓地安抚着她。
这个人的身边还有其他的人,他们看起来似乎很有敌意,随时都会攻击过来。
“已经清醒过来了吗?”疼痛让这个声音不太流畅了,仰在地上的人勉强笑了笑:“如果清醒了的话不如放开我怎么样?说实话你抓得太用力了我有点疼呢。”
爱花有些呆呆的,她看了看汩汩流血的手臂,又看了一眼笑容有些勉强的年轻女子,她正示意身后围着一圈的人都散出去。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爱花终于犹犹豫豫的松开了爪子。指甲和肌肉嵌在了一起,真正分开颇费了一番工夫,那个人几次痛得冒汗,却始终没有发怒。
等她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缠住伤口,用手指和牙齿将结系紧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如同安抚拆家之后惴惴不安的大狗,她用没有受伤的手在爱花头上一阵乱揉。
“别害怕了。”她说:“我没事,我经常受伤,这种程度很快就能痊愈的。”
是吗。
双手捂住杂乱的头发,爱花还是一脸状况外。
于是对方继续问:“你是什么人呢?”
不知道。
“那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还记得以前的什么事情吗?有同伴之类的人吗?”
护住头发,爱花茫然地摇头。
“唔,这可不太好啊。”她看起来有些困扰,一只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最后,她问:“那,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爱花愣了愣,她思索了好长时间,终于从空白的记忆之中翻箱倒柜出一个名字:“爱花。”
刚说完,对方原本苦恼的脸上突然多了些笑容,她想探身前来,却扯动了伤口一时间龇牙咧嘴又坐了回去。一手抱住胳膊,她庆幸道:“总算不算太坏。”
说着,她一点一点挪过来:“初次见面爱花,我是夜一。”
于是空白的纸上开始出现色彩,有人将彩色的画笔递进了自己的手中,教会她颜料的用法,让她能在这幅纸上肆意挥洒。启蒙,教导,出师,那人将她从孤身一人的空白之中引领出来,带她走进了更加广阔的世界,将百鬼的画卷与人间的繁华在她眼前一同展开,在密匙交付爱花之后,将最后的选择权也一并交付。
夜一于她,是老师,是恩人,是伙伴,是挚友,是双亲,是灯塔。她是上天的恩赐,是不灭的星光,是百无禁忌的风,是遥不可及的梦,是重生涅槃的火,是一生难以望其项背的信标。
“啊?你问我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夜一正在推敲《占事略决》当中的一种占法,闻言边放下毛笔,眼睛也弯弯的眯起来。她招招手,将小跑过来的爱花抱在怀里,“这个事情啊,晴明更有发言权哦。毕竟当时我也是被他这样捡回来的吗。”
“那如果我没有办法成为夜一这样出色的人,你会不会后悔当初唤醒了我呢?”
夜一看了爱花一眼,怪异中透着疑惑,但在察觉到她的忐忑之后,最初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终于还是咽了回去。她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成为我呢?爱花就是爱花呀。”
“可是……”
“放心吧,如果是爱花的话,一定会成为非常出色的人的。”她笑起来,将闭搁在笔架上,夜一撸猫一样捏了捏她头顶上毛绒绒的小耳朵,“我都这么相信你了,爱花也要对自己多点信心——毕竟,我都已经这么相信你了嘛。”
最初感受到自己正在被从小憧憬依赖仰慕的老师全心全意的信任着,爱花在短暂的因为受宠若惊导致的惊呆之后差点感动哭了。她发誓一定要发奋努力,绝不让老师脸上蒙羞。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她觉得自己开始愧对这份信任了呢?
……也许就是少女隐约发现自己朦朦胧胧的心意的时候吧。
白狐公子风华无双,霁月清风和光同尘。他鲜少参与到自己与夜一的打斗之中,总是温和地面对这吵闹的两人,偶尔在面对两人合作起来的恶作剧时也会撸起袖子认真的与她们较量一番。
平安京鬼怪众多,但若是这个人出手,胜利总是信手拈来。
她觉得自己正在变得奇怪,如果看不到晴明变就会感到失落,偶尔也会突然从脑袋中冒出关于他的事情,但若他真的突然出现,招着手说“爱花过来”,然后递给自己一点从外面带回来的随便什么东西,她又只会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说不出话来。
怀着这样隐秘而美好的心情,每天都在想要见到他和害怕见到他之间徘徊,甜蜜的煎熬也让人甘之如饴,直到在某个午后,午睡起床的爱花正想去找点水果吃的时候,看到了坐在走廊上的晴明。他显然已经发现她了,于是偏过头来,轻轻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原来尚未结束午休的夜一正枕着他的膝盖。晴明的外衫盖在夜一身上,两人的手十指交握。
爱花这才发现,长久以来有什么事实被自己有意无意的忽略掉了,一时间颤抖从脚底爬上来一口气冲上了头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只记得当时逃离那里的心情过于强烈,根本无法控制。
她感到羞愧,羞愧的无地自容。
鼓上的妖怪手指把玩着自己鬓角的发,仍在一脸探索的询问“爱慕着自己老师的恋人,这样对待恩人的你,你到底是怎样才能理直气壮的继续活着呢?”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写信,理直气壮地求救,理直气壮地想起她,理直气壮地活着。这也是羞愧快要吞没他的时候,爱花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想必你的那位老师,在发现你是这样忘恩小人之后,早就对你恨之入骨,后悔收你做她的弟子了吧。让我来说,这份羞愧就足以让你一死谢罪了!”
“会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想必那位老师也不是什么好的。”
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披衣从爱花头顶滑落,最后挂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爱花对妖怪的恶毒话语丝毫不为所动,她冷淡地打量了那妖怪一眼。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非常羞愧。”她淡淡然道:“只是这份羞愧,这世间只有一人有资格评判,你,根本不配。”
一边说着,她渐渐向前走去。
“夜一她是否后悔我不知道,如果形势调换,我成为了夜一的老师,即便发生这种情况我也不会后悔的,因为她那么好,那么可爱,再来无数次我也会让她成为我的弟子。”
手按上刀柄,荧蓝的灵力如流萤一般伴随左右忽明忽暗,血月之下,这一方面成了一片光亮净土。刀锋出鞘,寒光乍现,符咒已经准备万全。爱花脸上冰霜一片,她看着坐在鼓上的长耳妖怪,对从她身上喷薄而出直冲云霄的不祥视而不见,自顾自的摆好了架势。
“我的老师是天上的明月,不是什么三流的月亮能比得了的,那些只会说些酸话的三流货色,还没有资格去到她的身前。”
如同突然声称的参天巨树,漆黑的光柱中突然分出一只触手一般向她抽过来。那速度太快了,爱花已经来不及躲闪,原本随风而动的披衣突然大亮,光芒形成如同镜面的结界,在一击之中与那节触手一起粉碎。
“只到这种程度吗?不过如此罢了,看来一句三流都是高看你了。”
高涨的战意让刀刃微微鸣响,她眼中映着那些海啸一般倾泻过来的不祥,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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