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以后就是您的住处了。”
西杜丽用钥匙打开了门——这种住在封闭巢穴里的感觉让恩奇都感到新奇,房间里有一股沉闷的气息,带着一点潮湿天气催生出的霉味。
这是房间里很久没有畅通空气才会有的味道,但很多年后,恩奇都一闻到它,就会想起初次闻到这气味时的那个早晨,那是他记忆中第二次闻到这种给他以强烈的“人类”感觉的味道,第一次是源自人类贤者身上麦子的香气。
“这里离缇克曼努住的地方近吗?”
“离猊下在宫外的住所很近。”西杜丽耐心地回答,“猊下在宫内和宫外都有自己的居所,但具体选择在哪里留宿,要看当天的工作安排。”
“那我可以和缇克曼努在一起睡吗?”
闻言,西杜丽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
“您和王果然是好友。”她说,“听说您能够随心所欲地调整自己的性别……我想,您在作为女性、或者处于无性别状态的时候,也许可以这么做。”
“作为男性就不可以吗?”
“不可以!”西杜丽非常严肃地回答,“绝对——绝对不可以!”
恩奇都不太明白西杜丽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不过既然决定了要在人类的栖息地生活,他也应该尊重人类的风俗习惯:“我明白了。”
“您真的明白了吗?”
“嗯。”
“真的、真的吗?”
“西杜丽……”恩奇都有些无奈,“我的听力很好。”
“非常抱歉。”西杜丽叹了口气,神情看起来有些忧虑,“没有要质疑您的意思……但是恕我直言,您的相貌看起来真像是会引发灾祸的样子,真是令人不安呐。”
人类心里担心的事情可真多……不过看到对方说得那么真切,恩奇都倒真有点好奇自己会引发什么灾祸了。
不是为了给别人带来麻烦,恩奇都说服着自己,只是为了回避踩到底线的风险——不错,一切都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人类最大的优点不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未知怀有无穷无尽地探知欲吗?显然,他离了解人类文明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为了通风,我现在先将您的帘子卷上去,但入夜之后,您最好将帘子放下来再睡。”西杜丽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根被鞣过的细皮绳,将芦苇帘束起来,“猊下就经常忘记这件事,并因此而偏头痛。”
“为什么不卸帘子就会偏头痛?”恩奇都问道,“这道帘子是能够抵御什么诅咒吗?”
“当然不是。”西杜丽笑了笑,“睡觉的时候被晚风吹着,就容易头痛。”
“原来是这样。”恩奇都点了点头,再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脆弱,“那我们要好好监督缇克曼努。”
尽管获得了人类的外形,但在他看来,这种姿态有诸多不便。
因为双腿直立行走,人类前行的速度注定不会太快;他们的皮毛植被有限,难以抵御冬日的寒冷;他们的牙齿不像肉食动物那样锋利,而胃又挑剔得要命,既不能迅猛地撕开猎物的喉咙,也不愿像草食动物那样屈就于灌木和地上的青草。
如果不是他们脑子里总能时不时迸发出一些奇思妙想,学会了依靠工具和驯养家畜为生,很难理解这样一个孱弱的族群为何还没有被自然的法则所淘汰。
“这是您今天的任务,恩奇都大人。”西杜丽将泥板递给他,“这一季的牧羊场在库拉巴外墙的西北侧,任务的具体内容,将由农务大臣塔兰特告知给您。”
恩奇都仔细地看着泥板,虽然他已经掌握了人类的文字,但来到乌鲁克后,他发现民间常用的文字记录和宫廷文书有很大差别,后者更加注重措辞和语法,对朗读的韵律似乎也有特殊要求——对他而言,这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
他沿着西杜丽的指示朝西北走,期间受到了不少人的瞩目,他向所有人微笑,如果有人打招呼,他就回应对方,期间有一个小女孩扭捏地跑到他身边,给了他一颗漂亮的鹅卵石,恩奇都正想道谢,但她像猫一样“咻”的跑开了。
来到牧羊场后,塔兰特亲切地招待了他。恩奇都对他印象深刻,不光是因为他的发际线比一般人要靠后,也因为他身上深沉的泥土味令恩奇都感到亲切。
“无论看见过多少次,都得为您的美貌而惊叹。”塔兰特说,“不过,您还是得干完今天的活。”
然后,恩奇都见到了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羊,它们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一座座会走路的白棉山——不过当他剪下第一搓羊毛后,才意识到羊儿其实还很瘦小,是羊毛太厚实了,这些微地减轻了他剃掉它们毛发的愧疚感。
绵羊很温顺,自从夏哈特启迪了他人类的灵智后,他就无法听懂它们的语言了,但它们待在他身边时明显比待在其他人那里时安定许多,让塔兰特啧啧称奇。
“太厉害了。”他说,“我还以为您第一天会失败呢。”
“为什么?”恩奇都说,“我力气很大。”
“您剪羊毛的速度太慢了,一般的羊毛工必须得眼捷手快,非常利索才行,您显然还不熟练。”塔兰特说,“另外,有些地方您剪得太深了,羊儿的体表还是要留一点短毛的,否则容易被太阳晒伤。”
“这样啊……”恩奇都沉吟片刻,“我明白了,下一次我应该会做得更好。”
“不必着急。”塔兰特宽慰道,“熟能生巧,何况您已经做得不错了。”
恩奇都很快就剪完了十只羊的毛,在给最后一只剪毛时,他忍不住给它剪了一个发型,和塔兰特有点像,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这只羊的新形象。
“天哪,这羊看起来老了十几岁。”塔兰特说,“不过还是恭喜您,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
恩奇都决定不告诉塔兰特关于绵羊发型的真相:“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您得去库拉巴东边,帮几户人家开垦田地。”塔兰特回答,“按照乌鲁克的法律,如果家中务农的劳动力在战场中牺牲,而家中又没有年满十六岁的男丁,王宫必须每年都派人在播种季的时候帮过世士兵的家属照顾农田。”
恩奇都又思考了一会儿——他喜欢这种感觉,思考的感觉:“这是一件光荣的事,对吗?”
“有人认为是,有人认为不是。”塔兰特撇了撇嘴,“事实上,这条法律几乎每年都要被长老会议弹劾一次,他们认为王室不该自甘下贱地去为那些平民服务。”
恩奇都一点也不在意那些头发花白、皮肤上带着发霉气味的老人:“缇克曼努是怎么想的呢?”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塔兰特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仿佛与有荣焉的样子:“猊下颁布了它,大人。”
塔兰特只送他到了城门,据说他还有别的事务亟需处理,西杜丽在城内接应了他。
除去吉尔,他们应该是与缇克曼努职务最相近的,恩奇都听过一种说法,西杜丽和塔兰特就如同环绕着月亮的伴星,是卢伽尔之手的左膀右臂。
“奇怪的说法。”当他问起时,西杜丽是这么回答的,“猊下说,星星实际要比月亮大得多呢。”
西杜丽带他沿着水渠的流向前行,空气中麦子的味道越来越清晰了——这种认知让恩奇都的心跳微微加速,库拉巴的土壤和他在来乌鲁克中途路径别地时看到的不太一样,还是湿润的深褐色,没有干裂,也没有发白。
趁着西杜丽和芦苇屋外的一名中年女人交谈时,恩奇都沾了一点泥放进嘴里,是他所熟悉的、森林中带着点水流湿气的泥土,而不是白色的泥盐。
“这是犁,您需要把犁套在……”西杜丽环视一周,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色,“阿尔加尔,骡子呢?”
被称作阿尔加尔的女人拍了拍脑袋:“它肯定偷溜到城门口去吃草了。”
“这可真是大失策。”西杜丽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随即深深地叹了口气,“恐怕得让您等一会儿了,恩奇都大人,我和阿尔加尔必须先去找骡子……那是非常珍贵的财产。”
恩奇都很想知道什么是骡子,但看到西杜丽神色慌张的模样,便好心地让她离开了,当两人都匆匆跑远后,农田上只剩下了他、犁和淙淙的流水声。
他又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一些泥土,用舌尖舔了舔——在他仍是兽的模样时,以自然生长的果实为食,尝到泥土的味道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在化为人形后就几乎没这么做过了,似乎在拥有人类的形貌后,他的内里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但此时此刻,这种味道还是让他感到熟悉、怀恋,也稍稍缓解了一些离开杉树林后心中的怅意。
片刻过去,恩奇都又咀嚼到了麦子的清香,这才意识到这次有一颗大麦粒也黏在了他的指腹上,不知为何,他感觉心跳又加快了,一股微妙的燥热涌了上来,但这种感觉究竟是愉快还是焦躁,也很难说清,但无论如何,在原地站着不动让这种燥热逐渐化作了一种粘稠的煎熬。
恩奇都仔细观察了一遍犁的构造,又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在用犁开垦,不过看着其他田地里松软的泥土,他隐约理解了它的作用和使用方法。
又过了很久,西杜丽和阿尔加尔终于回来了,而恩奇都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骡子。
“这就是骡子吗?”他忍不住摸了摸它的鬃毛,“身形像马,长得却又像驴,真有趣。”
“恩奇都大人。”
“怎么了?”
“您……”西杜丽喃喃道,“您已经给农田松过土了?”
“是啊,犁不是用来松土的吗?”
“犁确实是用来松土的。”她直愣愣地看着他解开身上的系带,“但并不是让您亲自来拉犁。”
“是吗?”恩奇都语气轻快地回答,“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吧?”
西杜丽麻木地回答:“您说的不错。”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恩奇都决定去王宫找缇克曼努——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去王座前向吉尔汇报今天的工作情况。尽管恩奇都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这个国家似乎就是这么运作的,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必须让王知道,无论王打不打算管这件事。
“你居然亲自拉着犁耕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完他的陈述,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吵闹的笑声,“不愧是你,吾友,本王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件事情笑得那么开心了。”
说谎,昨天缇克曼努才为你的笑声吵到了她办公而抱怨过,恩奇都心想。
“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做了。”对方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发出嗤嗤的笑声,“否则骡子和驴就没可活干了。”
“为什么吉尔的工作就是缇克曼努交代给你的,而我的工作就是由西杜丽和塔兰特交代的。”恩奇都说,“当然,他们两个人都很好,但我也想从缇克曼努手里得到工作啊。”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将手中的泥板朝他的方向推了推:“知道这几笔帐算上折损费、差遣费和路径国家的关卡税,总共是多少吗?”
恩奇都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些无法复用的废料该如何处理,知道吗?”
恩奇都摇头。
“关于王宫后那块建筑的修复工程,需要多少原材料,原材料该怎么运进城,需要多少人力,为了供养人力需要多少粮食,清楚该怎么算吗?”
“……”
“这就对了。”对方嗤笑一声,“你还是去拉犁吧,吾友。”
恩奇都对缇克曼努的感觉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大家可以往比较广义的方面想,后面也会慢慢揭示的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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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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