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州
青绿竹海沈沈,风过枝摇叶婆娑。
一片竹林林荫道里,鸟雀啼鸣孤山更显幽,奶里奶气的两个小娃娃面对面站着。
范闲打量着这个拦住自己去路的小女孩儿,大小眼眯了眯,挑眉扬声问道,
“要干嘛,你谁啊?”
他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好好的,结果眼前这人突然出现挡在他前面,莫名其妙地左右两头都堵死了,不让他过去。
这不是诚心找事儿是什么?
林霖上前一步,杏圆的眼睛乌溜溜的散发出荧光,语气激动,
“你就是范闲吧?”
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眼前的小姑娘个头虽说高了点,但看上去应该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大,长得还……还挺好看。
就是不知道这眼里的兴奋和这话里的激动是个什么鬼啊!
他确定以及肯定自己从来不认识眼前这女娃好吧?
莫名其妙,怎么这人哪哪儿都莫名其妙的!
面对对方的主动靠近,范闲下意识后退一步,少年老成地皱眉道,
“我是范闲啊,怎么了?你认识我?”
澹州不算太大,尤其对于门户大家的范府来说,大多数相熟的人或者邻里相亲或多或少范闲都心里有底,可瞧着眼前这丫头也不是熟脸啊。
确认了正主以后,林霖本就目光如炬的眼神更加雪亮了一个度。
她又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原想是一把抱过去的,后来想起宋彧的耳提面命又及时刹住了车。
半道临时尴尬地收回来一只手,另一只则是强装礼貌的放到范闲眼前,精雕玉琢的脸上晶亮的双眸月牙弯弯,苹果肌鼓鼓的扬起热情洋溢的笑,嘴角咧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范闲你好,我是林霖,天降甘霖的霖,今后请多指教!”
明眸皓齿,飞鸿朝霞不过如此。
或许是被这样灿烂明媚的笑容感染,范闲愣神片刻,鬼使神差地伸手,差点也要脱口而出回一个“请多指教”。
回神后,
两手交握的瞬间他猛然意识到什么——
等等等等,这说话方式和习惯!怎么、怎么这么耳熟啊!
半大的小子情绪一激动,眼睛瞪圆,口齿竟结巴起来,把手从林霖手中挣了出来指着她,
“你你你你你……”
看范闲终于也意识到不对劲了,林霖故意学他结巴,乐呵逗他,
“我我我我我~”
也就在此刻,一匹红棕小马驹‘哒哒哒’地跺着马蹄从身后过来了,它在林霖身边停下,嘶鸣一声,打了个响鼻。
林霖转头,
“诶,宝莉,你怎么来了?”
想来,定是老师在催她回去。
扯住了宝莉的缰绳,又顺手摸了摸她还没那么茂密的马鬃,看上去柔顺的毛发真实手感却硬硬的甚至有些扎手。
转脸介绍,
“范闲,给你介绍一下我的马驹,宝莉。”
宝莉?
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范闲佯装疑惑的样子,
“莫非她就是——小马宝莉?”
林霖揉了揉宝莉的鼻子,安抚它催促自己上马时焦急的情绪。
“对啊,不是都说了它叫宝莉了嘛!”
范闲深吸一口气,
“我也有匹小马,它叫扎古!”
说完满怀期待地一瞬不瞬盯着林霖。
林霖当然知道他在试探什么,
“你怎么不喊它高达啊!那不比扎古好!”
我嘞个去!
“那那,林霖,你知道……3.1415926?”
这下还真给林霖整不会了,她耸耸肩,摊手,
“圆周率我不会背。”
苍了个大天,这穿越还能遇老乡啊?
伸出双手敞开怀抱,范闲动容到抿唇,亲真意切地含泪,这次也是装的,
“老乡见老乡——”
林霖和他一样搞怪的语气回道,当然她的泪也是装的,
“两眼泪汪汪!”
回了一个来自老乡的拥抱。
两人认亲结束,同时撒开对方,
“怎么着,咱哭一段儿?”
“那还是甭了吧,怪矫情的。”
“巧了,我也这么觉着!”
…
*范府厅堂
宋彧淡笑着关切,素来淡漠的声音终于有了实质的人文温度,
“姆妈,近来身体可好。”
老太太是他心里敬爱的长辈,这话不是虚与委蛇的场面话,是他为数不多的真心。
从前范奶奶就喜欢宋彧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成熟稳重,礼仪行事都很周全,说起话来也讨人喜欢。
过去这么些年了,宋彧能惦记着她这个老太婆,不远千里回来看看她,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止不住地生出欣慰高兴来,
一向端持着严肃庄重的掌家人架子也放了下来,皱纹都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好着呢,有你的药给我调理着,一年半载的死不了。”
“您这话说的。只要我在,您就一定能寿比南山,再活上个五百年也不成问题。”
“嘿呦,再活个五百年?那我不成了,那山里便的老妖怪了嘛我?呵呵呵呵呵呵呵”
范闲和兰舟一同跨进屋里,一进来就听见自己的奶奶竟然在低笑,这好像还是他记事起头一回见她老人家笑。
“奶奶?”小孩有些愣了。
范老夫人见自己的孙子回来,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拢,摇摇团扇,淡淡道,
“回来了。”
体态臃肿的周管家静静地站在门口侍候着,眼观鼻鼻观心,无声冷笑,果然是个没名分的私生子,不得老太太喜欢。
梅染附耳告诉宋彧,林霖和范家小少爷一起回来了。
宋彧颔首,其实他听出了小丫头的脚步声,就是不知道另一个稍微沉重些的是谁的。
他对自己学生示意道,
“兰舟,叫人。”
林霖乖乖福身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
“林霖问范奶奶好。”
一看便知是宋彧提前给孩子教过了。
范奶奶缓和了些神色,点点头,
“诶好好,真是个乖巧的俊俏姑娘。”
“范闲。”
范奶奶喊她孙儿,
“这是你宋叔。”
范闲从跨进门,就开始琢磨这一坐一立的两人是什么身份了,听奶奶这样说,心知坐着上位主座的这位就是奶奶前些天提及过的贵客亲友。
“宋叔好。”
范闲。
她的孩子……
宋彧颔首,敛眸,
“好孩子。”
不动声色地掩饰下呼之欲出的神情。
范闲见眼前这位叔公刻意回避和自己对视,似乎不是特别喜欢自己?
心下疑惑不解,而且自己打眼一见他就隐约对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范老夫人知宋彧的难言之隐,挥了挥手让范闲带着林霖下去回后院玩耍去了。
“这丫头……姓林?”
她问。
宋彧手里窝着盏清茶,温度适宜,
“是姓林。”
老太太略有些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思忖后又悠悠问,
“哪个林?”
宋彧:
“双木林。”
范老夫人翻了个浅显的白眼,暗自嗔了宋彧一下,用团扇点点他。
“你这小子,净跟我这个老太婆耍嘴皮子油头。”
“姆妈,这就是您错怪我了。路没走到大门前,尚需谨慎,不敢逾越门槛半步。”
宋彧这话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范老夫人却已了然其中深意。
京都那血腥和荣耀交织的名利漩涡,不是谁都想搅合进去,趟一趟浑水的。
“也是。暂且不认也好,命能长些。”
长长舒了一口气,老太太感慨。
“留在澹州住家吧,这宅子空旷,却人口鲜少,平白闹得我心里空荡。”
“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多陪您说说话的。”
这话并未一口应下,也并没有婉拒,不会伤了老人家的心。
……
*竹记杂货铺
宋彧让梅染把自己送到地方,接过拐杖,就命他自行离开。
梅染一身紧身玄衣,木讷清秀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能从他摸上了自己腰间的雁翎刀刀柄,脚步踌躇的动作里看出纠结。
自从失去视力后,宋彧其他感官就变得尤其敏感,他听见梅染在背后犹豫许久没走,脚步声深浅不一且徘徊尤著,
“回去吧,没事的,待会就有人来接我了。”
梅染是很后来到他身边做事的,自然是不知五竹的存在。
他无措地攥着雁翎刀柄,指腹摩挲柄上圈圈裹缠的泛黄布巾,这是这小子每当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的小动作,
“那我等……”等接你的人来。
宋彧摆手打断他,挥挥手催他离开。
五竹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
无法,梅染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却实在放心不下主子的安危,若是让存菊知道他把主子独自一人扔在这里指不定要怎么揪着耳朵责骂他呢。
另一方面,这又是主子的吩咐,万不可违命。
心中天人交战时刻,忽而心灵开窍,一闪身进了不远处的一条青石小巷。
耳尖动了动,知道自家小侍卫根本就没走远,宋彧无奈,
“梅染?”
试图借着巷子石墙隐匿自身的梅染,顿时身形一僵。
摸了摸鼻子,垂肩搭耳地出来,像个做坏事被自家家长抓住现行的孩子,踏上了回范府的路。
这下老实了。
等过了大概一刻,确认那呆小子没有再躲在附近,宋彧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
“五竹,我知道你在。”
清朗的声音就像这澹州夜间不时拂过面颊的过往清风一样沁润舒畅。
几乎和这无边黑夜相融在一起的黑袍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和宋彧并肩坐下。
和从前一样,他习惯坐在宋彧的右手边。
“你不该来澹州。”
他整个人都与这尘世间格格不入,纯粹的没有一丝人情味,就和他与常人相异的平稳声调一样。
宋彧:“费介能来,我就来不得。”
五竹:“你来了,不安全。”
“谁不安全?”
宋彧侧脸过去,虽不能与之对视,他还是想面对着他。
五竹微微转身,蒙着黑红绑带下的眼睛看向宋彧,
“你。”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恍惚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还没有发生那么多血和泪,还没有相隔天涯之遥和经年之久的从前。
宋彧轻笑,摇摇头,转过去脸,声音旷远。
“放心,若我不想死,这天底下还没人能杀得了我。”
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五竹沉默,不说话。
他的程序里没有编写面对此时的上句,该怎么接住恰当的下一句。
宋彧出声了,
“听说你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五竹一板一眼地纠正,
“不是错乱,准确来说,是失忆。”
数据丢失?还是机械老化?
宋彧在识海里问系统,
【统子,能不能给他修复修复。】
都是同类,万一惺惺相惜呢?
【不能】
宋彧:……
他收回刚才那句幻想,程序就是程序,终究是冰冷没有人性的!怎么能和可爱呆萌的小竹竹相提并论!?
【不过,你可以用积分来换。】
宋彧更无语了,
【你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因为叶轻眉之死,宋彧失去了太多了。
气运、视力、朋友……最重要的还是积分直接清零!
系统:【呵呵,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现在囊中羞涩的境况啊。】
一波未折的机械声,宋彧却捕捉到了里面的嘲讽。
宋彧暗咬后槽牙,心里对某个老陛登的厌恶更加深恶痛绝了几分。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对于五竹来说,有些记忆忘记了也不见得都是坏事。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姐出事之后。”
宋彧摩挲着锦囊里的粗制铅笔。
“五竹,她当时真那么告诉你的。”
五竹没接受到有用的信息传递,反问道,
“告诉什么?”
“让你转达给我的话。”
“……不记得。”
澹州门前种竹子的人家很多,夜风习习的吹,拂过时顺来些青竹的淡雅的气息。
宋彧深深呼吸,将阔别已久的澹州香味藏进肺腑,品味一番后竟恍觉昨日种种已如隔世。
记得那日五竹背上负着竹筐,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在漫天猩红的杀戮场上找到了杀红眼几近失去理智的自己,
拉着他说,
“小姐说了,若她身死,不要你复仇,好好活着。”
宋彧的剑“砰锵”跌落匝在地上,发出无垠悲哀铮鸣。
少年的胜雪白衣已然被仇恨的温热的鲜血染成赤色,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仰天,狭长的眼眸下淌出两条血泪。
滞涩无声,却能听见那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的地狱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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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茶]*澹州日常小剧场之一
#关于范闲头一次见宋彧就聊到了眼疾这事
“您和我有个家人还挺相像的。”
“哪里相像?”
“您别见怪。”
“无妨。”
“眼睛。”
那还真不一样,宋彧心想,我是真的瞎了看不见,你五竹他“瞎”就不是了,那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
“你说的这位亲人,是五竹吧。”
“你、你怎么知道?”
“你猜。”
“……你们认识!?”
“不止认识。”
“怎么证明。”
“等五竹来,无需证明。”
“?”
范闲:o.O ?
“我猜,你娘应该还给你留了本武功秘籍,霸道真气。”
“好吧算你过关。”
“那叔你跟我娘还有我五竹叔,是什么关系啊?”
“朋友,挚友。”
“那我还有个疑问?”
宋彧:函数你小子年龄不大问题还真多。
“为什么您不戴眼罩啊?五竹叔他戴眼罩。”
“我不戴是为了透气,怕闷着。”
“五竹叔不怕?”
“他比我厉害。”
“他确实挺厉害的。”
宋彧说得厉害是暗指眼罩下的秘密。
范闲说得厉害是五竹可比肩大宗师的武力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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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康康]小剧场之二:
*
宋彧:(冷笑中指)我和李云潜这辈子绝对不死不休!
某个还没出场的老登,正窝在御书房打磨弓箭箭头,突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背后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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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轻眉告诉宋彧不要他替她复仇,却没对范闲这么说,是因为宋彧是她挚友他的人生该为他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复仇,哪怕是为她复仇,叶轻眉也不想。而范闲是他儿子,为不为他亲娘复仇都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应该做的。
另一方面,是因为叶轻眉知道,若是宋彧出手,那必将是一场横降浩劫,尤其是对庆国皇室来说。庆国皇室动荡,必将动摇庆国根基。她心系南庆子民,自然是不想看到这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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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竹围乔木古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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