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挺亮,水中的圆月被一圈圈涟漪打散,河水卷着水草漫上盛公子正蹲着的石头。
他认真看会河中月亮,又开始努力搓衣服。
对,他现在会自己上马车了!也会自己洗衣服了!
没有侍从一个人跑出来的盛公子现在自理能力有了很大提升。
没法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村子,三人只好再次露宿野外。
最初他们还会考虑年轻的贵家公子能否习惯这样的生活,还会考虑要照顾他一下,但现在显然已经不在乎对方的态度了。
盛公子对此没有任何不满。
任师父裹着衣服已经睡着,季则生火守夜,顺便等那个剖死鸡时不小心沾上血迹的盛公子洗衣服。
对,盛公子现在甚至还能帮忙处理食材。
眼前火光跳跃,季则打个哈欠,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
“阿纪阿纪!”盛公子洗好衣服,一下子坐在他旁边。
转头看眼在不远处马车上睡觉的任姑娘,盛公子自觉压低声音:“阿纪。”
他揪紧衣襟,声音更小了:“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任姑娘!”
季则:“……”
他抬头看看天色,从楚城出来也就不过三个时辰?
这开窍这么快?
季则忍不住笑笑:“你为什么这么说?”
火光映在盛公子眼眸,亮得惊人。他眉眼弯了弯,慢慢溢出些欢喜,眼下的泪痣都沾染上几分。
盛公子神色认真,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给他数:“任姑娘笑起来很好看。”
“任姑娘皱眉时也很好看。”
“任姑娘救人时很好看。”
“任姑娘看书时也很好看。”
“任姑娘驾马车时也很很好看。”
“任姑娘……”
季则静静听他把任何场景里的任姑娘都夸了一遍好看后,盛公子又把十指张开给他数:“任姑娘高兴我会高兴。”
“任姑娘难过我会难过。”
“任姑娘……”
又是一段感触后,盛公子终于收回手,肯定道:“往日我觉得我是最好看的,现在觉得任姑娘比我还好看。”
“我想任姑娘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最好要比我更快乐。”
“我想了许久,书上都是这样说的,所以我觉得我应当是有些喜欢任姑娘的。”
今儿生的火有些大,盛公子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转眼看到季则:“你这什么表情?”
“没。”季则以手抵唇,咳一声。
他为什么要在这听盛公子对任师父的表白?这家伙还挺纯情。
“你这些话同我说没用,你要同师父说。”
“我不会同任姑娘说的。”
季则:“???”
火堆噼啪作响,不知是燃到什么,一串火苗倏然借着火焰冒起,然后又消失殆尽。
盛公子垂眸,语气低沉下去:“我帮不上什么忙,保护自己都很困难,我还活不过三十五岁。”
“我倒觉得你可以试试。”季则翻了翻火堆,“毕竟你和师父本就命途多舛,若是束手束脚,难免会留下遗憾。”
“而且。”季则望着火堆,似是想起什么,眉梢眼角都柔和下来,“能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是件非常好的事。”
“嗯?”盛公子挑挑眉,带了几分八卦的意味,问:“有多好?”
季则瞥他一眼,淡淡道:“等你经历过就会知道了。”
“唉。”盛公子托腮思考会,又问:“你话说得好听,我就问你,要是你觉得自己不仅是个拖累还是个麻烦,你还会要跟喜欢的姑娘在一起吗?”
季则:“……”这家伙也太坦率了吧。
他垂下眼眸,怔怔望了会地面。
火焰炙烤得全身发烫,眼睛干涩、口鼻发干。连呼吸都带着热气,烫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季则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不会。”
……
把盛公子赶去睡觉,季则继续守夜。
他洗把脸,用布将面上的水珠擦干净,坐的离火堆远些。
拖累、麻烦……吗?确实如此。
但也不尽如此。
火光在眼前跳跃,季则时不时用树枝拨拨火堆底,垂眸神色不明。
……
经过时间的推移与不同世界的各种折腾之后,他的那份偏激显然已经褪色。
只剩下愤怒不甘痛苦等底色。
就像是一团火焰,以自身为燃料直烧得他皮肉绽开、血肉模糊,也不可避免地在失控时会燃到旁人。
但,也是这漫长漆黑里的唯一光亮。
是能穿透时间与空间,能照亮来处的光亮。
是不敢想不敢忘和不能忘。
也是舍不得忘。
他以此而活,也会因此而死。
季则将手上的树枝折断,扔进火堆里。
*
下一站原本是赵城,但怕楚城反应过来,所以三人改道去宁城。
宁城更偏西,有一处河流交汇地正巧还挨着楚城、厉城、晋城与秦城。
然后在这里,他们听到了秦城主病死、厉城主重病召神医的消息。
季则:“……”躲过了秦城躲不过厉城,还有重病是会隔城传染的吗?
“神手出世了吗?”
“好像是出了……”
“那厉城主不是有救了吗?”
“到处都有消息,一会说是男人一会说是女人,一会在郑城,一会又在晋城?”
“嗐说不准厉城主这病……是用来诈神手的!”
“哈哈哈还真说不好!”
饭馆临河而建,金色的阳光映得河面波光粼粼。
此处因处于交通枢纽,便渐渐形成小型的镇子,由五城共同监督,委托中立公会管理。
楼下食客大肆谈论也不妨事。
这里消息杂多但真假难辨,光对于厉城主的重病就有不下三种看法。任姑娘都一一听过,但仍是义不容辞。
季则劝道:“世人皆道厉城主狡诈,这次重病也许是陷阱?”
见任姑娘看向他,他又道:“且无论是不是真的重病,师父您一旦去了,估计都不可能再从厉城出来。”
“也许会如此吧。”任姑娘托着下巴想了想,“但若真是生了重病,我肯定是会去一趟的。”
季则顿了顿,没吭声。
谁知道厉城主是真病还是假病?但他和秦城主的行事作风差不多,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招人恨的事也做过不少。
厉城主甚至为了不让晋城得到一位谋士,在招揽对方失败后把他杀了。
季则可以合理推断,即便厉城主是真病,那在治好他后任师父也会被扣下。
就跟原主那时在秦城一样。
照任师父的想法,生病的人她是要去救的。只是厉城主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就不能像上一次山贼那样置之不理吗?
“嗯?”任姑娘表情严肃了几分,“你在说什么?行医者当心存虔诚,一视同仁,怎能对患者挑三拣四?”
“你说山贼?当时两方正在交手,我若出手相救,之后他们会乖乖退去?岂不是会徒增伤亡?”
“再者他们本就正在行恶事,我怎可助他们行恶?”
“那厉城主……”季则张张口,有点说不下去了。
平心而论,厉城主不是正直心软的城主,但他赏罚分明、知人善任,厉城也称得上井然有序。拿他和那帮山贼比确实有点委屈。
但他估计也能干得出把任师父扣下,逼盛公子杀人这种事。从这点来看,他比山贼杀伤力大多了。
季则不在乎一个厉城主的性命,可任姑娘在乎。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呢?阿纪。”
任姑娘敲了敲桌面,一字一句缓缓道:“我不过是个食五谷杂粮、能感到痛苦和快乐的普通人罢了。”
“这样的我,又哪里有资格、有能力去评判他人,决定他人的死活。”
“当然,在普通人的同时,得上天眷顾,我是个能治好所有人的医生”。
“可作为一个医生,我不用看着患者陷入痛苦而无能为力,不用眼睁睁看着患者因我的无能为力而死去,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上天只给我一人这样的能力。”顿了顿,任姑娘又叹口气:“可我实在是担不起万千世人的生死。”
季则怔了怔。三人相处这么久,很少听任师父叹气。她大多时候都带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今日有饭先吃为敬的淡定与随性。
现在看,她私下估摸也是有很多思虑。
但,也只是叹口气罢了——
“那么,至少做好眼前的事吧。”
窗外的阳光耀眼,任姑娘的眼里流淌着金色的光芒,干净、坚定的光芒。
季则放在桌面的手蓦然收紧,垂眸避开她的眼睛。
他明白她的想法,只是为厉城主冒险,值——
“阿纪。你太傲慢了。”
任师父打断他未完的话,她的嗓音轻缓却令季则皱紧眉头。
“我知晓你对我的担心。可你要这样去衡量人命吗?你以什么立场去这样判断呢?”
声音停顿下,似乎是意识到语气有些重,任姑娘带着几分温柔,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你看,我的脑袋就这么大点,能明白的世间事也不过些许。”
“我同我救的人一样,会犯错会动摇会后悔会哭泣。”
“完美的抉择,从不出错的判断,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
“所以,不要想那么多啦。”
任姑娘笑了笑,声音又明朗起来,“跟着你的内心走就好了。”
“就算是陷阱,也没关系。”
阳光洋洋洒洒地照下来,驱走长期旅途后的疲惫,身体浸在暖意里,每个毛孔仿佛都要舒展开。
“那我们就去吧!”盛公子笑着率先开口,“任姑娘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季则默默叹口气,道:“我知道了。”
任姑娘:今日教徒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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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神之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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