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至半夜,雪化在雨里,天上的太阳如同浮在白茫茫冻湖折射的一束光,照不透地上人工湖面飘荡的浓雾。
由秋入冬的一夜,两天前还把人蒸出一身汗的气温降至冰点,湖边的垂柳秃枝镀了层银霜。
单衣干结着血迹,白村却不觉得冷,他脚边是堆叠成丘的枪支财物,搬上车之前他们得把尸体集中到木质结构的日式别墅内淋汽油。
这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多余人口的确是乌合之众,穷凶极恶的强盗,朴素的认为抢劫就得杀人,杀人就得放火。
矢代递给白村一条热毛巾。
面部没有刺痛感,恢复的速度比想象的快,白村边擦脸,边摸索耳垂上细细的血痂;猜想出血量与痊愈速度成正比。
“医院发来了紧急消息,您最好亲自去一趟。”
矢代接过深浅不一的红色毛巾,团成团扔进冲天而起的烈焰里。
护士开停尸间的门,白村低头查看了崭新的鞋底,未干的头发垂落下来,冰冷地贴在脸上。
空气不流通的空旷房间内里充斥着烟尘灼烧味。
黑狗老化的身体状况完全逆转,披着被子,蹲坐在摆放着食盆的床上,定定看着接近自己的人,鼻子不自觉地抽动。
那狗眼里的高傲神气让白村若有所觉,听到背后的动静,他回头,迹部站在门口。
他站立的姿态略显别扭和无所适从,脸上满含笑容。
换了。迹部从没这么笑过。
猫猫是白村家从小养到大的,他看着白村业出生,照顾陪伴他长大,对现状的困惑逐渐散去,他向白村走去,习惯性地伸出了舌头——
哐啷!
真正的迹部爪子一抬,食盆被掀翻在地。
接着黑狗便欢乐的扑向白村,糊了他一脸口水。
醒来之初就掌握了互换的主动权,普通聪明和超级天才,猫猫属后者。
白村抱着大孩子一样,一手托着猫猫屁股,一手囫囵他背部厚实的皮毛,偏头躲避他乱抡的舌头,询问护士:“看护他的一直只有你吗?”
护士无措地点头。
“有监控吗?”
这个时代没普及监控,而且监控的视野和画质都十分有限。
护士摇头,白村发现她眼神似乎飘忽了一下,但没追究。护士走前关严了门。
死而复生,撇去其发生的原因,白村直观认识到这个世界是怎样一个程度。灵魂互换都显得不那么离奇了。
“白村业也死过。”白村宅地下室的大滩血迹只能是他的。
迹部整个人是懵的。
“我来之前,白村业是身体复生而没有灵魂主宰的状态,是较为合理的解释。”
猫猫在白村怀里兴奋的乱拱,尾巴像密集的鼓点一样拍打他。白村心不在焉地四处环顾。
“就算不计较你……不计较白村业怎么死的,”迹部顺着白村的思路迟疑地说,“他作为僵尸为什么会尾随我?”
“长时间以来猫猫只和你换,你找找自己原因吧。”
“……”
猫猫把头迈进白村怀里,啪嗒啪嗒掉眼泪。白村搜寻的目光锁定在角落,那里有一点星星烁烁的光芒。
“反正灵魂互换也好,死而复生也罢,肯定有什么引子诱因。”
笃定的说完这话,迹部感觉自己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照这样下去,平行世界也存在,母亲的死还跟这有关……等等,白村不应该是对此最好奇的人吗?
他父亲可能害死了白村父母,他母亲可能自杀去往白村来自的世界。他却可以如此若无其事。
他不是白村业,但不是的话他查车祸的一系列举动都没有了立足点,而且回想起来,他哪会是那种主动安慰别人的人。
他真的不是白村业?
无论是不是,他都在针对他父亲的嫌疑彻查白村夫妇的死。
所以,你怎么知道白村不是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你?为了对付你父亲而拉拢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从那角落起身的白村回头,把迹部带有微妙起疑的神情看在眼里。
人心很好预测,就算他唇齿缄默,指尖也喋喋不休。
猫猫不住呜咽,白村抬起他的脸,细细擦去他的泪:“你不会再回到那片黑暗里了。”
所谓脑死亡,不是猫猫意识的消散,而是意识和身体的联系被割裂。
守灵夜那晚迹部的梦魇是猫猫几个月来的日常,迹部意识到了。
出了医院,迹部叫住白村。
“我替你联系他。”
“谁?”
“迹部崇宏。”
“不必。”
白村与迹部分道而行,迹部则怔在原地。
短短两个字,迹部听出了别样的东西。这般冷意,算得上他颇为重大的情绪外露了吧。
迹部回想,守灵夜那晚他们的界限确实存在而又透明。他完美的保持着令自己舒适的距离。如果那是他有意为之,他不仅夜能视物,还明了人心。他那晚说的全是真话。
出医院的一路他隐而不发,直到自己开口,还硬问了谁,让迹部有机会别那么表露借他父母的事发难,掣肘父亲取消婚约的主意。
可惜聪明总来得晚一步。
冰帝校内发生的事故并未见报,警察活动的和封锁的区域只有露天网球场周边,课业照常,受影响的只有网球部和学园祭。
错过这个时间,往后就是期末考,学园祭推迟到明年。
午休时忍足来迹部班级,迹部照旧在做题,只不过有些瞌睡,阖着眼睛,笔尖停在一串鬼画符的末端。
“去食堂吗?”
迹部清醒,睁眼看到忍足笑眯眯的脸,又低头。
“我写的?”
“大爷您也有睡糊涂的时候啊。”
受限于场地,社团活动暂时封停,迹部早早回去,从藏书库翻到了摩斯码的书。
中午他在习题册上画的杠杠点点转译过来是:抱歉擅自借用你的身体留言,我想借你的眼睛,我也会借你我的,同意请在太阳落山时躺在床上。这是一次满足好奇心的尝试,请放心。
中午猫猫用了他的身体,他的意识却不知所去,和他们最初互换的状况颠倒了过来。
不过,这礼貌的用词,体贴的挑选午休时间,委婉的请求许可。那个新生的智慧生命对这个将将展现在自己眼前的世界好奇心强烈,智力窜高速度惊人,以正确的方式迅猛的成长。
约定时间迹部照做了。
不是互换,而是视觉共享。
猫猫不能操纵他的身体,他们的意识并不互通,却通过对方的视野看东西。
其他感官仍停留在卧室,唯有眼睛;迹部曾数次通过这双眼睛观察世界,色彩只有黑白,没有远近感,近视得厉害,这双眼睛如今被白村背在背上,看他买了前往神奈川的轻轨,走进人潮涌动的车站。
在视野里,人与人与环境的边界是模糊的。这些人影不分彼此粘着在一起,而白村如此清晰分明,穿行其中,如同水蜘蛛轻柔地滑过混沌的水面。
他就坐后视野挪移,近在其颈边。他抱着它,迹部没有被抱着的感觉,仿佛身处绝对安静的全黑影院忘我地观看第一视角的无声黑白影片。
影片的绝对主演低埋着头,贴在它毛茸茸的胸前,只见其发顶,竟让迹部某一瞬间感到胸怀充盈。
既然不是白村业,为什么这条狗是特别的?迹部思考这个问题。
接站的人是一名没见过的老者,身宽体胖,穿着白大褂,像是学术研究者。那人的脸忽地充斥画面,眼睛片下目光火热无比。
他们的交流在他是无声的。
白村乘上阿笠博士的车,方才拿出一打资料;有关白村夫妇的车祸。
案件主办警察受贿,追踪其账户,行贿者正是那名跳电车的公司社员,死无对证,计划周密。
问题在于这发生在变卖公司期间,那名员工尚在白村父亲手下工作。
他们下车,目的地是一座寺院。
极低的视野不受控制的游移,七拐八绕,被白村牵着到了存放骨灰的灵牌前。
博士上了香,白村立在一旁,忽然上前打开了骨灰盒盖,手指碾了一点。
“他们实际是怎么死的?”白村将其复归原位,“这根本不是人骨。”
“我不知情。”博士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车祸发生前一段时间,我亲眼看着你父亲为变卖公司和托孤奔走,你可能不相信,他一点都不慌乱,人前人后他都有条不紊,从容无畏。我跟他最后一面,当时我是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讲了个冷到不行的笑话:一天,绿豆走在路上,被绊倒了,就变成了红豆。第二天,还是那个绿豆,他走在路上,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了……因为他想当红豆。”
笑着笑着,博士悲伤起来,控制下来情绪后说:
“无论如何,总之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的尸骨无存的毁灭,再伪造成意外。别查了。时候到了你总会知道,不知道便不知道,世上没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事,过得那么清楚会很累的。”
看到白村轻轻点头,迹部明了,白村夫妇和猫猫,两件事在某一阶段算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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