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君不对劲。

这是老刀之间公开的秘密。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髭切，就在审神者目睹了一期一振碎刀的第二天，从时政回到本丸的那天。

源氏重宝中的兄长瘫痪多年，对自己拖累弟弟的残疾状态深恶痛绝，一听说有新的审神者来了本丸，立刻就开始着手准备诓骗审神者。

让新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先给他手入治好腿再说。

堪称美丽的皮囊下其实已是恶鬼。他很清醒地制定了计划，却被八百理来自源氏的身份将节奏打乱；

他针对“来自源氏”这个身份再次布下陷阱，又被小少年简单粗暴一记直球击溃。

溃不成军的同时，他也牢牢记住了八百理担心又安抚的眼神。

他记进了骨子里，这个审神者，他们的小主君，是爱他们的。

但八百理被鸦送回来的那天，平静至极，甚至能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在前一天亲眼看着一期一振碎刀之后。

髭切是那天的近侍，当时面上不显，心里却直觉不对劲，甚至怀疑理被掉包，面前这个不过是个瞒天过海的替代品。

还有那一天，理午睡醒来给他和次郎太刀下达任务，让他们带着山姥切和乱去接待时政来的调查人员。

髭切本来是不同意的。

乱毕竟是一期一振的弟弟，刚经历过兄长被抓走处刑的痛苦，还彷徨在兄长能否成功重锻的忐忑中，却要他去向时政的调查人员再回忆一遍……？

虽然卖惨的效果会很好，但这跟撕人伤口有什么区别？

当着八百理的面，髭切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反驳。后来跟乱传达了这个命令，敏感多疑的三日月当即就面色一变。

但老刀之间几十年的默契发挥了作用，三日月没有轻举妄动。

和髭切一样，他已经认可了八百理，就不会怀疑小主君的品性，也怀疑是理被人动了手脚。

“简直像是对这件事失去了感情一样。”

讨论的时候，三日月是这么跟髭切说的。还留有那件事的记忆，所产生的痛苦和悲伤却已经被人为抹消，只留下浅薄的印象和纯粹利益性的算计……

“不像吗？”

怎么不像，像极了。

他们将这件事压下，只在老刀们之间传播。

后来一期一振重锻成功。依照八百理的性格，甚至会撒娇似的在一期一振怀里哭着道歉。他就是那样娇气天真、却喜欢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孩子。

但老刀们默默观察了，他没有。

理的态度就好像一位普通朋友，普通的出了个门玩了几天，回来之后大家高兴地抱抱说欢迎回来，再深的就没有了。

他真的失去了对那件事所产生的感情。

而这里面，最大也最突然的变数，不就是把小主君带走了一夜的鸦吗？

……

莺丸站在八百理书房门口，敲门，声音和缓：“我来帮忙了，主君。”

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物吉贞宗顶着一脸的油墨开门，眼神亮的好像看到了救星：“终于来了莺丸殿！快来，我是真的不会批公文……”

八百理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扭头看他们，一点自闭的感觉都没有：“今天也要辛苦莺丸啦。”

茶色发的太刀温和的笑笑，没有回答。

批公文有什么辛苦的，反正他也不是为了这些无用的东西而来的……

“没关系，”莺丸说：“主君，我们开始吧。”

……

“没关系，主君，我们开始吧。”

这句话响起的时候，鸦正在开会。

时政总部的会议室里，诸多部门的代表们列坐长桌两侧，一个个神情肃穆地看着主位边的光屏。

上面投影着数个小屏幕，最中间的那个，是至今为止所探索到的溯行军分布图。

纵横轴的历史中，代表着敌军的红点星罗棋布。

技术部的讲解人员拿红笔在分布图上画线。

“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到昨天为止，我们发现的溯行军阵营还是这样的，”讲解员推了推眼镜，“以公元1192年为分界。”

那条线往前，历史干干净净；那条线以外，红点连接成线，又结成网。

几乎把所有历史都包含在内。

那都是溯行军曾经出现过的战场。

“而现在，”不等其他人发表意见，讲解员又伸手拉出一张新的分布图放在红线图旁边：“大家请看。”

那条界限不见了，曾经干干净净的1192年之前，红点一一浮现。速度缓慢，却仍在增多。

身前桌上立着【裁判-审讯-青鸟】身份牌的女人低声道：“平安京时期。”

公元1192年，镰仓幕府建立，平安朝宣告结束。也就是说，原先没有被溯行军染指的平安京时期，突然出现了大量敌军。

会议桌上的一双双眼睛转向主位，看在那个白发的青年总长身上。那是平安京时期最大家族的族长，也是以人身成神存活至今的几位大阴阳师之一。

源赖光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因为他身侧和对面的三张椅子是空的。

【武系-前线-安倍晴明】、【武系-前线-源博雅】，以及【防卫-八百比丘尼】的椅子，都大大咧咧的摆在那里，空空如也。

宛如嘲讽。

源赖光：一个出去玩的，两个临时有事的……你们可真行。

“看我做什么？”大阴阳师冷笑着开嘲讽：“各部之间商量、拿出一个章程来，这都要我手把手地教你们？”

“执行部队已经第一时间去开辟战线了，”【外交-招待-黑】，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第一时间开口：“会后需要找非时院核对一下历史资料，平安京之后的战场也需要增加人手。”

这是以防万一。

就算平安京的历史没有守护好，不管是用角色扮演还是用杀的，都必须把之后的历史控制在昨天之前的模样。

【外交-招聘-松花】，带着黑框眼镜的女孩本来还以为自己只是凑数来的，听到黑的话一愣：“那，需要临时招聘人手吗？”

“不行，”【后勤-人事-浮山】，青年立刻表示拒绝：“战后历史监督体系耗时数年才建立起来，都已经投入试运行了。现在再招聘人手的话，我们这几年的工作量不都白搭了？！”

“试运行而已，参与的人手也不多吧，而且大都是排位靠前的本丸来着？”【外勤-百鬼】，穿着武巫女服装的少女摸了摸下巴，一身痞气吊儿郎当：“试运行还是直接取消为好，让他们回来正经上班算了。”

“你什么意思，”浮山面色不善，好像一个程序被瞎眼甲方轻视了的程序猿：“你以为构建一个上万节点的阵势很容易？”

百鬼才十五六岁，虽然是历代最有天分的武巫女，但正值叛逆中二时期。

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是个人嫌狗厌的直脾气，被老师推荐上任之后用两天打遍外勤，竟然赢了不说，从那以后最大的乐趣就是跟隔壁整天建模做系统的程序猿们……啊不是，跟隔壁的后勤部人事组互怼。

起因就是她一不小心，把她上任那天来调档案的浮山给一起打了。

梁子就此结下，见面必定吵架，总长看着也不怕。

凑数女孩松花小小声：“别吵啊……”

“……”没人搭理她，百鬼少女“呵”了一声，极尽嘲讽之能事：“不就是两年里做不出新系统吗，菜就直说啊叔叔。”

浮山：“叔叔？！我只是有些脱发而已！你行你来啊！”

“来就来！”百鬼一拍桌子站起来，站起来还没有有些特殊人员坐着高，气势汹汹道：“总长！我们外勤请求出战，直接进驻前线战场！”

顿时引起一片回应，劝解的嘲讽的算数的，最后都被少女一句“我们能打！”给憋了回来。

大家的视线再次集中在主位的青年身上，源赖光：“会后写一百字报告，酌情批准。”

一百字报告，简直就是公然放水。

百鬼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又引起一片劝解嘲讽和算数……算数的是后勤物资。

总之纷乱嘈杂。

大家都是有素质的人，声音不算大，但你一言我一语的下来，会议室里还是嗡嗡嗡的响成一片。

金红发色的双马尾女孩站在上司【裁判-刑讯-青鸟】身后，趁乱跟旁边坐着的沉默青年说话：“平安京哎，也算是理酱老师们的老家吧？”

沉默青年，【裁判-巡查-鸦】，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桔有点形容不好这个“面无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无表情，反正感觉凉飕飕的：“你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鸦冷冷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这话问得奇怪。桔心说，理要是到了平安京肯定会开心啊，他开心了——你不就开心了吗？

但众多部长级人物和青鸟老师还在这里，她心里还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就转了转眼珠子，准备强行转移话题。

但她刚刚启唇开口，声音尚未来得及发出，就见一直沉默的青年霍然起身，用过于嘶哑难听的嗓音道：“有一个问题，溯行军为什么会突然对平安时期下手？”

众人慢慢安静，然后都是愣住：“……什么？”

不是他们不敏感，实在是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既然是溯行军了，那就肯定会对历史下手啊。不是昨天，就是今天；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

——坏人做坏事，还要挑日子吗？

鸦起身，从自己的终端中截取出一段音频，连接到会议室最前面的光屏上：

“昨天我遇到了一只座敷童子。他很了解时之政府，手上戴着已经被淘汰的一版抑制器，被人类囚禁多年。”

“抑制器？”青鸟皱眉。枢缉队的事刚过去没多久，这个字眼过于刺激人的神经。

源赖光示意技术部的讲解员小哥把音频打开，一段截取的沙沙声后，被模糊了的小少年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们是时之政府的专员，来调查有人非法拘禁妖怪和抑制器外流的事件。】

【……】

全程放完后，鸦直截了当：“很明显，这个座敷童子有问题，结合时间，很可能在上次枢缉队的事情之前，抑制器就已经流出了时政。”

众人沉默一下，纷纷将目光投向枢缉队成员所在的位置。

身前写着【枢缉-执行-风山】牌子的青年对上他们微妙的眼神，小姑娘一样天真无邪怯生生地微笑了一下：“哎嘿。”

他一个看起来就心机满满的一米八多大男人这么笑，简直辣眼睛，让那些人又把眼神收了回去。

花开院风山：该，恶心死你们。

青鸟面无表情地咳嗽了一声，青年立刻收回笑容，用相当正直严肃的表情看向鸦。

源赖光点了点桌子：“继续。”

鸦：“事实上，我能及时从现世赶回时政，就是晴明大人发消息给……我，说姑获鸟在从现世回来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晴明？他有透露自己的行踪吗？”源赖光挑了挑眉，“而且他为什么要发消息给你？”

“并没有。因为现场留有暗堕的黑气，”而且这消息其实是发给理的……鸦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要是暗堕，就应当由裁判所负责。”

其实他还只是裁判所下属的巡查委员会的委员长，但同属于裁判所的其他人已经很自然的将他放在这偌大机关的首位，任由他代表发言。

短发的百鬼少女“哦”了一声，不无挑衅意味地嗤了一声：“那音频里的另一个男孩是谁？可别说是您啊委员长大人，那个声音可比您的破锣嗓子好听多了。”

鸦身后，他带来的小队员大怒：“太失礼了！外勤部队的老部长就没教过你尊敬前辈吗？！”

百鬼怼天怼地怼上级，什么时候怕过，少女翘着二郎腿坐直，眼睛一眯非常嚣张：“又不是一个部门的，算哪门子前辈啊？”

小队员简直要气死，但他们裁判所从来都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什么时候跟人打过嘴仗？桔下意识的要挺身而出，被她身前的上司青鸟一个严厉的眼神给制止在原地。

源赖光：“都给我安静……百鬼，收敛一点。”

简直头秃。

没有挑衅斗嘴之后，这帮员工的讨论终于正经了起来。源赖光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隐觉的有些头痛。

白发的青年长出一口气，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动作却忽然僵住。

茶杯的水面里，倒映出一个影子。

“您怎么了，不舒服吗？”有谁俯身贴近他耳边，轻声询问：“您的面色不是很好，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这声音太耳熟了。

源赖光微微抬眼扫视四周，所有人的面色都很自然，对自己身后的这青年熟视无睹。

他的表情和声音都相当冷漠，为了压抑住见鬼似的惊讶和震怒。

“没有不舒服，就是有些吵。”源赖光说：“不用担心。”

“鬼切。”

……

开会从早到晚，出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气，面色疲惫。

百鬼笑嘻嘻地约定好上交报告的时间，又瞪了一眼鸦和浮山，大踏步离开。夕阳的光影里，女孩白发红袴，利落飒爽得不像话。

“她只是想证明外勤部不输给任何部门而已。”青鸟走过鸦的身边，严肃了一天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有空的时候回来吃个饭。”

鸦点头：“我会的，您先去忙吧。”

青鸟叹了口气：“风山那孩子……算了，我先走了。”

她走了，桔留下了。

金红色发的双马尾女孩有一双同样耀眼夺目的金红色眼睛，一身军装制服，抱着一摞文件的样子干练又锋利，刀一样。

所有人都走了，桔才开口，面色深沉的不像她：“您能不能跟我说实话……”

鸦看着窗外夕阳，想象现世此刻的时间：“什么？”

桔觉得心里有点冷，还有点发觉了什么隐秘似的可怕。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因为面具青年幽幽看来的一眼。

“委员长拿出来的那段音频，不是自己的终端上截取的吧？委员长为什么时刻开着终端的录音装置？”

“你想太多了。”

“胡说，那个音频里，理酱的声音最近最清晰，那明明是他终端录下来的！你在用他的终端监听他……？”

鸦偏头来看了她一眼：“这跟你没有关系，桔。你只要和过去一样，知道我绝不会伤害理就可以了。”

“不要多事。”

……

他们对峙的时候，鸦在回想几个小时之前的声音。

那是莺丸，他本来最放心放在理身边的老刀之一。

‘怎么不见鸦君？’

‘您今天为何如此疲惫？’

‘哈哈，昨晚熬夜玩终端吗，真是孩子气。不过下次不要这样了哦。’

‘啊啊，没有关系，我会帮您处理这些事的。今天只是入住现世的第一天嘛，有些疏漏很正常的。’

青年不再关注女孩不可置信的目光，只自顾自的倚在墙上，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他从昨晚开始就没有休息，一直在四处奔波。

鸦在心里说，被发现了。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好累。’

全文大修5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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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