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丸国永坐立难安。
他很早就陪着信使坐到了现在,眼看着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他家主殿却迟迟没有动静。
天守阁门口跪坐着的粉发短刀垂着脑袋,双手按在膝盖上不言不语,手臂上系着白色的系带。
鹤丸国永第八次佯装不经意走到门口想要推门,“我去喊主殿起床……”
“不必。”短刀出声制止,抬头看他,眼尾微红,“主人也不想打扰风早大人。”
“可是……”
“我会等的。”秋田藤四郎说。
“……那好吧。”
鹤丸国永收回手又开始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对楼梯拐角出探出的一排脑袋瞪眼。
看什么看,都回去。
秋田藤四郎重新跪坐端正,手指轻轻摩挲着白底黑字的信封。
他是来送信的,一封……可能让人没那么开心的信。
临近正午时天守阁走廊里敞开的窗户外撒进四四方方的阳光,楼梯口凑热闹的刀已经走了,鹤丸国永也走累了,干脆坐在秋田藤四郎旁边和他一块儿等。
早知道昨天不提松茸了,他的小主殿怕不是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觉……坏事了啊。
就在此时,纸门刷拉一下拉开,露出小孩儿睡眼惺忪的脸。
风早振一开门就吓了一跳,“鹤丸?”
鹤丸国永看见他顿时面露喜色,转眼那点欣喜又很快隐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风早振忍不住心头一缩,他敏感的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
“还有……秋田?”风早振把目光转向仍然跪坐的短刀迟疑道,“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还没认出面前短刀的来历,只是在发觉他神情有异时才忍不住在内心揣测是不是本丸里众人闹了矛盾……就看见粉发短刀行了个极大的礼,五体投地,额头贴住地面。
“我是来送信的,风早大人。”秋田藤四郎说。
“……信?”
“是。”
秋田藤四郎毕恭毕敬将白底黑字的信封双手送上,语气平静寂寥。
“茯苓大人他,离世了。”
什么?
风早振眨了眨眼,还没想清楚那几个陌生音节的含义便看见短刀重新抬起头来,双眸已经蓄满泪水,晶莹眼泪顺着眼角从脸颊滑落。
“主人说,希望您能幸福快乐,一生顺遂。”他声音颤抖着哽咽道,“抱歉昨天没及时通知您,主人是今天凌晨两点三十三分辞世的,三天后在时之政府有一场简单的送别仪式,希望您能够拨冗参加。”
风早振呆愣原地,手里还轻飘飘捧着信封。
一切的声音好像忽然抽离,他半天没能回过神来,只看见秋田藤四郎再次俯身行了一个大礼便踉跄起身转头离去,仓惶的脚步声仿佛逃亡。
怎么走那么快?
风早振迷茫地想,他还没听懂……什么是离世?
秋田藤四郎离开了,但他最信任的鹤丸还在。
于是风早振拽了拽鹤丸国永的衣袖,用茫然的表情抬头问他,“鹤丸,离世是什么意思?”
“就是……”鹤丸国永看了他一眼,慢慢说,“……就是那位大人不能再做你的老师了,主殿。”
“为什么?”风早振又问。
“……”
鹤丸国永沉默了好半晌,才说:“因为他现在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有点招架不住小主殿的问题了,向一个小孩子解释死亡是什么东西,好像还是太复杂、太难开口了。
看风早振还想开口,他连忙捂住了小孩儿的嘴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三日月应该清楚,我带主殿去找三日月问问吧?”
“好。”风早振乖乖应声,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看着墙上的木质纹路在眼前一起一伏。
鹤丸国永抱着他一路走到了三条家的部屋,眼下本丸其他人还不知道秋田藤四郎清晨拜访的目的。
今剑和小狐丸岩融今天不在,屋子里只有捧着水杯的三日月宗近,石切丸则去了田里。
“三日月殿。”
风早振被放下来,看着三日月宗近喊了一声。
青年闻声回头,头上的穗子随着动作轻轻摆动,他一看见风早振就露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冲他点头,“主殿。”
鹤丸国永蹑手蹑脚溜了,三日月宗近看见了也不以为意,只以为他是另有要事才让他带孩子,这种事在以往已经上演过了不止一遍,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这一生带孩子的命。
风早振哒哒哒走过去,挨着三日月宗近在桌边坐下,把手里的信封举起来给他看。
“三日月殿,离世是什么意思?”
三日月宗近瞳孔一缩,半晌才把目光从信封白底墨字上抽离,开始沉吟着组织语言。
他就说鹤丸国永怎么跑得比之前都快,原来……是这种事吗。
风早振仰头一直看着他,像在等他回答,表情和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离世就是……”三日月宗近说,“是一个熟悉的人向你说的倒数第二次再见。”
“为什么是倒数第二次?”
“因为人生总有离别。”三日月宗近说道,“主殿可以把这个给我看看吗?”
他看着风早振手上的信封,他眼下对这位逝者的信息一无所知,还是看过了才能对症下药。
风早振点点头把信封递给他,扒着三日月宗近的手臂看他用桌上的小刀拆烙印着时之政府印章的火漆。
三日月宗近翻面看见火漆印章的时候心情就更沉重了,这是时之政府下发的讣告,一般是在任的审神者离世以后才会由对方本丸的付丧神派送到审神者生前熟悉的其他审神者手上。
这说明,逝者是一位和他的主殿相熟的人。
三日月宗近硬着头皮拆信封,感觉手臂上搭着的像一块烙铁,历尽千帆的老刀此时也有些不敢注视自家主君的脸色,生怕看见他伤心欲绝的表情。
和主殿相熟的审神者……实在不算多,三日月宗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到哪一个死了他家主殿能没那么伤心。
他转念又想到他家主殿同样是付丧神,也就是说无论哪一位,以后都会一个接一个离开世间……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头皮发麻,手里捏的信封愈发烫手。
天杀的鹤丸国永,把他坑惨了,难怪跑得那么快。
风早振眼巴巴看着他动作极慢地拆信,没有开口催促。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三日月宗近终于拆开信封把小刀插回笔筒里,他捏着信封没有打开,佯装不经意问道,“主殿,来送信的信使有说什么吗?”
“说了。”风早振乖乖回答。
“那……”
“他说,茯苓老师离世了。”风早振看着他说,又问了一遍,“三日月殿,离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日月宗近沉默了一会儿。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不再试图打开它。
他伸手轻轻抚上身边小孩儿的头顶,然后把他拉入怀中,没有说话。
风早振被抱着,鼻间闻到淡淡的茶叶气味,他有些迷茫地问,“三日月殿,为什么突然抱我?”
“主殿可知何为死亡?”三日月宗近反问。
“死亡就是……”风早振想了一会儿,“……就是再也兑现不了的承诺,再也回不去的家。”
他想起在时之政府的档案室看见的内容了。
“离世就是死亡。”三日月宗近说,“是再也不能兑现的承诺,不能回去的家,不能再见到对方,死去的人将从你的生命中彻底消失,直到时间走到尽头时在遥远的三途川重逢。”
风早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感觉没什么想说的。
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以离世就是……他以后再也见不到茯苓老师了?是这个意思吗?
“那,三途川是什么?”他又问。
三日月宗近却再也不说话了,只是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后脑,紧贴着的面料下心跳声近在咫尺。
三途川是身为末位神明的他们到不了的地方,即使钢铁腐朽。
风早振没有在本丸最聪明最有知识的人这里得到答案,他走出了三条部屋。
在外面胆战心惊守着的鹤丸国永看见他走出来连忙跟上去,却没在审神者脸上找到半点眼泪,只有些让他莫名心慌的茫然。
“主殿,你不伤心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该伤心吗?”风早振问道。
鹤丸国永眨了眨眼,脸上堆起笑,“主殿不伤心就最好了,走,昨天下过雨现在我们去山上找松茸怎么样?”
风早振被他扛起来坐在肩上,闻言笑弯了眼睛,“好耶!找松茸!”
“出发出发——”鹤丸国永大呼小叫,“粟田口家的!一起出去玩啊?”
粟田口家的短刀太刀们簇拥着审神者上山去了,三日月宗近站在回廊下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幽幽叹气。
“三日月,在叹气什么?”石切丸问道。
他刚从田里回来,摘了劳保手套正在用毛巾擦汗。
“没什么……”三日月宗近又叹了口气,“主殿的老师去世了。”
“……啊?”石切丸一愣,忍不住也看向还没走远的一行人,“可是主人看上去好像不难过。”
三日月宗近又叹了口气。
“……我倒希望他现在难过。”
被供奉在神社的大太刀不甚能理解他说的话,有人去世的话是该难过的,何况还是他们审神者的老师……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又很希望风早振能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石切丸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清楚风早振到底该难过还是该快乐,于是转头走开了。
“去干什么?”三日月宗近在他身后问。
“做个御守,顺便给茯苓大人祈福。”石切丸说,“那位大人是很好的人啊。”
“是啊。”
是很好的人啊。
风早振跟着粟田口刀派在山上野了大半天,傍晚一行人才大包小包的回来,篮子里各式各样的牛肝菌、鸡枞、松茸几乎多得快要溢出来,他走着走着时不时就停下来回头捡掉在路上的蘑菇。
终于还是鹤丸国永看不过去了把自己手里的篮子塞给一期一振,几步上前把风早振的篮子提走,塞了他一个意外收获的大块松露让他回去通知烛台切光忠准备大干一场,小孩儿才欢天喜地地跑了。
一期一振任劳任怨地承担了一切,左右手全被蘑菇占满,背后的竹篓里还有一筐木耳。
烛台切光忠听说了战果以后连忙号召了所有能帮忙的人,会点厨艺的都进厨房打杂,细心的则帮忙分拣和清洗蘑菇……风早振手里被塞了一盘小饼干,和一排粟田口的短刀们坐在回廊下坐成一排负责监工,看被动员来的大家在水边干得热火朝天。
因为摘了太多蘑菇的缘故烛台切光忠特地分了许多让他马上拿去对门的本丸拜托邻居帮忙分担一些,仅凭他们本丸的几十口人实在是消化不了这么多孢子植物,蘑菇放过夜会坏,冰箱也制止不了。
饶是如此也忙活到了晚上才终于吃上饭。
晚饭时鹤丸国永端着托盘凑到三日月宗近旁边坐下,悄悄问他,“你怎么开导主殿的?”
三日月宗近夹着蘑菇片的手顿了一下,斜眼看他,“我没开导。”
“那主殿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难过?”鹤丸国永不信,用胳膊肘撞他,“好你个三日月,有一手啊,我还以为又得哭好久……”
三日月宗近抽了抽嘴角,没笑,把碗端起来喝汤。
“给我说说呗?”鹤丸国永不死心继续追问。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你胡说。”
三日月宗近幽幽叹息,把汤碗放到桌上发出啪嗒一声。
鹤丸国永下意识带着椅子往后退,“不说就不说,可不兴吃饭的时候打人啊。”
“你误会了。”三日月宗近说,“我真的没有开导过他,主殿可能只是还不懂。”
“不懂?”鹤丸国永眨眨眼。
“嗯。”三日月宗近说,“主殿知道茯苓大人去世了,也清楚去世就是死亡,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鹤丸国永用诚恳求教的眼神看他。
“有没有一种可能,主殿还不能理解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不可能。”鹤丸国永说。
“怎么不可能?”
“主殿之前在时之政府看过一些资料,他应该是见过死人的,怎么可能不理解死是什么意思?”鹤丸国永有理有据。
“见过死人不代表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三日月宗近叹道。
他的目光穿过桌椅与笑闹着品味审神者带来的山珍晚宴的众人,落在正认真从碗里把胡萝卜挑出来推到一边的小孩子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天人永隔,是阴阳有别,是再也无法完成的约定,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实现不了的期待。
它可以是很多东西,很多意味,是一瞬间以后的诀别。
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就像他尚且不能理解其中真正含义的主殿一样……也许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能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然后以不移不变之身,送走一个又一个人。
直到连神明的记忆都模糊的那一天。
死亡是什么?
它可以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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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你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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