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布鲁塞尔今日有雪

(28)

时间来到2009年10月份,经过数小时的煎熬,安妮成功产下一名男婴。

小小的,体重不足3千克。

刚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时候,他全身分布着红色的斑丘疹,但护士说那是正常现象,一般会在出生后的24-72小时内自行消退。

他被包裹在一张66cmx66cm尺寸的方形棉布内,皮肤皱巴巴的,细软的胎毛耷拉在头顶,两个小拳头则虚虚握住,鼻翼上还有未擦净的乳白色膏状油脂。

蒂博从护士手中接过这个孩子。

他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就是这么一团肉乎乎、几乎能被他一掌托住的小东西,不仅会呼吸,还会动,却是连结了他和安妮两个人的血脉。

真神奇,不是吗?

无论是孕育生命,还是亲眼见证它的诞生。

蒂博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颤栗感。

尤其是当他抱起这个小家伙,亲眼看着它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中嘬手指的时候,他的心简直柔软到不可思议。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似乎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真正明白了“父亲”这两个字的含义。

有一股巨大的满足感笼罩了他。

蒂博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安妮,虽然对方因为生产的疲惫而沉沉睡去。

但这并不要紧。

他这样想道:

就如同今天一般,他和她之间还会有很多个像这样的明天。

蒂博给这个孩子取名为以撒·库尔图瓦(Isaac Courtois)。

这个名字最初起源于《创世纪》,在圣经的记载中,以撒是万国之父亚伯拉罕的独子,在后者九十九岁这一年降生,是上帝的赐福。

虽然蒂博并不是一名严格意义上的天主教徒,但考虑到他从小生活的环境、成长的地方以及接受的教育,至少在比利时,为新生儿取一个源自于圣经中的姓名仍是十分常见的。

当然,对于安妮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她在顺产结束后的第四天出院。

虽然侧切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对于医生而言,她已经是一名“健康、无需担心生命安危”的产妇了,至于身体恢复和术后修养,那是另外需要考虑的问题。

就这样,安妮产下了一名六斤重的男婴,而作为孩子的父亲,蒂博在陪护结束后,又重新投入到了球队的训练中。

因为他的职业十分特殊。

他是一名足球运动员,每隔四到六天就要参加一场比赛,所以在他的字典里,自然没有“陪产假”这样的东西。

蒂博给出的理由十分正当:

他需要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奋斗。

这同样是在为了这个家庭奋斗,为了安妮,以及他们共同的孩子。

对于亨克而言,本赛季他们的表现着实一般:

首先是在比超杯的决赛中以0-2输给对手标准列日,接着是两回合3-6不敌法国劲旅里昂,这让球队丢掉了欧联杯的附加赛资格,最后是在联赛中节节败退,截止到10月19日为止,一共11场联赛,亨克只赢了其中两场。

似乎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球队的表现简直糟糕透顶,无论是前锋、中场还是后卫,每个人都不在状态。

而作为主教练从青训队提拔上来的年轻小将,凯文·德布劳内在过去一年中并未获得足够的出场时间,自然谈不上拯救球队。

这似乎是每个年轻球员都会经历的困境。

青春是他们的天赋,但与此同时,也是桎梏。

蒂博和凯文仍在同一球队踢球,他们一前一后、隔了差不多五个月先后升入亨克一线队。

但凯文获得的机会没有蒂博多。

或者换句话说,他在“中场”这个位置上面临的挑战,远比身为“守门员”的蒂博要多。

毕竟门将只需要考虑扑救。

亨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传控球队,所以它并不强调门将的出球能力,而蒂博·库尔图瓦接近2米的身高与优越的臂展能够很好地帮助他处理绝大部分球门球。

于是现在轮到德布劳内坐到替补席上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无比高兴的事。

蒂博这样想道。

就仿佛这一次,凯文的魔法终于失灵了,他回到了他应该待的位置。

蒂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从根特来的金发男孩。

当然,现在更多的是厌恶和反感。

他不喜欢德布劳内的性格、球风(进攻型前腰,吃球权,比较引人注目),还有对方场下和安妮交流时的神态、行为举止。

在他看来,这个名叫凯文·德布劳内的男孩似乎缺乏一定自知之明。

他不明白自己的性格究竟有多不讨喜,以至于被住了三年的寄宿家庭扫地出门、沦为青训基地笑柄,也不明白合群的重要性。

在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上,例如今晚的聚会邀约、享乐安排,明明只要他点头,就能让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感到高兴,但他非要拒绝,然后搬出一些惹人发笑的借口,像什么我要训练,我有别的安排,我需要早点回家。

你看,沉默寡言的人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

对于蒂博来说,如果凯文是一个内向且平庸的人,那他反倒不会在意。

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平凡、普通,没有一丝闪光点,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灰尘一般随处可见。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德布劳内并不因为他在更衣室内受到的冷落而感到难过,相反,他是青训教练最看中的球员,每次队内对抗赛之前,主教练都要抽出五分钟的时间来专门给他布置任务。

这个时候蒂博往往只能在旁边看着。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门将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他们孤军奋战,比起作为一名球员而存在于场上,他们其实更像一件道具。

一件必不可少,却又很难影响到比赛结果的装饰性道具。

但中场不一样。

中场富有创造力,他们承前启后,连接后卫和前锋,为球队锋线输送炮弹,有的时候他们甚至能直接创造进球——

他们享受教练的信任、队友的爱戴与球迷的追捧。

如果可以,每一个从童年开始踢球的小孩都会想要成为中场、成为前锋。

没有人想要成为后卫。

更没有人想要成为守门员。

但“场上位置”这种东西似乎是天生的。

就好比蒂博注定要长到两米,然后受限于身高,他的重心发生变化、盘带不再灵活,于是教练将他的位置不断后撤,而为了能够留在球场上,最终,他选择成为一名门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当然,更悲伤的还在后头。

凯文·德布劳内十分轻松地就和安妮·克利福德成为了朋友,他们不再彼此称呼姓氏,反倒叫起了对方的名字。

然后在那个周末,她拒绝了他的游戏邀请,反倒计划着要去看另一个人的训练。

“今天我没有训练,你为什么还要去青训基地?”

“我去看凯文,我跟他约好了。”

“凯文?你叫他凯文?”

蒂博简直不敢置信。

但安妮的表情看上去就仿佛他在无理取闹,在玩无聊的小孩子游戏。

他想,他已经警告了她很多次。

蛇类在攻击猎物之前会有短暂的前摇动作,它们会绷紧身体,用嘶鸣声来预警,但显然,安妮并没有接收到这份信号。

她仍是自如、坦荡地同那个叫凯文·德布劳内的男孩交往着。

甚至于在蒂博同样升入一线队后,在一次聚餐途中,德布劳内竟然亲自来到他的面前,请他帮自己转交圣诞礼物。

哈。

他怎么敢的?

蒂博看着面前的男孩,对方比他矮了足足一个头,平凡、瘦弱、不起眼,假设他们身处毕业舞会,绝对不会有女孩挑选这样的男伴。

他的脑袋里有一百种贬损对方的方法。

但最终,蒂博只是顶了顶腮,然后面带微笑地回了一句:“没问题。”

这就是整件事的起因。

蒂博这样想道。

如果一定要为这段关系找一个过错方,那这个人只能安妮。

这是她自找的。

她受到了惩罚,而他原谅了她。

他们已经拥有了一个孩子,而在未来,他们会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

凯文·德布劳内注定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配角,他在安妮生命中所占据的分量会像他的职业生涯一样,默默无闻、一闪而过。

(29)

对于蒂博来说,生活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美梦,在他的努力下,他的人生逐渐步入正轨:

譬如他得到了爱情,组建家庭,成功升入一线队,然后和安妮、他同样年轻的妻子生育了一个小孩,就在他十七岁这一年。

他自认为尽责尽力,相较于那些玩弄感情、抛妻弃子的同龄人而言,他——蒂博·库尔图瓦——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模范丈夫。

生活如此美好,每天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是隐秘地察觉到了妻子的不快。

又或者说,郁郁寡欢。

安妮几乎不会主动去拥抱孩子。

明明后者就躺在她的床头,用襁褓包着,像个小螃蟹一样,总是时不时地抬头张望,然后用力地挥舞着他的小胳膊小腿。

以撒·库尔图瓦有着一双全世界最明亮的眼眸,偶尔他也会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音节,类似于“a”“ma”和“ba”,然后快乐地吐着泡泡。

那么天真,又是那么无邪。

每当蒂博结束训练,洗完澡,脚步轻快地来到摇篮旁边,他总能对上小家伙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时常会让前者忘记烦恼,然后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他发现这个小不点似乎完全不怕生,反而总是好奇地盯着每个路过的人看个没完。

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

说来奇怪,对于蒂博来说,他其实并非一个贪恋家庭温暖的人,他从小就没有这个意识。

不同于有些小孩在学校里受到委屈,会选择回家扑进爸爸妈妈的怀里诉说。

蒂博更倾向于自己解决。

虽然他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完美地处理好人际关系,以维持自己在小团体中的高姿态,但造成这一局面的最根本原因,恰恰是“父母”角色的失位。

自从他七岁起,父亲蒂埃里·库尔图瓦就把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大女儿身上。

他把后者视作自己排球事业的唯一继承人,总是长年累月地陪伴在旁,以父亲、经纪人同时也是私人教练的身份。

所以自然疏忽了对于小儿子的管教。

与此同时,母亲范妮·库尔图瓦也很忙碌。

毕竟她是一名儿科医生,而疾病的发生从不会考虑时间和地点,所以每逢换季、气温骤然变化之下,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

蒂博看着自己的母亲早出晚归,奔波于诊室和下班回家的路上,即便是周末,偶尔一个电话打来,她也往往要返回到工作岗位上。

当然,母亲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食物。

但也只是食物而已。

他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

成员们对此习以为常,并不感到压抑和悲伤。

相反,每个人都拥有着一颗超乎寻常的强大心脏,是成功者,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

直到安妮·克利福德的到来。

蒂博这样想道。

直到她的到来。

他至今还能回想起他和父亲一同去医院接安妮出院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夏天,阳光很好,晒得脚下的砾石道滚烫,树叶在风中自由地打着卷儿。

而他头戴一顶遮阳草帽,无所事事地靠在车子面前,等候蒂埃里办完出院手续。

起初,他对这个远道而来的“表姐”其实并没有心存期待。

虽然她来自于布鲁塞尔。

父母都是高知分子,会弹钢琴、会画画,懂得很多高雅、充满艺术感的知识。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但蒂博的心不在焉只维持了短短一小会儿,因为下一秒,他就看见了名义上的表姐、安妮·克利福德正在朝自己走来——

她站在阳光下,整个人却仿佛在发光,是那样美丽,又是那样惊心动魄。

蒂博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盯着对方。

然后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上前和她握手,顺手接过了她怀中的包,就像一个真正的绅士那样彬彬有礼,然后惊讶地发现安妮的手掌很小,几乎只有他半个那么大,而在这一触即分的短暂瞬间,他攥住了那纤细又冰凉的指骨。

如果人生是一篇乐章,那蒂博确信自己听见了“命运”这位演奏者敲下的重音。

所以他真的很喜欢安妮,因为她和他们家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在她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可爱的特性。

蒂博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但他恰恰就是在见到安妮的第一眼起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他可以把她捏在手里。

就像抓住了一个小玩偶那样,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咕叽咕叽”地捏捏她。

非常可爱、天然、无害化,并且他确信自己将会在这段关系中占据支配地位。

而安妮对他毫无办法。

虽然这样说会有些厚颜无耻,但事实的确如此。

蒂博用手帕擦掉婴儿嘴角淌下的口水,防止腌下巴。

他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是一间独立的婴儿房,布置温馨,他们还请了专门的育儿嫂来照顾产妇和新生儿。

半个小时前,以撒·库尔图瓦刚刚吃完奶。

作为一个出生不足三个月的小婴儿,他的生活作息十分简单,几乎在刚吃饱后的十分钟内就有了困意。

育儿嫂为他拍出奶嗝,然后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放入摇篮中。

蒂博旁观着这一切。

偶尔,他也会搭一把手,在专业人员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的儿子。

他会用手掌托住对方的小屁股,然后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就顺势伏在他的颈侧,像个炸毛的小刺球。

突然拔高的视角时常令以撒兴奋不已,虽然才三个月大,但他已经能够通过气味从照顾自己的一群人当中分辨出父母。

所以每当蒂博抱起他,他总是表现得格外激动,身子不住地扭动,五根小手指牢牢扒住父亲的大手掌,嘴巴也“呜哇呜哇”地说个不停。

非常可爱。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喜欢这个新出生的小家伙,也许安妮是个例外。

蒂博这样想道。

但是不要紧,因为痛苦是短暂的,她会遗忘,会接受,最终连记忆都会美化这段经历,然后他们又能重归于好。

他期待着这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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