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致我从未认识的天才女友

Clara提议叛逃去剑桥Mayball*的时候,Alisa很犹豫。不是因为那280磅的门票,也不是出于身为牛津学子的忠诚。她想不通为什么,好像一旦踩在了那片“她”曾经踏足的土地,她就会陷入一种自我循环。她唾弃这样的自己,按这个道理,她们都呼吸着欧洲的空气,她是不是得死了才得以解脱。

“我买了Trinity的两张门票,算我请你。”Clara晃晃手机订单页面。这些钱对于她们两个算不上什么,充其量是一顿晚餐。

大不列颠又开始下雨,乌云日夜笼罩着牛津市,Alisa起身拉起窗帘,手蹭过窗户上潮湿的雾气。身为半个英格兰人,她仍讨厌这里的阴雨天气。她开始期待六月份和母亲回洛杉矶,让加利福尼亚的日光吸收褪不尽的北大西洋暖流水汽。

手机震动几下,打开,发现是前天设置的Tutorial*提醒。她匆忙拿上电脑包,叹了口气,在享受悠闲度假前还得先把一周两篇essay的强度熬过去。路过爬满常青藤的褪色围墙,雨点顺着巴洛克式圆顶建筑落在鹅卵石路面,她对即将和教授一对一的深度交流而感到疲惫。

Alisa是理科转文科,对于哲学这门再抽象不过的人文社科,她学得只能算是一般般。她开始怀念高中时期,她的数学物理化学和计算机科学总能拿到A的日子。

“所以,你引用忒修斯之船的概念是想说明什么?”教授浑厚的声音穿过教室的门廊,帧字逐句落入她的耳朵。Alisa不敢直视教授的眼睛,学哲学的好像都有一种穿透人心的魔力。她很想做到以前那样,在学习上侃侃而谈,手指握的钢笔总能写出漂亮的推导公式。

人在焦急之于总会胡思乱想,Alisa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细细麻麻的。

她脑海里浮现的只有那个人。

一百公里多外的剑桥市,“她”是不是也同样坐在Tutorial的教室里?她可以想象“她”的对答如流,游刃有余。

她和“她”以前不一样,现在更不一样。

因为父亲做生意的缘故,Alisa短暂在慕尼黑生活过三年,在文理高中完成学业后直接考了Abitur*。虽然作为异国转学生,但优异的成绩,不错的运动能力和优渥的家世让她能在文理高中风生水起。

这天,她如往常一样叼着纸盒牛奶走进教室,最先看见的,是最后排靠窗的一个陌生身影。

女生趴在桌上,金色的长发披在背后,有几缕拂在脸颊上。

她好像真的睡得很沉,直到数学老师开始上课她都没有醒,周围的同学似乎也见怪不怪,没有一点提醒她的意思。

一般会在课上正大光明睡觉的学生多半是不学无术,更何况这里富家子弟如云,Alisa认为。即便是GCSE*那年,和她同班的派对女孩因为前一天晚上去bar喝到半夜,第二天来上学时,身上都是香水盖不住的酒味。那种酒精兑冲的浓香混着另一种酒精的味道,她再也不想闻到。

因此,她很自然地将眼前的金发女生归为那一类她所嗤之以鼻的。

Alisa的座位离她很近,近得可以看见她鼻梁骨上的小痣。若是平日,她肯定会当一个善良的同班同学。她想起了母亲说的尊重他人命运,又瞥见女生超短校裙下笔直的双腿,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更加全神贯注投入数学题中。

临近傍晚,Alisa决定去公共教室旁听奥林匹克物理竞赛训练。她自认为自己的水平还达不到参赛要求,但IPho依旧是每个热爱物理的学生心之所向,哪怕围观感受一下,也算触碰了门槛。

直到她推门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时,她才相信文学作品里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不是夸张手法。

方才睡了好几节课的金发女生现在正坐在教室中央,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正视前方的黑板,手中的水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转。

这次,她可以更加直观地看她。

她高高瘦瘦的,白色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腕纤细得生怕下一秒一用力就会被折断。她的眼睛很好看,灯光下竟然发紫,眼角下还有两颗泪痣,活像画家执笔时不小心滴下的两滴油墨,令人遐想。待她站起来,Alisa才恍然她穿的校裙和她们是一样的,只是她太高罢了。

羞愧感油然而生,此刻她觉得自己和美高里霸凌别人的拉拉队队长没差。

Alisa静静听着她给老师陈述自己的解答思路,从现代物理到天文学。

同样作为理科生,她清楚地明白她的思维和反应速度远远高于同龄人,到了望而却步的程度。她可以不用计算器,快速心算五位数的乘除,而明明是高中最后一年涉及的知识,她已经能熟练运用。

她用刁钻的方法解开一道难倒众人的题目后,并不显得有成就感,更不用说旁边队友比她还高兴。她平静地走下讲台,扎起的马尾扫过后颈,面对老师的表扬也只是莞尔一笑。

明明笑起来动人心弦,却不见她的情绪波澜,连应付的微笑也仅持续短暂,快到下一秒她又换上了让人品不出情绪的脸。

想要知道她是谁并不难,Alisa上网一搜甚至有她的个人简介,ins里还能找到她的fanpage。Avrora von Wittgenstein,德国政坛富商之女,和双胞胎哥哥出生的那天,Wittgenstein家族以他们的名义向全德国的福利院捐款了1亿欧元。

那次集训的一周后,她再也没见过Avrora的身影。之后的日子,她定时定点出现在校园,不是为了IPho就是为了考试。她没见她和任何人有交流,只是背着书包,昂着头,不爱给予他人多余的眼神,对于周遭的事物似乎也提不起兴趣。

Julia找到Alisa邀请她加入学习小组的时候,后者正对着摊开的物理题发呆。她在想,如果换Avrora来答,她会以什么样的思路简化题目的复杂性。

“所以你希望我可以在每周这个点和你们一块去你家写作业?”Alisa疑惑,但更多的是反感。她一听到这个美其名曰的学习小组,就知道这只不过是高中版姐妹会,并不是真的想要互相督促,相互帮忙。她对Julia印象很不好,听闻她会仗着背景欺负低年级不听她话的学生,也瞧不起普通家庭出身的同学。因此,她干脆利落地拒绝。

Julia表情挂不住,刚纹的眉毛僵硬地在脸上微皱,唇线笔勾勒出的厚嘴唇以Alisa能看得清的程度颤抖,似乎在压抑心中的怒火。

"恭喜你成为第二个拒绝Julia的人。"等Julia昂首阔步离开后,同桌对Alisa说,她的语气夹杂着激动,虽然看好戏的成分多一些。

"第二个?"Alisa不擅长左右逢源,她简单认为,自己不需要靠加入Julia的小团体来显示自己的能力,她更在乎的是将来能否考上梦校。

"第一个当然是Avrora了。"同桌努努嘴,一副理所当然,"那是我见过Julia这辈子最吃瘪的模样,堪比反刍动物咀嚼时的丑陋。老实说,我觉得她其实很想攀附Avrora,没成功而已。"

这的确是Avrora会做的事,Alisa脑海里浮现的是她漂亮脸蛋上鄙睨的神情,她可能依旧没有正眼瞧,只是利用身高优势随意地睇上一眼,这足以让习惯众星捧月的Julia感到羞怒。

她不是八卦之人,却还是开口询问:"那Julia肯定很讨厌Avrora吧。"问出后,她就后悔了。明摆的事实,她却不想结束这个有关Avrora的话题,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面前困扰她的物理题似乎变得都可爱起来。

"何止啊。"同桌不以为然,打哈欠时顺带伸了个懒腰,"Julia和她的小团体整天给她找麻烦。要我说,一点用都没有,对于Avrora来说都是毛毛雨。你看,她现在来学校的日子屈指可数。老师都习以为常,没人敢开除她,这不还得靠她拿一枚IPho金牌。"

同桌正说着,Alisa似乎看见最后排靠窗那里,少女无聊地转着笔,眼神飘向窗外,金发扎成一个潦草的丸子,光泽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伊萨尔河面跳跃的金子。

兴许是中饭的土豆泥有点不合胃口,Alisa下午闹了肚子,虚弱地扒着厕所大理石洗手台。她突然听见隔间里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清洗,水珠顺着睫毛划向她的脸颊。她抽出一张纸,准备离开,教养让她不打算听人墙角。

"简直岂有此理,那个英国佬居然敢拒绝我,真是不吃一点苦头,有些人永远不明白一个道理。"

"我这里还剩下几个没对付完Wittgenstein的招式,不介意先用在英国佬身上。"

"你就算了吧,她随便甩几张拜仁的包厢门票你就跟忠犬八公似地跟上去了。"

"嘿,别这样恶毒Julia,我是在帮你!"

Alisa的脚步顿住,听到Avrora的名字时,她似乎想知道更多。Julia和她的不知名跟班在明知道有人的厕所里依旧能够不加掩饰地侮辱别人,表明了她的确任性自傲,丝毫不顾及一传十十传百。Alisa并不感到有多生气,美高的奇闻逸事她听多了,她不想做HBO电视剧里动不动上手扯人头发,无差别攻击的女生。

马桶抽水的声音,紧接着一扇隔门被打开,刚才占据她脑海里的人出现在她的跟前。Alisa瞬间站直,贴在冰冷的瓷砖墙壁,手别在背后,心怦怦直跳。理智告诉她,她这副模样才像是干坏事被人捉个正着。

Avrora来到洗手台洗手,擦肩而过时,她可以闻到她身上玫瑰混着柠檬和杜松子的味道,不浓郁,却记忆犹新。Alisa对香氛气味十分敏感,看着镜子里她垂首时颤动的睫毛和手腕上青色的血管,她想起了潘海利根经典的香水,月亮女神。前调的柠檬和苦橙,中调的玫瑰和茉莉,尾调的冷杉和龙涎香,冷淡而清冽,就像明月高悬,却不照耀凡人。

她洗完手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退回去,拿起储物室里的拖把,搁在Julia待的隔间的门把手上。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愤怒的意思,没有报仇的快感,正经地仿佛奉命行事。她似乎觉得还不够,敲了敲窸窸窣窣的隔间,说了一句Alisa听不懂的德语。隔间瞬间安静,整个厕所都没了声,Alisa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干完这一切,Avrora又洗了一次手,临走时,拍了拍Alisa的肩膀,朝她眨眨眼。她的眼睛弯成一艘借月光漂泊的小船,涟漪牵动着两颗泪痣,灵动而又俏皮。这次,她可以肯定,她是发自内心的笑。

她再次反应过来时,背后的门早已关上,唯有肩膀上余留的触感,让她恍然刚才发生的都是真的。手抚上肩头,她注视眼前宽敞的镜子,残留的温度霎那间让两只手交叠。

Alisa回到教室上课,不自觉地瞄向后排,她依旧趴在桌上。Julia和她的跟班消失了大半节课,兴许是废了老大功夫才找到能够帮她们脱离困境的人,她们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的。Julia精致的发丝被风吹得毛躁,额前的刘海被打湿,像条形二维码,Alisa忍了很久才憋住笑。她用余光瞥见Avrora此时抬起头,正支着脑袋,勾起嘴角,看好戏的模样。

"Beker小姐,还有Luge小姐,你们这是去马厩喂马了吗?"老师放下手中的教案,眼睛透过半月型眼镜审视她们。班级哄堂大笑,Alisa严重怀疑,这都是看不惯平时Julia作风又不敢正面明说的人。

"我们被锁在厕所里了!这绝对是有人故意的!"Julia脸涨得通红,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被肆意嘲笑过。

"哦?那又是谁会在临近上课的点把你和Luge小姐锁在厕所里呢?"

Julia胸口起伏,Alisa打赌现在她的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她瞧见Julia往这里看过来,怒目而视地盯着表现地事不关己的Avrora,好像她的眼睛是火炬,能隔着这么远将她烧出一个洞。

Avrora丝毫不避讳,她换了个懒洋洋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同样盯着Julia。不同于后者的怒火,她平静地如同一汪泉水,单挑起的眉毛似乎在无声挑衅她。

"你敢说吗?""你说了又能怎样?",Alisa读出了几层意思。

无声的对峙,跨越大半个教室的距离,剑拔弩张的气息就这么被浇灭了。Julia深呼一口气,做了很大心理建设,最终开口:

"对不起,兴许是隔间的锁坏了。"

阿尔卑斯的寒风悄然而至,慕尼黑的冬天以一场突然降临的初雪开始。Alisa这年久违地和家人在慕尼黑的公寓里度过圣诞节,按照父亲的话,只要有家人陪伴,即使在异国他乡过节,也是幸福的。

Alisa出门采购食材,下午一点多,天气仍然灰蒙蒙,太阳被严严实实裹挟于厚实的云层。她夹紧羽绒服,带上耳机,设置了自动播放。一路上,她百无聊赖踢着路边沾着泥巴的雪堆,开始期待晚上母亲会用食材变出怎样的花活佳肴。一想到甜腻焦香的烤杏仁和酥皮烤乳猪,她的步伐变得轻快起来。

Edeka超市的东西很齐全,想起父亲说要感受德国人的啤酒品味,她顺带买了两瓶小麦啤酒。

回程的路上,路过小公园,因为圣诞节的缘故,这里变得比以往萧条。冷杉树被三两堆白雪覆盖,麻雀扑闪着翅膀抖落身上的雪花,一旁的旋转木马停止了工作,售票员的小棚子都关得紧紧的,落了锁。

兴许是极致的反差,又或是慕尼黑的街头异常冷清,Alisa一眼瞧见了远处木质长椅上熟悉的身影。准确来说,这是"厕所门"事件后她再一次见到Avrora。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领口露出的脖颈任由寒风呼呼灌。头发被寒风吹得七零八乱,任由碎发粘在脸颊上。她整个人窝在长椅里,双腿蜷起,脚踩在凳子上,右手搭在膝盖上,指间夹着一根烟。

烟头忽明忽暗,风几乎要将最后一点星子吹灭。Alisa隔着一条街,看着她熟练地吐出烟雾,感受到说不出的忧愁。

这个点,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在豪宅里,穿着丝绒连衣裙,周身围绕着暖气,和家人坐在一起。佣人会端来可口的杏仁姜饼,她会笑着和哥哥讨论电视机上播放的剧集,一旁的圣诞树下是昂贵而精致的礼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她,颓唐,精致的糜烂。

天又下起了雪,雪花飘在她的发丝上,她看到她将帽子拉上。黑色的衣物衬得她苍白的皮肤,烟雾弥漫在周围,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否是她的底色。

陡然,她的视线与她交汇。Alisa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宛若一个偷窥者,她捏紧了塑料袋,这时候逃跑反而落实了名头,于是决定上前。

穿过马路,她仿佛用了一个世纪,内心的紧张无处释放。Avrora的视线在与她短暂交汇后,移向了别处。她最后吸了一口,抬头,缓缓吐出,让烟雾托举飘下的雪花。雪花落在地上,Alisa刚好走到她跟前,这是她唯一一次低着头看她。Avrora转身要把烟灭掉,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不碍事的。"

Avrora迟疑片刻,眼睛闪过错愕,随即收回把烟的手,衔在嘴里。

"Julia那件事,很爽,不是么?"说完这句话,Alisa觉得自己用尽了所有力气。她试图让语气变得轻快,和眼前的人一样,云淡风轻,却运筹帷幄。连她自己都无法意识到,她在有意模仿她。

快点回答我什么吧,几个字也好。Alisa抿紧了嘴唇,双手搅着,骨节捏的发白。

她听见旁边人的轻笑,顺着寒风刮进耳蜗,痒痒的,一路爬进心间。

正当她盘算了好几个失败的话题时,蒙尘上帝眷顾,Avrora先开口,

"品味不错。"

她的眼神落在Alisa购物袋里的罐装啤酒。Alisa手忙脚乱地将沉重的塑料袋拿起放在腿上,扒拉几下,拿出小麦啤酒时,还不甚把盐袋掉在地上。她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和失态,她想解释自己平时不是这样毛手毛脚得像个愣头青,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其实对方根本不在乎。Avrora弯腰,将盐袋捡起,抖落包装上的泥土和雪,再还给她。

Alisa拿啤酒的手一顿,从她的手里接过,僵硬地道谢,随即想起自己真正的目的,

"你说这个小麦啤酒吗?我父亲说很想尝尝德国人的品味。"

她一味地将酒瓶往她那里塞,惹得Avrora诧异地笑出声,

"你不介意我喝掉你给你父亲买的啤酒?"

她感受到自己的头摇得如同儿时玩的拨浪鼓,但她心里装满的,只有对方直勾勾的注视和刚刚交换盐袋时,她冰冷的指尖。

易拉罐开启的咔嚓声,泡沫上浮,堆住了口子。她看着她的嘴唇贴住瓶口,在寂静萧瑟的寒冬,马路上没有鸣笛声,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她似乎能听见她咽下啤酒的声音,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她指间夹的烟上那明显的牙印。

她有点坐不住了。

"你要来一点么?放心,这里没人看见我们。就算看见,也没人敢举报我们,不是么?"

德国未成年人饮酒是可以被警察拘留的。她的语气带着无端的嘲弄,Alisa终是接过了酒瓶,抿上一口。酸涩带点苦味的液体流入喉咙,这是她第一次喝酒,体验不怎么好。

"第一次喝酒?"Alisa的生疏和苦得发涩的鬼脸暴露了她。

"嗯,你呢?这么苦的你是怎么喝下去的?"

"记不清了,想喝就喝了。"

那个阴湿的下雪天,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初次饮酒对准的到底是易拉罐瓶口,还是她的唇印。她没有问起这个点她为什么独自在街头抽烟,她不愿为了一个话题揭开潜在的伤疤。

她看不清她,就仿佛她终日被慕尼黑的云雾和万宝路的烟雾缭绕。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破碎过,被寒冬结成一块完整的冰,又在春天,顺着裂缝融化,从此周而复始。

次年,春暖花开的四月,繁忙的校园内迎来一个好消息。Alisa在大堂的报告栏上看见喜讯,Avrora以满分的成绩拿下了德国队唯一一块IPho金牌,也是那届唯一一位获得金牌的女生。照片上,乌泱泱的男生群体中,站着清丽高挑的身影。她仍然穿着校裙,和旁边统一的黑色西裤形成鲜明对比。Alisa拿手机拍下来,想起了《律政俏佳人》中那张经典的照片。

她翻出校园公共论坛,找到Avrora的号,发去了一条恭喜的信息。对面很快回复,Thank you。

不是Thanks,不是Danke,而是谢谢你。

今年是Abitur的最后一年,也就是说,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来准备考取她的梦校,剑桥大学的自然科学专业。

她见到Avrora的次数更少了,每周只是象征性地出现在教室里,按同桌的话,她现在可以保送任何一所大学,犯不着在这浪费时间。

学校一半的人都不在意成绩,因为在他们眼里,学历只是一张镀着金钱的纸。Alisa本应属于他们其中的一员,但梦想和抱负使她保持着严格的学习计划,如同绷紧的弦,不曾松懈。当她从老师谈话间偷听到Avrora也打算申请剑桥,她更加充满动力。她的发条一直不知疲惫地转动,直到父亲严厉的命令,割断了她的希望。

父亲和他的祖辈是牛津世家,并引以为豪,他的祖父甚至还是牛津大学的荣誉校友。他认为自己的女儿,Alisa也必须延续家族的荣耀。

"如果你申请了剑桥,我会通知老师不给你下发推荐书。"父亲最后的下达,浇灭了她最后无味的挣扎。

她反思自己的十八年,活在温室里,本质上和Julia这样的富家女没有区别。她依旧会走上家人为她铺设的道路,每周一次和世交的下午茶,每个季度都必须去上的马术课,在父母眼里都比不上她所谓的梦想。

如果她可以和她一样优秀,优秀到名校都会出手招揽,她就不必苦于一张推荐书。

毕竟,她终究不是她。

深夜,月亮出奇地明亮,高挂在无边的黑夜,深沉又寂静。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困意席卷前,她最后想的是,她是否也会遇到这样的困境,而她又会怎么做呢?

她想到了那句"想喝就喝了",笑容不觉爬上嘴角。如果这时她发去一条消息,她必定会回答"想填什么就填什么,不必理会"。

她决定明天碰运气。如果她明天来学校,她会抓住机会当面问她这个问题。如果答案和预想的一样,那么她想,她会拥有更大的勇气和父亲抗争到底,她会再努力一把,将成绩提升到剑桥王牌专业录取的万无一失的程度。

第二天,她的确在校门口碰见她了,只不过她身边另有其人。

男人的个头很高,白色短袖包裹不住满满的荷尔蒙,引得周围的女生频繁注视。他的手掌自然的放在Avrora腰间,青筋一路蔓延至小臂,是极度的保护欲和占有欲。男人扭头朝着Avrora笑着说话,露出的白净牙齿堂而皇之地刺痛了Alisa的双眼。

她知道这个人,英格兰炙热可手的球星Jude Bellingham。她在英格兰上学的朋友会在whatsapp时不时给她发这个男人踢球的照片和视频,他在卡塔尔世界杯赚足了男女老少的关注和爱慕。照片上看还好,但现实中,她越发觉得他龇牙咧嘴的笑可真是愚蠢。他的发型更是,鬓角和发际线平整得像伪人。还有他举手间的动作,和她以前在伦敦街道遇到的裤子拉到屁股的青年没差。

这就是她的审美吗?Alisa忽然愤慨,书包带子被她扯得变形。她至少应该找一个和她本人一样聪明,有智慧,谈吐间充满知识和涵养的人,而不是这个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boy。

他们一起消失在街角,期间,Bellingham的手没有离开过她的腰间,而她似乎没有异意,身子拢在他的臂弯里。

Alisa没有得到她的答案,她想,这辈子她都不会想要得到了。

慕尼黑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可以称得上舒适。走出了漫长的严冬,迈向下一个五月,她以为等待自己是翘首以盼的未来,却在今天,感到步履千金。那场午后雪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拨开缭绕烟雾,她看见的是波罗的海终不散的紫云。

生长于阴雨绵绵的伦敦,她一直以来都不习惯下雪天。而当这一个春夏过去,她再次返回伦敦的故土,却发现,她将自己灵魂的一小片留在了巴伐利亚高原。

恨明月高悬不曾照我,恨明月高悬曾照我。

新室友Clara人很好,是学纯物理的。Alisa不止一次看到她电脑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题目和研究,她帮忙解答过,引来Clara不可思议的夸赞,说她不来物理专业简直屈才。她苦笑,佯装高兴,心里想的却是你是还没有见过更厉害的。

哲学专业的知识晦涩难懂,一周就要读完一本书和递交两篇2000字的essay让她头疼不已。她发现她开始靠着回忆得过且过,可悲的是,那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回忆。她没有她的ins,正儿八紧接触也只有两次,只是每当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点时,她会恍惚,以为是飘零的雪花。

她从TikTok上刷到她和Bellingham分手的资讯。点开评论,都是"恭喜","终于"的词眼。Alisa挨个赞了一圈,她终于想通,其实高级版的体育生一点都配不上她吗?

心中龃龉已久的结正在慢慢松开,Alisa说不上自己有多为她感到高兴。她心中的她,应该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有一个大胆的举动。校园公共论坛随着她们毕业,早已冻结关闭,她无法以任何方式联系到她。

Alisa打开ins,Avrora的真名搜不到,那就旁敲侧击,她把她哥哥Heinrich的关注列表翻了一遍。索性,他关注的人数相较于其他球星而言,少之又少。她很快锁定了一个昵称是一串代码的私密账号,直觉告诉她,这就是了。但怕弄巧成拙,又去Jamal Musiala,Thomas Müller等和她相熟的人的表列里找这个账号。

当确定了事实和她料想的相吻合,她手指微微颤抖地点开这个如同僵尸号的账号,发送了关注请求。完毕后,她立马将手机背面朝上搁在桌上。

过了半晌,叮咚一声,她看着主页的请求关注已通过,尖叫地跳了起来,引得Clara来敲她的门,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她发的帖子不多,快拍倒是整齐地理好,每个小圆圈下都有备注。Alisa认真谨慎地看完了每一个上传的内容,嗯,没有那个龇牙咧嘴的前男友,基本上都是景色照和别人视角下的他拍。在朋友的拥簇下,她是如此鲜活,她以她未曾知晓的方式生活着。快拍里,她会大笑着把生日蛋糕奶油抹在那个叫Musiala的人脸上,也会模仿TikTok上很火的"Hug your siblings"拍一条恶搞Heinrich的视频。她的生活似乎和足球分不开,Alisa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去了解她。

激动之余是无尽的缄默,她没有收到Avrora的信息,她以为她至少会发一个问号,以表她突兀行为的疑惑,但私信里却空荡荡。

Alisa一个激灵,圾着拖鞋踉跄地跑到隔壁Clara的房间,语气焦灼地问她上周没做出的来的物理题在哪里。Clara看她的眼神如同洪水猛兽,见对方火急火燎,她莫名跟着急,电脑上翻了好几个文件夹才找到那道她上周还没解开的题。

Alisa拍下来,传到私信里,也是这时候她的心情才平静些许。她斟酌许久的用词,才发出去一条她认为像样的话。

她会回吗?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她不会忘记她是谁了吧?

"稍等。我需要一些时间。"

她回了。

她回了!

对面的答复重新燃起了一簇篝火,灼热,烫手。

她用了一个小时把答案和思路传过来。白纸上,连笔的英文和罗马符号像一个个跳舞的小人,在末尾,还附上了问题说明和解释。

Alisa将手机举到Clara面前,后者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捂着嘴巴,像是不相信她能找到何方神圣。

"天呐,请你务必介绍我认识她!"Clara的请求充满了渴望。

她感到内心的空虚被填满,虚荣,**一并席卷而来。

人们热衷于赶海,沉醉于潮水的洗礼,却忘记涨潮时回流的浪,拥有将他们拍死在海岸线的力量,而留给他们最后的景象,是夕阳下连成片的猩红色彩云。

牛津市为期七天的雨,不经让人联想到大卫·芬奇在影史上留下的不朽之作《七宗罪》。贪婪终会受到惩罚,米尔斯知道了那个盒子的秘密,折磨了世界30年。

Alisa猝不及防地在手机上刷到她的新恋情。依旧是运动员,这次的更高更壮,来自亚平宁半岛的男人,Ricardo Calafiori。

她似乎格外钟爱这一款,肱二头肌,腹肌,粗壮大腿,缺一不可。Alisa以自己察觉不到的速度翻了个白眼。他能带给她什么,教会她什么?她能够想象Calafiori身为意大利男性是如何花言巧语,或是凭借球场上的进球卖弄示爱。

她第一时间去看Avrora的ins,她没有更新帖子,快拍也没有。

Alisa的TikTok主页也时不时跳出与她相关的视频,评论永远是清一色的"Jealous","Gold digger","Sad for Richy"。她既愤慨又无力,愤慨于干净而皎洁的明月就为了一个男人,被公众污蔑造谣诽谤,无力在她即便回复这些恶毒言论,都无法替她洗清罪名。

Alisa一直在等,等某天她突然在ins上更新她和意大利男人的合照。

合照没有等来,她就分手了,紧接着,被爆疑似与北伦敦死敌,热刺中卫Micky van de Ven约会。这事儿在网上舆论不小,要说原本TikTok只是小范围让女粉丝轰动,现在就是惊动得连太阳报都要连夜赶工,添油加醋这份旷世恋情。

Clara是热刺球迷,那天她以惊动整层宿舍楼的动静,跑到Alisa的房间,大声宣布自己失恋了。

可谁不是呢?

"虽然我失恋了,但谁不想魂穿照片里的这个女生呢?"

Alisa盯着Clara给她看的照片。很典型的伦敦高级餐厅,从落地窗可以看见小资格调的餐桌边,Micky van de Ven和Avrora面对面相座,他身子前倾,大掌握住她点单时空出的一只右手。他笑得不值钱的样子,和低头看菜单的Avrora像在两个图层。

"听说女生的前任是皇马的Bellingham和该死的阿森纳的Calafiori,吃得真好。嘿,要是她把阿森纳传真机偷来,我可以原谅她和Micky在一块。"

Alisa很想说,靠一道物理题就征服你,你一直想认识的物理大神就是你现在羡慕嫉妒的对象。

那段时间,Alisa说不上魂不守舍,但空闲下来不停刷新ins的频率暴露了她。

这是她仅有的,与她能产生联系的方式。

她从不发和每个男友的动态,干净到找不出一丝有男友的蛛丝马迹。

她大概就是玩玩吧,凭借Alisa对她性格的了解,她连被分手的份都没有。

她拙劣的自我安慰再一次得到上帝的垂怜,两个月后,外界爆出她和热刺中卫已断联。

倦鸟归林,停落枝头。

Alisa日复一日穿过学院的庭院,脚下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鹅绒草坪,翠绿得令人不敢轻易践踏。博德利图书馆很古老,仿佛让她穿越进霍格沃茨。她常常站在赫特福德学院的叹息桥上,想象自己是17世纪被关押的威尼斯犯人,最后眺望这自由的世界。而百公里外的剑桥,圣约翰学院内也有一座叹息桥,放晴的午后,她是否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和她一样,瞭望远方。

一切都很好,只是这里始终不是剑桥。

她勤勤恳恳学着哲学,逼自己读了很多书,论文的等第终于摆脱了长达一年的B。Google的书签里,一直收藏剑桥的官网。她知道圣三一学院每到申请季,都会将Avrora挂出来当头牌,也在论文期刊上看到她发表的关于天体物理的学位论文。

那个《律政俏佳人》的"Elle",又回来了。

已经是数不清第几个夏天,此时Alisa正在大洋彼岸的洛杉矶,刚在比弗利山庄和母亲做完头发护理。炙热的太阳要将人烤熟,她感觉自己在英格兰闷得苍白的皮肤在这个暑期过完后会变成小麦色。

她走在棕榈树阴影下,舔着香草冰激淋,等母亲在爱马仕里扫荡完夏季成衣。

这年,Avrora开始谈第四任男友。她已经见怪不怪,反正最终不出几月,都会分手。

这次的对象又高了不少,是皇马的Dean Huijsen,和第一任男友Bellingham是队友关系。

拖她的福,Alisa懂了不少足球知识,以至于太阳报给她编排了一套绯闻前现男友的4-3-3阵容时,她居然开始对号入座。

太阳报的那篇爆料非常犀利,说她钟情于中后卫,喜欢找比赛中专门一对一防守她哥哥Heinrich的对家球星。从拜仁的德甲劲旅多特蒙德,到每次都能血洗的阿森纳,一直详尽到欧冠死对头皇家马德里,文末还押宝和Huijsen分手后,她会找巴塞罗那还是巴黎圣日耳曼的当家球星。

这样的新闻还算中立派,更难听的比比皆是。媒体把她比作足坛界的Yoko*,天花乱坠写着皇马的友妻门,还编出亿元帝星和西甲标王更衣室打架的传闻。

熟悉的无力和挫败再次涌上心头,比她想象中,靠着发表SCI登顶的天才少女更早到的,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嫉妒。

在情人节那张快拍前,Alisa以为这又是一场快餐恋爱。手机屏幕上,上百多鲜艳的红色玫瑰捆成一大束,嫩得能掐出水珠。正中间插着一张手写贺卡,她双指放大,认出了Huijsen的教名,后面跟着一串爱心。

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布有关男友的照片,Alisa不会搞错。迹象在告诉她,这段恋情比以往的要珍重。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看见她又更新了一张。

这次,不再是欲盖弥彰,是明锤。

合照里,Avrora踮起脚尖勾住男人宽厚的肩膀,脸贴在一起,调皮地眯起眼睛,像是被男人清晨长出的软胡渣磨得生痒。照片的底部,是爱心emoji和at的账号标签。

她点开标签,点了关注。

这两张快拍在晚些时候引爆了互联网。他是她认证的loverboy,大家都在讨论,漂泊已久的小船是否就此停泊。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往后Huijsen的生日,Avrora会专门发帖,传几张他的生活照;到Avrora的生日,Huijsen也会在主页一口气上传二十张她的美照,并配文"HBD,Ti Amo"。

她一张张右划,觉得还不够,又左划。

看到那张她在图书馆专心致志学习的照片,她停下来。男人的拍摄视角,和她每次望向后排的她,角度一致。不同的是,她无法呼唤她的名字,无法捏捏她的脸蛋,更无法揽住她的肩膀,讨论接下来该去哪里。

无眠的夜晚,月亮在厚实的云层间忽明忽暗,她开始重新审视她。纵使她多情,缺爱,糜烂,她也应该遥不可及,没有人能摘下。

Huijsen在Alisa眼里,并不特别。荷裔西班牙人,197的身高,衣品很差,会说四国语言,工资很高。

但偏偏就是他。

她害怕,万一有一天,Avrora变得和其他球星的伴侣一样,没有正经工作,当一个庸俗精致挂件。一想到她会出现在wags的派对上,和一群嘴上爱打玻尿酸,胸部臀部都动过手术的女性讨论自家伴侣时,她忍不住作呕。

她的时间不该浪费在这上面,她应该在物理界发光,撬动长期以来男性主导的领域。她的谈笑风生应该留在Ted演讲上,激励一个又一个挣扎受困的女性。

而她却用事实告诉她,她其实和一般人没有区别。

原来这就是失望。

即便Alisa现在是恨她的,也无法完全将她从脑海中移除。好比是程序代码中的bug,她运行无数次,都只能换来一个error的提示。

她麻木地刷着Huijsen账号里她频繁出现的身影,也逐渐接受她公开了原本私密账号。这不再是她唯一和她产生联系的方式,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可以。她甚至还开通了TikTok,录制有关分享天体物理知识的视频,还夹杂发布几条为人津津乐道的"Boyfriend challenge"*。

她想不通,也不理解,Avrora的变化为何如此之大。难道只是因为一个男人?

好俗。

真俗。

她或许一直都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

Alisa开始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自身。她专心研读哲学,发现这能够让她浮躁的心沉下来。她加入了牛津哲学书籍读书会,每周三下午都会在古老的庭院里分享一周内读的精彩片段和论点。她越发感觉,也惋惜,临近毕业的这一年,她才真正认识这一门学科,而不是把它当作父亲威严逼迫下的无奈之举。

她以整个系第四名的好成绩毕业。毕业晚会前一天,她和Clara在伦敦市中心买了舞会裙。路过理发店,Clara想剪个刘海,又看了看Alisa许久未漂的蜜糖金发色,提议让她把发根补漂。Alisa看着镜中的自己,扯着末端的发丝,头顶那长出的棕色头发在理发店暖光灯下是如此刺眼。

她让理发师把她的头发染成她的原生发色,棕色。

她没理会Clara一旁的嚷嚷,说现在欧洲女生都流行的发色,她说换就换。

理发师拿着刷子将染发膏均匀涂抹在头发上,她想起高中那会,整个学校的女生就没几个不是蜜糖金发色的。每个月一漂的代价极大,导致再好的护理都很难挽救断发和发尾的干枯。

只有一个人除外。

毕业之后,她没有选择读研究生,而是进入父亲公司名下的媒体公司当新闻编辑。一个她未曾想过的道路。

她主要负责文化与艺术板块的编辑稿件。在牛津打磨了三年的文字功底和信息整合能力让她很快融入办公室。

日复一日的晨会,手里的摩卡替换成美式,从小巧的香奈儿2.55换成背迪奥的托特包,Alisa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工作的疲惫。她执着于洗清身上关系户的标签,在应对突发与轮班时总是第一个申请,甚至还利用她以前擅长的领域来帮助中数字平台的首页编辑分析和吸引订阅用户。

她偶尔会和同办公室的同事出去吃饭,也会在聚会上认识别家媒体的工作人员,比如被视为英国社会的忠实记者《泰晤士报》,世界著名的国际性财经媒体《金融时报》,又或者英国最受欢迎的小报《太阳报》。

她在办公室的邻桌Vivian是《太阳报》的死忠粉,以她的话解释,严肃的工作之余正需要这些谈资消遣,像她这样的平凡人,生活需要一些有钱人的八卦和drama点缀,图一乐。

11月份的伦敦迎来了冬季第一场雪。Alisa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天气了,而在过去的54年里,整个英格兰也只有38次圣诞节观测到了雪花。

Alisa从《太阳报》首页看见Avrora结婚的消息时,她正在办公室泡茶。标粗且鲜红的engaged*字样和头条上那依旧漂亮得让人瞠目结舌的脸蛋,让她手里倒的热水溢出杯口,烫到了她的无名指。

她打开已经不常用的ins,才看见昨天夜里,她就发了Huijsen求婚的照片。

可是她才26岁啊。

照片上,她坐在巴努斯港的游艇上,穿着一看就不是她品味的Essential卫衣,背对镜头,深夜波澜不惊的海平面映衬头顶上交相辉映的群星璀璨。

她似乎走出了慕尼黑的隆冬雪季,迎着马贝拉的阳光明媚,卸下团在周身的雾气和冷气。

原来,她注定徘徊在悬而未决的18岁。

等到她终于拨开那烟雾缭绕,定睛一看,却已经过去了八年。

她看见她账户名蓝色小标前,从Avrora von Wittgenstein变成了Avrora von Wittgenstein Huijsen。

她结婚的消息再次引爆了欧洲大陆。德国人们纷纷不满他们的"公主"嫁给了一个效忠西班牙国家队的荷兰人,而会搞事的西班牙媒体则铺天盖地宣传下一届世界杯决赛将会是brother对阵husband,而最终以husband获胜告终。也有意大利和荷兰媒体撰写她是怎样的多情,虚伪和不负责,顺带把和Calafiori和Van de Ven的约会情史再次搬上大众的荧幕。

坐在30层的办公室,她透过窗户俯瞰整个伦敦,银白色的雪蒙住了她的双眼,叫她看不清任何东西。月季度例会上,她盯着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发呆,耳边是领导的风声鹤唳。回到工位,听见Vivian小声的低呼,随即看向她桌面上显示的《太阳报》首页,无言地低头办公。

这样所谓的盛况,Alisa只在泰勒·斯威夫特宣布结婚的那天见过。办公室的每个人都关注着,还有热衷八卦的同事跑去另外一个部门的朋友那里,问她知不知道球星收割机终于结婚了。

一整个早晨和中午,讨论和八卦就没有宁息过。

"我觉得她和Ricardo Calafiori才最配,站在一起体型差我可以磕一辈子。"她听见对桌的一位女同事抱着手机说。

"你只是喜欢他的肌肉,要我说,她十七八岁时和Jude在一起时才是最纯真的!那可是初恋!"

"嘿,都别争了。虽然Micky至今都没有一个确切名分,但是我坚信阳光荷兰大狗是最适合多情冷漠的德国美女的。他们只是被邪恶的小报舆论冲散了。"

"所以你们没人讨论她真正的老公Huijsen吗?他也是荷兰人啊。"这句是Vivian说的,她显然找到了隐藏许久的办公室八卦大军,迫不及待加入。

"等着吧,德国人可是恨死西班牙了,明年世界杯要是对上,Wittgenstein可难做人了。"懂球的男同事在一旁幽幽地开口。

"我觉得她可能不过几年就会离婚,然后又找一个,我猜应该轮到法国人了。"

热闹的讨论声此起彼伏,逐渐聚拢成一小片,就连室内温度都上了几分。只有Alisa依旧坚守工位,屁股没挪半分,耳机插上,手伏在键盘,表现得一副认真,丝毫不被外界打扰的状态。

领导为此还特地表扬她,让全办公室的人都学习她的专注和定力。

她觉得很讽刺,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看似风轻云淡的背后是阵阵寒意和早已塌陷的废墟。她看向紧闭的窗户,却幻想外头的寒风从看不见的维度和缝隙飘进来,这样就能解释她为何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感到越发得冷。

这一天堪称灾难,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家中。养的小约克夏似乎察觉到主人情绪的不对劲,没有像往日一样叫着要食物吃,而是安静地待在她脚边,依偎在棉拖鞋旁。

Alisa久违地站在书架前,工作后她的读书频率有所下降,哲学类的书籍又不适合见缝插针利用碎片时间。但今天,她迫切想找回心中保持许久却在瞬息间被打破的宁静。

她最终选了一本买来还没拆封的,写自于布鲁斯芬克的书,《拉康论爱》。

她对拉康的印象仅停留在他往往是那个和哲学家对着干的精神分析学家,但他的理论诠释对哲学根本问题的回应。

沙发旁的暖光灯下飞着细小的灰尘,她没开客厅的大灯,借着暖和的光线品读。

往后的一个月,她都例行这么做,她相信时间能够磨平一切,她也有能力让自己的状态回到之前。

当她读到那一章,爱是接受他者内核的不可穿透性时,手中做记号的钢笔顿住,洇了两滴墨水,渗透了黄色的纸张。

对文字的敏感如日增长,她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拉康所说的意思。

"他者的本质就是不可完全了解的。人对他人的认知,永远是通过自己的镜像,自己的经验,自己的语言去建构的。就像带着一副有色眼镜看世界,看到的他人,其实是经过主观过滤的版本。"

或许,那个人,心里永远有一片你无法抵达的旷野,不是刻意隐藏,而是作为他者本身就无法被完全穿透。

那片旷野,就是构成**的永恒缺失。

之所以会痛苦,不过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爱上的,常常是自己的想象。

砰地一声响,厚重的书籍被关上,让脚边的小约克夏吓一跳。Alisa把自己扔在床铺上,过了一会儿,烦躁地双手捂住眼睛。

答案就在眼前,她却突然不愿意相信。

她看向被她丢在角落的书,顿时燃起一股想烧掉的冲动。如同《七宗罪》里,米尔斯得知自己是罪恶的最后一环,从而陷入杀妻之仇和凶手得逞之间痛苦的矛盾。

和年少时不同,工作后的Alisa学会如何带着情绪过好日子。圣诞节过完,她晋升为了总主编辑,负责策划新闻报道和分配任务。

父亲发来信息,说她干得不错,证明了他当初执意让她上牛津哲学的正确性,如果是剑桥的自然科学,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人头地,对得起自己的家族。

Alisa盯着聊天框,苦笑,随即忽然在无人的会议室放声大笑。恍然间,她反思,她是否将人生中无法得到的部分投射在了Avrora身上,执着得如同被丘比特射中的阿波罗,顽固地追着达芙妮。

于是她像寄生虫一般,窥探,嫉妒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只有她,才能够永远支持,理解,共鸣她的学业和事业。

她必须承认,尽管她的人生永远不可能糟糕,但她永远悔恨,念想自己要是去了剑桥,和她同在三一学院,她们是否可以正式认识一次。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这次,Alisa终于面对了她不想面对的现实,困住她自己的,不仅是剑桥的梦想,科学事业的梦想,更是她。

无法成为她,更无法得到她。

无论她恨她也好,失望也罢。

因为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年初,Avrora获得了权威期刊《天文与天文物理》的Early Career Award,一年中的唯二。

同年六月,她办完婚礼的次月,去了麻省理工学院参加天体物理的科研项目。

Alisa没有刻意屏蔽她的消息,个人意志比她的理性更先一步到达神经中枢。

依然是同年,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网上突然掀起了一波关于Avrora高中利用背景霸凌同学的负面新闻。Alisa看到时,用脚趾头想,十有**是Julia牵头干的。

帖子是在ins上一个拥有几万粉的八卦账号爆的,因其很多内容都被证实过,所以可信度在爱玩社交媒体的人眼里还算不错。

上面附了涂抹掉姓名的学生证以及长达1000字的控告。它详尽了Avrora是如何靠着她引以为傲的外貌和家世两大杀手锏,在高中时带头排挤欺负不如她的同学。

很多时候,人们并不会理睬新闻的真假,只是愿意去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或是能够让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审判的东西。他们热衷于将人拉下神坛,不费吹灰之力地顺水推舟利用互联网,完成对她的讨伐。

Alisa一方面觉得可笑至极,另一方面又有点担心她是否会受到影响。

很快,Avrora的反击来了。

她发了一张底色为黑色的图片,上面用白色英文写着:

"How could I ever bully you if I didn't even attend that many classes?"*

她自己转发了快拍,同时Huijsen也转发在了自己的快拍,并配了一个哭笑的emoji。

Alisa坐在独立办公室里,看到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可以想象,此时的Avrora仍然是当年那个能够遥遥相对,遏制Julia的那个人。

可是网民不买账,反而指责她并没有给新世代的年轻学生树立一个好榜样。一个物理界的天才少女竟然公然给学生灌输逃课逃学的理念,实在是败坏。

新一轮的攻击遂开始。

她的评论区底下都是清一色的绿蛇emoji,如同当年卡戴珊家族发起对泰勒斯威夫特的网暴。甚至还有人跑到Huijsen的社交账号下,at他让他赶紧离婚,否则西班牙永远拿不到世界杯。

Alisa沉思,Avrora的锋芒锐利她在高中就深有体会,多数人会在踏进社会后有所收敛,但她并不会,也永远学不会。

她思考了三天三夜,最终决定自私一回。她想写一封信,不仅是给她,也是给网民,更是给九年里仿徨的自己一个回答。

下了班,她就坐在电脑桌前,旁边摆着刚切的水果盘,怀里拢着小约克夏,开始斟酌。她不擅长抒情,娓娓道来更不拿手。键盘哒哒哒地敲,电脑屏幕在夜里闪着亮光,大腿上的小约克夏逐渐陷入均匀的呼吸。等到她再抬头,已经是早晨七点的伦敦。她揉揉眼睛,最后一次核对用词是否得体准确,喃喃读起:

"

致所有正在读的你们:

我人生中为数不多幸运的事情就是和她同窗三年。这时候你们可能要发难,她明明宣称自己是翘课逃学的惯犯,为何还要替她说话。

因为我曾和你们一样,对她抱有偏见,抱有失望,甚至还有恨意。

偏见来自于可悲的金发碧眼刻板印象,失望来自于普通人的庸俗,而恨意来自于我内心的恐惧和**。

所以,我想最后一次用我眼里的她来完成闭环。

我想,她从未因她的容貌而引以为傲。她或许会因为身外之物给人留下花瓶的标签,但相信我,如果你见过她,认识她,会发现这些是她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假如你碰巧看过Legally Blonde,你就会立刻明白我所说的。

同样身为理科生,我清楚地明白她的天赋,心服口服的人遥不可及,酸涩善妒的人望尘莫及。综合因素加起来,我不知道这两类人的比重到底是怎,现在看来,后者比例更多些。

她不在意别人的噪音,这时候你们可能又会发问,怎么能有人能忍受别人空口白牙的污蔑呢?我无法告诉你们真正的答案,但我确信,她同样也隔着屏幕,对着留言评论一条一条地发笑。所以,费劲心思,绞尽脑汁的手段对她学生时代没有用,现在更没有用。她的自信,睥睨,锐利,锋芒从来没变过,学生时代如此,现在亦如此。

她的少女时代,是如何准备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和如何能提前被剑桥大学录取。

写到这里,如果你读书的时候也仰望过这么一个人,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有共同语言。

所以当我得知她投身辗转一个又一个我看不上,瞧不起的男人时(我现在必须为我当时的言辞向他们道歉),她不再是我心里那个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及的天才少女。她好像一夜之间变得庸俗,普通。

毛姆的告白虽浪漫,但其爱的本质是浅薄的吸引与快乐,而非复杂的情感救赎。□□对凯蒂的贬低实则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聊与吸引力不足。

我没有她的天资,她却轻而易举拥有我的求之不得。

在读《那不勒斯四部曲》*时,我曾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1960年代的那不勒斯,女性能够和女性在一起,莱农一定能意识到她对莉拉的感情绝非于此。

可惜我不如莱农,更不如莉拉。不能在尼诺嫉妒莱农,安东尼奥想让莱农嫁给自己时,跟她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继续学习,一直读下去,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天才女友,你比任何人都厉害。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关注过她的消息,再见时,她已经宣布结婚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消化,或者说,回顾自己从18岁到26岁的时光。

人是一本读不完的书,自己更是。

可以说,我对她身上所有投射的复杂情感,都源于我自己。

我们总是热衷于造神,而一旦神偏离了我们预设的既定轨道,愤慨和悲哀就会张牙舞爪地吞噬我们。这时候,我们又化作审判者,将神拉下,贬为俗人。

我应该清楚,她的理想和抱负从未变过。婚姻只是她人生中的无数支点中的其一,而学业和事业才是整个地球。

我和她从未有过一次正式见面,她或许也早就忘记我是谁。但我依旧要为从前的我道歉,

我怀疑过你,审视过你,和芸芸众生一样批判过你。

我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由衷地祝愿你前程似锦。

愿你永远拥有18岁时的意气风发和顾盼生辉。

匿名

敬上

确认无误后,她连同自己抹去姓名的学生证和信,打包发给在《太阳报》工作的朋友。她简洁地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动用自己毕业后积攒的媒体人脉,以自己的人品和职业素养保证,跳过真实性考察环节,直接安排到了第二天的《太阳报》首页。

就让八卦和脏水死于另一个更庞大的爆料平台吧。

事实如同Alisa预料一般,比起之前那封1000字满是控告的字据,她的这一篇显得十分情真意切。如果要写一篇围绕Avrora的命题作文,那么第一篇仅是套公式的模版,因为其中的细节换在任何人的身上,都可成立。而她的,则是一篇娓娓道来的自述,以她的口吻,描绘一个立体,跃然纸上的Avrora。

不到半个月,事情就有了一波三折,这是网民喜闻乐见的。这封信在各大社交平台被疯狂推送。

很多人都在猜测自述者的性别,他们坚持认为文中的"我"是一名女性,不仅是《那不勒斯四部曲》里莱农和莉拉的引用和暗喻,更是因为男性很难写出如此细腻,真挚,动之以情的文字。

也有一部分人被深深感动,共鸣到,纷纷模仿她的文风和自述方式,写给年少时,那只可远观,而又遥遥无极的白月光。很快,打着#To be him/her is my Heroism in Girls' Generation*的话题席卷了TikTok,成为读书博主和情感博主津津乐道分析的对象。

对文字比较敏感的人则认为,虽然通篇都没有正面回击霸凌的传闻,但实际上,凭文字勾勒出的形象,早已将她的形象立住,驳斥了所谓的"控告"。

当然,这些Alisa都没有去翻看。她听见彼时已是她手底下员工的Vivian和其他人讨论这封信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写时,只是用卷成筒的纸,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提醒她不要玩忽职守。

下班走在街头,她看见红色书报亭的老头正读着《太阳报》的头版,架的老花镜滑到鼻头,旁边的茶壶冒着水汽。

今天的伦敦依旧没有出太阳,她将长柄伞收起,巴宝莉的风衣角随冷风扬起,卷走街角糕点店里司康饼的红茶香。

叮的一声,她的手机震动。

划开屏幕,自动跳转ins私聊页面,她看见曾经日思夜想,熟悉又陌生的账号。

"Thank you,it means a lot to me"

她隐约看见街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朝她释然一笑。

再看过去,发现是九年前的自己。

"Always my pleasure"

*Mayball:剑桥“五月舞会”,通常集中在六月底学生期末考后

*Tutorial:和教授一对一的指导

*Abitur:德国高考

*GCSE:普通中等教育证书,相当于英国中考

*Yoko:小野洋子,英国著名乐队披头士主唱约翰·列侬的妻子。她的存在曾被认为是披头士解散的原因之一。

*Boyfriend challenge:TikTok经久不衰的情侣挑战

*Engaged:订婚

*How could I ever bully you if I didn't even attend that many classes:我的低出勤率让我如何有时间霸凌你呢?(中文翻译很难准确还原上英文的语气)

*《那不勒斯四部曲》:HBO《我的天才女友》原著

*To be him/her is my Heroism in Girls' Generation:成为她是我少女时代的英雄主义

是一篇醋包饺子产物,也写明了一般人眼里Avrora的形象,和正文她自己的叙述视角有很大不一样。

A姐在面对自己讨厌的人和事情都很直爽,所以会发快拍“自曝”了自己不怎么去上课,赫赫森说话也是,毕竟是能直接发帖怼西足协的人。

我同意让阳光荷兰大狗狗和A姐在一起

赫赫森:对的,就这么宣传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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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致我从未认识的天才女友

【足球】仿生赫赫森会娶到电子万人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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