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错乱的光影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请不要动,佐伊。”我听到了拉斐尔的声音,犹如牧神的那支芦笛一般轻轻攫取住我的意识,把它从乱作一团的思绪中牵回来,落到蒸腾的暑气里。

当画家的模特真是个苦差事。

我感到百无聊赖,这让我不得不用强大的毅力来抵抗那股想要扭动身体的冲动。我已经经历了十几次或全身或局部的麻木与恢复,然后又是新一轮的麻木,这种循环简直让人厌烦透顶。

“拜托,只剩最后一笔了。”拉斐尔喃喃道。

终于,这场持续四个小时的绘画结束了,午餐时间也已经过去。索菲亚在厨房给我们留了一锅炖鱼——鲜美的鲑鱼搭配土豆、洋葱、青椒和西红柿,一大盘由排骨、兔肉和鸡肉组成的菜肉烩饭,以及她的招牌美食土豆鸡蛋饼。

“美食成功抚慰了我麻木的躯体。”

我给里卡多发消息说。

“这是生理上的麻木。我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四个小时!甚至我呼吸的幅度稍微大一点,都会引起拉斐尔的不满!他一沉浸到绘画中简直变成了一个苛刻的奴隶主!”

但当我看到拉斐尔完成的那幅画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这几个小时的折磨是值得的。

这幅竖式画架上的油画是典型的印象派风格,阳光与空气在笔触中颤动呼吸,光影和色彩在画布上微妙起舞。

阳光洒落在翠绿的草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斜倚在亚麻布上。她的长裙,以发光的丝线绣成,如同一朵洁白如银的睡莲般铺展开来。她的身体纤秾合度,自然舒展;五官纤丽,睫毛长而卷翘,嘴唇是轻而淡的肉色,象牙白的脸蛋上微微泛着一点玫瑰色的红晕,栗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淌。

在寂静而困倦的昏晕中,少女的眼睑轻轻闭合,似乎沉浸于一个甜美得出奇的梦境。杏黄色的日光从橘子树的叶片上溜过,在她的肌肤上跳跃,萦绕着一种波点式的柔和光泽,使她看起来既真实又梦幻。

里卡多对这幅画充满了兴趣,我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他看。在训练的间隙,他回复了我。

里卡多:我想买这幅画。

佐伊:什么?

里卡多:你能给我那位画家的联系方式吗?

佐伊:你是认真的吗?

里卡多:当然!画中的你是一位仙子吗?还是一个精灵?简直太令我着迷了。

佐伊:谢谢你的赞美。不过我得先问一问拉斐尔。

对于里卡多想买这幅画的打算,我的感受很复杂。虽然他不止一次地称赞我“漂亮”,我也清楚自己的外表确实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然而,就像无数怀揣浪漫梦想的女孩一样,我渴望以自己的内在,而不仅仅是躯体——根据我的DNA结构排列而成的细胞集合体——去赢得心上人的欣赏,我不希望他的注视到此为止。

尽管如此,里卡多对我外貌的赞美,有时也会让我感到一丝暗暗的喜悦。

难道你不也是因为他英俊的脸蛋而一见倾心,之后才愿意去探索他的内心世界吗?我心中的道德导师在轻声质问我。

亚当和夏娃被**的化身——那条撒旦派遣的蛇所诱惑,从此离开了伊甸园的庇护,这便是他们后代所继承的原罪。

人类似乎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陷入美丽皮囊的圈套之中。外表与内心真的相互契合吗?或许,只有当我们真正深入其中,才能分辨出看似诱人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的是致命的毒药,还是香甜的蜜馅。

-

佐伊:拉斐尔同意了。不过,他得先带着这幅画作去参加画展。

里卡多:太好了!我想把它挂在我的卧室里。

佐伊:你对印象派的风格很感兴趣吗?

里卡多:之前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现在看到这幅画,我非常喜欢。我们应该邀请一些不同风格的画家来为你画画。

佐伊:里卡多,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有多重性格!

里卡多:呃,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话……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妥,惹你不开心了吗?

佐伊:……

佐伊:你应该明白,把一个女孩的画像挂在卧室里,这实在是一件极易引人浮想联翩的事情!

里卡多: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应该先征得你的同意。对不起,佐伊。

佐伊:我不是在乎这个。我郁闷的是,你总是在对我做一些暧昧的事,而你的心却游移不定。你始终在矛盾中摇摆。你就如同这幅画上的色块一样边界模糊,又像光影一般迷离错乱。

里卡多:佐伊,真的很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行为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佐伊:……算了,忘了我说的这些话吧。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我不该抱怨什么。

里卡多:不要这样说。我很感激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感受。我迫切希望能够以一种更冷静的方式与你相处,但我发现这越来越难做到……但我绝不想让你感到难过!

佐伊,请相信我,到了我们见面的那一天,我会向你坦诚我的答案。在那之前,答应我,试着去做一些能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情。

-

买画事件过去后的几天里,我的心情并没有像里卡多期望的那样变得轻松愉快。

或者说我很想让自己快活一些,但在那些喜悦——那些每每随着他温柔的注视、甜蜜的话语而降临的幸福中,总有一丝担忧如影随形。

犹如一首完美的夏日协奏曲总是被一个笨手笨脚的新手演奏者破坏:

那些震颤郁热的音符,抑抑难言的心忧;早已明悟却再次惊疑不定;总在揣摩他的想法,他的意图;为此思索再三,反复揆度,斟酌又斟酌。

他的目光是否真的饱含爱意?

他的所行又是否带有暧昧的欲色?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荒腔走板,我的曲解和想象?

渴望他的亲昵又视这份亲昵如阿特洛波斯的命运剪刀;为我带来快乐之人也是令我精神痛苦之人;害怕一不小心就与幸福结局失之交臂;忧疑这份欢欣是绞刑架前最后的怜悯;宁愿他是被滴入花汁的狄米特律斯,又畏惧这朵紫色小花将醉倒他的褐色眼眸……

-

有一个晚上,我没有出门,而是在家里陪伴胡安和阿尔玛。

“我可能需要提前离开马德里了。”我坐在沙发上,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假装不经意地提起,“29号,我得回美国一趟。”

胡安从他那副老花眼镜的上方投来询问的目光,他手中正拿着一摞出版社转寄来的读者信件,阿尔玛在一旁帮他整理剩下的那沓。他俩都坐在靠墙的小圆桌旁。

“学校里的事吗?”他问。听起来他并不准备刨根问底,这正合我意。

指腹轻轻划过纸面,我的视线先是涣散,继而缓缓聚焦。“不是。嗯,差不多吧。”我闪烁其词,目光直直地定在纸面上的西班牙文,“去和一个朋友碰面。”

“那让达尼尔送你去机场。”胡安说,他将一封字迹略显潦草的信件高高举起,眯起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仔细辨认着,“上午我们和布兰卡通过电话,她很希望你能多交几个朋友——”

“我已经有很多朋友了。”我的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

“我猜也是。”胡安友善地笑了一下,把信递给阿尔玛,“达尼尔和卡洛斯也带着你认识了不少人。”

“从中学起我就开始交朋友了,她总以为我还是那个孤僻的小可怜儿。”我抱怨道,却不是真心在埋怨。

胡安和阿尔玛交换了一个眼神

“应该写得是……这个词,拉丁文。”阿尔玛向胡安耳语。“她一直内疚于没有在你小时候更多地陪在你身边。”她转向我,“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想要做一个好母亲,而不只是她自己的时候,时间可不会停下脚步,你已经长大了。”

“我现在很好。”我强调,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页上,“事实上,小时候的我很享受那些远离人群、独自沉思的时光。‘有的人的孤独是病者的逃避,有的人的孤独则是对于病者的遁逃。’但我同样珍视良师益友对我人格的助益。当然,地中海的阳光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补充道,这话果然奏效,因为他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一直认为阳光很关键。”胡安感慨道,“炙热的阳光铸就了我们的民族性格——乐观,自由,奔放,满怀热情。”

阿尔玛则意有所指地接过话茬:“我跟你妈妈说,她没必要从我们这儿打听你的消息,她为什么不直接向你表达她的关心呢?”

沉默在房间中短暂地驻足,我又翻过一页书,纸张沙沙作响。

“她有在关心我。只是她对我确实有点谨慎了。”我咕哝着,“不过这总比那种让人窒息的过度关注要好。至少,我现在过得很自在。”

我感觉到阿尔玛的目光越过胡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

我的视线在书页上游移,发现新内容让自己云里雾里,我怀疑自己似乎看漏了一段,于是又翻回了前一页。

“我定期会给她打电话。”我继续说,“我知道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样就很好。我愿意她去做自己爱做的事儿,和我爸爸一起,享受他们自己的生活。她不欠我什么。而在我的人生里,她也只占据一小部分,虽然很重要,但仅仅只是一小部分。”

*有的人的孤独是病者的逃避,有的人的孤独则是对于病者的遁逃。——尼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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