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流

他们很快就收到了阿什葛洛德的回函。包裹中是阿祖尔亲笔签名批准的条款,以及相关部门除对的药品和用药说明。弗洛伊德把包裹交给负责杰德病情的住家医生,医生检查过后没有任何问题,便依着杰德的体质设计了服用剂量。

医生对弗洛伊德说这种成分的药物虽然安全,但激素疗法仍存在一定程度上的风险。并严格规定了杰德的睡眠,饮食。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用药期间安全性。

杰德连续服用一周都没出现什么异常症状,他甚至精神劲还比从前好多了,看到双亲着急的模样反倒被他打趣。从前他还会引起并发症,现在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只是有些苍白。

弗洛伊德不在的时候杰德偶尔会代替他接待访问里奇家的“客人”,他的能言善辩常常将来访者说得团团转,最后在循循善诱的劝导下在同意书上老老实实签下名字。弗洛伊德则更会“投机取巧”也有不少来访者在他面前栽过跟头。

服用药物后杰德的眼疾果然比从前的状态好转许多,甚至并发症都鲜少出现了。杰德渐渐地参与了不少里奇嘉德社交活动,十分自然娴熟与各个阶层人士往来,对于这位不曾抛头露面的青年贵族们对他大为赞赏。平日里与外人交涉他会在双眼缠着一层轻薄柔软的纱布,任何社交他都会保持距离。

只是偶尔杰德会在弗洛伊德看不见的地方擦拭着什么,等弗洛伊德察觉时他又打理得一丝不苟,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们的关系中逐渐生出了异样的虫卵,只是从不曾去过问任其放肆发展。

某一天弗洛伊德清空了旧宅一间旧藏书室在那里置办了崭新的绘画用具,窗户面朝阳,清晨便可迎接莺歌燕舞晨露微风。他一旦醉心于此就会发展得一发不可收拾,不出几周房间里已经全是弗洛伊德作画的痕迹。他开始对画花鸟鱼虫感到无聊,甚至是宅子里的瓶瓶罐罐都画得差不多了。弗洛伊德开始思索更多有意思的事,很快他就想到了杰德,他要给杰德画一幅像。

“杰德先生,你不能再!————”

在宅子里找到杰德时,他在跟主治医师谈话,见到弗洛伊德来了,杰德很快就收起脸上的不悦遣送了医生。“怎么了吗?弗洛伊德。” 在他到来前房间里不算激昂的对话声都在兴高采烈地推开门的瞬间化为乌有,杰德一如往常地挂起了掩饰的笑脸,只是这一次是用在弗洛伊德身上。

他们的矛盾从不需要解释与搪塞,如果有矛盾那就直接解决不就好了。弗洛伊德斩钉截铁地拆穿了杰德的掩饰:“你在隐瞒我,是因为病情加重了对吗?”你以为我不会发现吗?

杰德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那张湖水一般平和的脸毫无波澜。似乎在表达只有这件事不能与弗洛伊德明说,最后对方的神色开始出现松懈,他无可奈何地疏解弗洛伊德的情绪“我没有任何事,你无须担心。”

事实上在使用药物的这段日子里,阻断药为杰德的眼疾带来的疗愈实在是快速得令人生疑。但又找不到任何值得疑心的地方,一切都在平稳发展,就像是航路上行驶安全的船从不偏移无风无浪。

僵持许久,沉默在空气中发酵最终化作虚无消散。他深知即便是撬开杰德的嘴也无济于事,只要是他一心想要隐瞒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这是一直以来他们相处的默契。他们互相尊重着彼此的想法,从不曾越线;保持着这样的平衡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互相知晓的日夜。

弗洛伊德放弃了询问杰德,他自觉没趣地低下头显得有些沮丧。面前的罪魁祸首好整以暇的模样令他格外恼火,最后弗洛伊德离开了房间,单方面结束了对峙。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头扎进被窝,转过身又看到在颜料盒中干涸的鲜艳色彩,如今凝固在一团变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在那之后杰德的眼睛算是恢复完全了,可弗洛伊德始终觉得事有蹊跷,暗中默默观察着杰德的一举一动,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他见到过杰德无意间干呕的模样,也瞥见过手帕上一点不太明显的痕迹,这一切都在透露着一个不明觉厉的事实,只是迟迟不愿去揭开。

同年十一月他们度过了一个盛大的成人晚宴,宴会上有不少年轻贵族女孩向他投来橄榄枝只是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杰德身上。眼疾治疗成功的杰德变得不如从前那样活跃闹腾,曾经一同爬树炸花房的少年好像从他身上脱离了,现在的杰德更像个在社交场合行动自如的空壳。

直到宴会结束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宾客们谈论的声音甚至都到弗洛伊德耳朵里了,大家都在担心:里奇家两位形影不离的小公子是不是闹矛盾了?

那一夜仍是弗洛伊德迄今难忘的。晚宴过后宅子里的家仆都在收拾残局,乔吉娜在与宾客们交谈,而卢西恩则早早投身于工作去了。庭院内空无一人,繁星汇聚于此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停留,也许这样的夜晚今后会有许多,但都不再是此刻的光景。

杰德在庭院里注视着天空面容柔和眉头舒展,卸下了一身的疲惫。他根本不喜欢面对宾客时的客套社交,所以才会在晚宴结束时来到四下无人的庭院喘口气,弗洛伊德也是如此,他们再一次并肩站在庭院里,没有事先预谋地来到了这里。

“弗洛伊德,我应该要跟你道歉的,我隐瞒了你。”杰德面向他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仍是他熟悉的模样,不带一点疏离,对上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图。

他知道杰德不会说出原因,毕竟这个人就是如此固执。弗洛伊德倚靠在庭院的摇椅上,冬天的夜晚很凉,可他偏要让风多吹吹才好,风会吹散疲惫使意识恢复平静。

“真是的,你都不问我吗?”

“问了你会说吗?”

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啊。弗洛伊德冷不丁地朝他说,杰德瞪大了双眼又笑起来,片刻后他才平复,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人工湖,月色将湖面照得波光粼粼,漫反射的光线在周围形成雾蒙蒙的光影叫人看不清它的模样。

“弗洛伊德,还没认识你的时候,我过得很没趣。常常就是度过一天算一天,毕竟我又看不见东西,哪儿也去不了。”杰德慢慢地说着。“我的世界十分没趣,我经常会走到奥雷利亚后院的小河边,那里会让我感到平静。”

弗洛伊德托着下巴静静地听。

“若是你不开心时就听听河流吧,毕竟它是最不受时间限制的东西,你向它招手它则予你致意,回应你的心声,让心归于平和。”杰德思绪复杂地注视着河水,他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好像钻石在闪烁。

“后来你来了,我在奥雷利亚无聊的每一天都变得不一样。那时我就常对河水许愿,期盼有朝一日能视野清明,像常人一样注视你。”他的目光真诚炽热慧光如炬,那双恢复视野的双眼中坚定不移地倒映着弗洛伊德的脸。

水雾形成柔软的纱网,罩在月色光顾的庭院围绕在他们之间。杰德的声音诚如动听悦耳的琴音,每每与之对话……或是交换目光之际,难以言喻的悸动会在不合时宜的场合作响。心化成了最细腻的河流,用最动人的曲调敲击着心弦,月光恣意倾落,如流水一般温润,又悄然离去。

“我希望长久地注视你。”杰德面对他总会收起所有防备毫无保留地向他释放那颗坚硬果敢的心脏。那样坚定不移的话语在月光流水雾影交织中化作二人才能知晓的音阶,回荡在耳畔的沙沙声渐渐消散,仅弥漫心的回音。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月光静默地照在二人前行的路上。

直到许久他才明白杰德说的话语中别有用心的地方,而那时却为时已晚。

弗洛伊德在次年四月提前修完了学期剩下的课业,里奇家的继承人位置在沉默中早已有了定论,大家都知道卢西恩会把弗洛伊德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提前离开校园则是为了顺利交接权限的准备,回到家中的弗洛伊德过得并不悠闲,相反的是他变得比从前更繁忙了。卢西恩开始让他处理重要文件,以及与家族旁系交流的工作。

他忙得整整三个月都没见上杰德一面。听管家说杰德自从眼疾恢复后身上的并发症也鲜少发作,他现在与常人无异。日常外出时除了必要的社交则是时常逗留在南区商业街的东方人茶馆里。

那是一间老茶馆,老板是一位姓林的老人。那儿销售茶饮和点心,有时也会出售名贵画作,独具东方清新淡雅特色的氛围博得不少新哈林根上层人士的青睐。茶楼售卖的茶水是不添加任何奶制品或是方糖的苦味饮料,弗洛伊德曾经偶然尝过一次杰德从那里带回家的茶水后就不再尝试了,而杰德在机缘巧合的关系下结识了店主,偶有闲暇便驱车前往此地。

起初仅仅是为了给弗洛伊德寻找收画的中间人。茶楼在许多地方都设有据点,店主将画作出售给喜爱风景画的东方权贵以此收取微薄利益。

近日来新哈林根的天就像是捅了薄雾般的云层,暴雨终是迎来释放的窗口,开始没日没夜地下,叫人心烦郁闷。弗洛伊德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应付完父母亲安排的社交活动,特意支开司机独自一人徘徊在大街上。

只是雨猝不及防地下了起来,慌忙中一脚踏进沿街开放的店门,抖了抖身上沾了雨水的外衣,定睛一看才发觉自己来到了哪里。天边的雨开始愈下愈大,蔓延而来的水汽在室内蒸腾最后划拉一下凝结在玻璃橱窗上,店内总是摆着沏好的茶水,在这缠人的雨天算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暖流,等弗洛伊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茶楼内并没有什么顾客,弗洛伊德在二楼茶室靠窗的座位坐下,等待雨停。

针眼大小的雨点穿过云层的束缚打落了窗外含苞待放的花骨,嫩芽夹着欲放的花叶裹挟雨水最终落在泥泞的路面上,此时又恰好有急匆匆的赶路人一不留神就将花的残肢踩得粉碎,全然没了最先的模样。

弗洛伊德感到有些乏累。

只是又一个似近似远的呼唤声把他从小憩的幻境中拉了出来。

店内的员工送来了茶点,只是在他拒绝享用后对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开始有些不耐烦准备走人。

“您是弗洛伊德先生?”对方制服上的名牌闪闪发亮,散发的光芒晃得人眼疼。

他被店员领去了老板的办公室。

房间明亮洁净,边上的木椅坐着看起来面容慈祥和蔼的老人,他极富善意的招待让弗洛伊德一头雾水,问其原因竟然是他在这里出售的风景画意外地在东方市场极受欢迎,东方市场的买主希望得到更多画作,所以才有了这偶然的邀请。

“你愿不愿意继续给我们作画?我们会给你出合适的酬金。”林的声音像是饱经风霜仍屹立不倒的老树,浑厚而充满力量,让人听了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

他感到遗憾地低下头,原因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拿笔作画的念头了。先前杰德带来出售的画作是他接触艺术时一时兴起画的,约莫有几十张。并不是画不出来而是他没了最初拿起笔的心情,就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底,寒意侵入皮肤渗进骨肉带走所有疲惫与挣扎,独留一具失意的空壳。

“你的兄弟来找我卖这些画时提过几句,但是细问他不回答。真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林思索着好像忽然茅塞顿开似的:“弗洛伊德,你要不要看一看店里珍藏的画作?”

那是一位流浪艺术家永久捐献的油画作品,叫《河流》。

因为对《河流》的好奇心,弗洛伊德跟着林去了收藏画作的房间。推开房间的门后扑面而来一阵清新的空气,夹着花香和雨后的凉气。房内的窗户不知道被谁打开了,此时窗外雨过天晴几抹温暖的阳光照在房间里,走在木质地板上还能听到木块挤压发出的声音。越走越近才看清《河流》的全貌,那是一座森林中藏匿的流水,月色光辉交映在河面散发出夺目的华彩;画中的河水在月色下越发的清澈见底,仅仅是注视就好像能感受到画中世界忽而传来的晚风一般;它会悄然流过指尖不经意在脸颊留下一点清凉的余韵,目光停在眼前平静的河水上,它既不会激荡亦不会波涛汹涌地翻滚,只是如此安静地停留在原地,以最平静的注目致意。

弗洛伊德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杰德常常光顾这家茶楼。

那是杰德曾无数次描述过的河流,此时竟透过回忆跃然纸上,展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的时间会不断变化流逝,仅有潺潺流水永远存在那儿,若是向它招手则给予回应,它不受控制随波逐流。假若与其对视,则致以诚挚平和的回响,不管世界历经怎样的变化,它会永远在那。

弗洛伊德开始拾起画笔。

只是这一回笔下描绘地便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练习作,思绪就像是陈旧的水潭乍一下扔进了一颗大石子,水花激荡的涟漪铺满炫目天光,世界开始逐渐明媚,勃勃生机,好似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一般。

一旦沉浸某个事物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天的阳光正好,太阳打在身上都觉得暖洋洋的。连日的恶劣天气终是熬了过去接踵而至的是毒日头。大宅里的佣人早早就洗了被褥,洗衣香波的气味与宅外花圃里开放的洋茶顺着打开的窗户闯入室内。弗洛伊德在窗沿上发呆,他有些无聊地数着楼下佣人们忙碌的背影,楼下的空地支起了晾衣架,雪白的床单自然铺展开来被轻风吹得徐徐舞动。

他看到吃过午餐的杰德在楼下庭园里看书,如今的杰德已经不像昔日那样需要佣人陪读了,他可以自己阅读许多书籍,自眼疾恢复得不错时就没停过复健运动,就连主治医生都惊叹恢复速度之快,也许不出几年杰德就能够彻底摆脱缠人的眼疾了。

宅内所有人都在为他们高兴。

大宅从未有过这样欢快的时期。恰逢家主更替,杰德的眼疾在一天天好转,事情好像会一直这样顺遂下去,没有人不这么认为。

弗洛伊德在房间里待得久了,决定去楼下逛逛。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跑下楼,甚至在途中撞到了东西也不在乎,胸腔里凝聚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急切地寻找着能扑灭它的方法。他恼火着找了好久好久跑得腿都站不住,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天花板脑袋里一片空白,迟来的闷热爬上脊背,该死……那恼人的火焰又开始作乱了。

路过的佣人只当小主人待得有点儿闷了想要寻些快活,并没有上前询问。

花圃里安置有一处方便园丁随时取用的供水系统,熟练地将银质螺钉转开,一股清澈的流水哗一下涌出,弗洛伊德在那儿用打湿的毛巾洗了把脸再拧上开关,心里的烦闷仍是无法散去,他盯着水池出了神,思索着自己跳进池子里游一轮也许就好很多时……被一阵呼喊声打断了。

他转过头去寻找呼声来源。

还没等他作出反应视野被强大迅猛的流水冲刷,凉意瞬时浸透他的全身,耳膜被沙沙滋水声填满,等他回过神整个人都被淋了一遍像刚从水池中提起来的猫。脱离了水雾掩盖的视野逐渐清明他看清了偷袭自己的罪魁祸首。杰德手里拿着园丁工作用的长水管,看着他一副落汤鸡的样子放声大笑,对自己做出的恶作剧行径毫不在乎,反而是作弄成功后得逞的狡猾。

水汽带走了小池边上的热度,弗洛伊德忽地觉得烦闷和燥热散得一干二净,看着面前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在短暂水华过后的暖阳照耀下蒙上一层浅浅的光彩,这时他又开始发现异常,燥热源头仍在一下又一下地颤动,一切触感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事物频率渐渐缓慢,耳边跳动的噪声强烈得要刺穿耳膜一般。

听不见杰德嬉笑打趣的声音,就连身边的鸟叫声都在渐渐远去。

那巨大的要穿破一切屏障的鸣响在胸腔深处发出持续的咚咚声,一下又一下以无法估量的速度撞击着心口,他感到口干舌燥无法呼吸,一时间无法言语的情愫回响着……回响着……那是超越时间与日夜,跨过所有变迁的……心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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