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光阴如秋叶般簌簌落尽,案头密报叠成的小山愈发厚重。白珊珊就着摇曳的烛火,指尖反复摩挲着每封密报末尾“林氏如常”四字,工整的字迹在昏黄光影里泛着冷意。当暗卫提及林府后厨每日多备三人膳食时,她望向窗外飘飞的银杏叶,枯叶掠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恰似她漏拍的心跳。
五味医药坊的竹帘被掀起时带起一阵凉风,裹挟着药香与桂子甜意。丁五味额前碎发沾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粗布衣襟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纹,腕间药铃随着动作轻响:“珊珊!来得正巧!”他捧起陶瓮,琥珀色的凉茶上浮着几片薄荷叶,“新熬的润肺饮,今早救了个咳血的老樵夫,喝完立时就能背柴下山。”
白珊珊指尖触到杯沿凉意,看着丁五味眉飞色舞讲述施药趣事。他说流民们捧着药碗时颤抖的手,说市集童谣改成了赞颂国主的调子,说《楚运衰微十二章》的残页都被孩童折成纸鸢放了。“那些腌臜事该翻篇了!” 他擦着额头汗珠,眼底跳动着明亮的光,“等我和小香成了亲,我要把生意做大做强,要把医馆开到凉州边境去!”
炭盆里的艾草突然爆出噼啪火星,惊起几片飘落的枫叶。白珊珊望着跃动的火光,想起昨夜密报里林府深夜亮起的灯笼。她转动藏着密报的香囊,折叠的纸张边角硌着掌心:“五味哥,越是风平浪静时,越要当心暗礁。”话出口便觉凝重,忙又绽开笑意,“不过有你在,再难的坎都能跨过去。你们成亲那日,我可要讨最甜的合卺酒。”
丁五味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檐下休憩的寒鸦:“那必须用雕花玉壶装!喝完还要你和徒弟给我们题幅婚联!” 他转身整理药材时,白珊珊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秋阳穿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满地斑驳的银杏叶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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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秋深,凉州营帐书房内烛火摇曳。赵羽握着狼毫的手悬在边境舆图上,宣纸上墨痕晕染,似蜿蜒的边境线,将他眉间凝重衬得愈发深沉。转眼间九边防御图志编纂已过一个月,流沙地形与季风规律始终难以契合,让这位久经沙场的将领陷入沉思。
苏璃,兵部尚书嫡女,生得柳眉杏眼,一袭月白襦裙更衬得温婉动人。然这位看似婉约的女子,自小便在藏书阁与兵书战策为伴。苏家三代戍守玉门关的手记与阵法图册,是她最珍视之物。每当夜幕降临,深闺烛火摇曳,她便对着沙盘排兵布阵,心中藏着不输须眉的壮志。听闻忠义侯为边防图志殚精竭虑,她毅然取出苏家祖传《璇玑八阵图》,既想助其一臂之力,也渴望走近心中敬仰的英雄。
檐角银铃骤响,苏璃抱着描金檀匣踏入,指尖在匣面摩挲出细密的汗意:“侯爷,苏家先祖镇守玉门关十载,这《璇玑八阵图》记载着三十六种风沙破阵之法,或许能解您燃眉之急。”她垂眸时,瞥见赵羽广袖下若隐若现的玄铁护腕,耳尖瞬间发烫。
赵羽刚要起身相迎,忽闻环佩叮当,抬眼便见叶倾颜踩着波斯绒毯步入,茜色裙摆扫过满地斜阳。她腕间狼牙随着步伐轻响,手中握着一卷羊皮地图:“侯爷又在为流沙地形犯难?西疆恰好有份百年测绘图,或许能派上用场。”
赵羽伸手接过地图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叶倾颜微凉的指尖,喉头轻滚:“有劳殿下和苏姑娘费心,那便一同商讨吧。”他将沙盘摆在舆图正中央,却在为两人斟茶时,特意将绘着西疆纹样的茶盏推给叶倾颜,青瓷边缘还留着未褪的酥油茶香气。
苏璃将檀匣推上前,声音轻柔:“还望侯爷过目。”叶倾颜指尖轻点沙盘,银铃手环撞在案几上叮咚作响:“且看这‘蜃楼阵’——”她抓起一把细沙抛向烛火,光影中沙粒竟凝成迷雾形态,“当东南风裹挟着蜃气掠过镜面沙丘,敌军看到的绿洲,不过是喂饱弯刀的幻象。”
赵羽凝视着沙盘上流转的细沙,喉结动了动:“此等精妙布局......苏姑娘,可否将图册中青铜镜之法与沙盘对照?”他将陶制兵俑推至叶倾颜手边,见她垂落的发丝险些扫到沙盘,便不动声色地抬手替她别到耳后,动作快得像是在整理军务文书。
烛火在三人之间明灭不定,陶俑与沙盘碰撞的脆响仿佛心跳。叶倾颜忽然凑近,额间红宝石坠子在烛火下摇晃:“可这风向难测,若午时风势转向......”她指尖刚要拨动沙盘,赵羽已提前将短刃横在边缘,避免她袖口勾到沙盘:“殿下小心。”话音落下时,两人的影子在烛火中交叠又错开。
三人在案前讨论甚久,不知谈及何处,赵羽突然轻笑一声:“这招虚实相生,倒与鹤亭当年死守凉州时如出一辙。”赵羽声音带着追忆,转头望向屏风,“躲了这么久,还不出来指点一二?”
鎏金银错扇“啪”地展开,赵鹤亭摇着扇面“醉里挑灯”四字转出,对着叶倾颜和苏璃潇洒一礼:“不过是些年少胡闹,让殿下和苏姑娘见笑了。哪比得上诸位运筹帷幄,谈笑间便定下山河大计。”他折扇轻点沙盘,眼中闪过狡黠,“小叔这局布得精妙,倒让我想起从前在太尉府偷学兵法,险些被那些公子哥儿抓包的日子。”
“鹤亭不必过谦。”赵羽拿起一枚陶制军旗,“八岁能识破诈降计,用地道火药与空城计交替,这份胆识至今无人能及。”他将军旗重重插在“城门”位置,烛火映得眼中满是赞赏,“你佯装醉酒坠马引敌军深入那招,放眼整个楚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听说连那敌军主帅都以为见了活神仙。”
苏璃听得入神,手中的图册不自觉握紧:“如此胆魄,实在令人敬佩!”
“更难得的是应变。”叶倾颜忽然开口,狼毫笔敲了敲沙盘上的“粮仓”,“城破前能让百姓扮作流民分散突围,这份心性,换作旁人早慌了手脚。”她转头看向赵鹤亭,难得收起锋芒,“小赵将军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谋略,令人佩服。”
赵鹤亭笑着摆手,扇面上的字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不过是运气罢了。倒是小叔,这些年护着陛下走南闯北,才是真正的英雄出少年。”他忽然凑近赵羽,压低声音调侃:“只是没想到,如今连排兵布阵,都能布出这般旖旎光景。”
赵羽耳尖泛红,作势要敲他脑袋,却在这时,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夜风卷着寒意从窗棂缝隙钻入,将案上未完成的舆图掀起一角。叶倾颜伸手去按图纸,腕间银铃与陶俑相撞发出清响,她望着沙盘上被风扰乱的沙痕,忽然轻笑出声:“纸上谈兵终究隔着云雾,侯爷可愿明日在校场,用真刀真枪印证这些阵法?”
她指尖划过沙盘边缘,在烛火下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正巧与赵羽握着短刃的手重叠:“听闻凉州校场设有模拟沙盘,若能将西域流沙、楚地青铜镜阵都搬过去......”尾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韵味,“不知侯爷麾下的凉州铁骑,能否冲破这的‘蜃楼幻境’?”
赵羽将短刃收入鞘中,弯腰收拾散落的陶俑时,特意将叶倾颜碰落的银铃手环捡起。他用袖口反复擦拭上面的灰尘,才轻轻放在她手边:“既如此,明日便以校场为棋盘。”他的目光扫过苏璃攥紧图册的手,又落在叶倾颜发间晃动的红宝石坠子,“若赵某败了——”
他忽然解下腰间玄铁令牌,那上面刻着的“忠义”二字被烛火映得发亮:“这枚侯爵令牌,暂存公主处。何时觉得无趣了,再还我便是。”这话看似随意,却让苏璃猛地抬头——那忠义侯令牌,可是除国主的大玉圭外最让人望而生畏的信物。
苏璃看着两人不经意间的互动,心中泛起酸涩,却仍强笑道:“小女也想在校场见识二位高招,若能将沙盘与图册之法融入实战......”她的话被赵鹤亭的折扇打断,他潇洒地一扬扇:“如此便成了三方对垒!苏姑娘的巧计,殿下的奇谋,再加上小叔的挥斥方遒,这场演练,怕是要让校场的老兵们大开眼界了。”
翌日卯时三刻,校场薄雾未散,青铜战鼓已震落旗杆上的晨露。赵羽披着玄色大氅立在将台,目光扫过校场中央的巨型沙盘——那是连夜仿制的西域戈壁地形,黄沙堆砌的山丘间,隐隐可见暗藏机关的暗门。
苏璃身着藕荷色软甲,腰间悬着家传青铜镜,正与身旁的幕僚低声交谈。忽见叶倾颜骑着西域汗血宝马疾驰而来,茜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发间红宝石坠子随着颠簸轻晃,竟比朝阳还要夺目。
“殿下这是要将校场当大漠?”赵羽迎上前,伸手欲扶她下马,却在指尖触及披风边缘时堪堪顿住。叶倾颜狡黠一笑,借力翻身落地,腕间银铃撞出一串清脆声响:“侯爷的沙盘可逼真得很,不配上西疆的风,岂不可惜?”
随着战鼓再响,三方人马各据一角。苏璃率先挥动令旗,二十名精兵抬着青铜镜阵列前行,镜面折射的日光在沙地上织成晃眼的光网。叶倾颜见状挑眉,摘下腰间银铃抛向空中,刹那间,埋伏在沙丘后的骑兵如潮水般涌出,马蹄扬起的黄沙巧妙遮蔽了镜光。
“好个以沙破光!”赵鹤亭摇着折扇赞叹,却见赵羽抬手示意,一队身着藤甲的士兵突然从地道钻出,手中火油坛精准抛向叶倾颜的骑兵阵。火势骤起的瞬间,叶倾颜非但不慌,反而抽出弯刀划开披风,露出内衬的防火鲛绡,同时指向苏璃的镜阵:“借个东风!”
原来她早命陌尘在西侧山丘点燃艾草,浓烟裹着热浪扑向镜阵,逼得苏璃不得不下令后撤。赵羽却在此时抓住战机,玄色令旗猛地挥下,中军的弩车齐声轰鸣,箭矢如雨点般落向叶倾颜身后空虚的营寨。
千钧一发之际,叶倾颜突然冲向赵羽的阵营,弯刀挑起地上的黄沙洒向弩手。赵羽本能地伸手替她挡住飞溅的沙粒,却见她趁机夺过他手中令旗,翻身跃上瞭望塔,将旗子狠狠插在“中军帐”位置:“侯爷,承让了!”
校场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赵羽望着塔顶意气风发的少女,唇角不自觉上扬,伸手接住她抛来的银铃:“公主这招‘釜底抽薪’,倒是和当年鹤亭如出一辙。”他擦拭铃身的动作轻柔,眼底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叶倾颜踩着旗杆一跃而下,落地时靴尖碾过赵羽方才站立的位置,扬起的沙粒扑簌簌落在他玄色大氅上。她指尖勾住他腰间的玄铁令牌,动作却突然顿住。赵羽抬手按住令牌,温热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目光灼灼与她对视:“臣,愿赌服输。不过——”他缓缓松开手,任她取下令牌,“今日暂寄于殿下,他日赵某定要带着破阵之策,亲手取回。”
叶倾颜摩挲着忠义侯令牌,忽然凑近他耳畔,银铃手环与他的玄甲相碰发出清响:“楚国山川虽美,可比起西疆的落日戈壁......”她故意拖长尾音,转身时裙摆扫过赵羽的靴面,“侯爷何时赢回去,本公主便何时带你去看龟兹真正的落日。”
苏璃虽败却无憾,捧着图册上前:“今日方知,纸上阵法与实战竟有这般妙趣。”赵鹤亭摇着扇子凑过来:“依我看,小叔这局输得蹊跷——”他故意拖长尾音,在赵羽警告的目光中大笑道,“分明是舍不得对公主殿下用兵!”
晨光彻底刺破薄雾时,叶倾颜忽然褪下指间那枚常年佩戴的冰戒,利落地塞进赵羽掌心。戒面雕刻的冰棱纹路泛着冷冽光泽,却因久戴沾着她的体温。
“这枚冰戒取自西疆万年冰川,”她抬眸望向赵羽,眼波流转间藏着几分狡黠与温柔,“历经严寒方得坚韧,正如侯爷沙场多年磨砺出的铮铮风骨。”她指尖轻轻擦过戒面鹰爪纹路,压低声音道:“西疆的鹰从不困于疆域,只栖最高的崖。但愿能与楚国的苍狼共守山河......”尾音消散在风中,她转身时茜色裙摆扬起,腕间银铃混着晨露坠地的声响。
赵羽攥紧冰戒,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喉结却不受控地滚动。他将冰戒收入袖中,余光瞥见苏璃正专注地在图册上批注昨日战局。叶倾颜折返时,指尖已捏着两枚物件——她先是将耳后红宝石簪子别在苏璃发间,又晃了晃手中的西疆琉璃戒:“苏姑娘的镜阵若是与西疆的琉璃盾配合,定能让敌军不战自乱。”她指尖划过苏璃图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眼中满是真诚:“这些批注里藏着的巧思,比我这簪子上的宝石更珍贵。而这枚琉璃戒,权当拜师礼了。”
苏璃望着叶倾颜坦荡的笑意,紧绷的心弦悄然放松,掌心的图册仿佛也变得轻盈。赵鹤亭摇着扇子踱来,故意长叹:“两位姑娘珠联璧合,倒显得我这看客多余了。”赵羽抬手虚点他额头,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叶倾颜渐行渐远的身影。校场的风卷起他的衣摆,袖中冰戒贴着心口,寒意与温热交融。远处,叶倾颜忽然回头,晨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像是西疆戈壁上永不熄灭的烽火,在他心间烙下印记。
夜露渐深 ,凉州边境勘测数据渐成体系,数次实战推演亦将攻防之策锤炼至臻。赵羽摩挲着案头堆积的舆图与笔记,目光掠过远处校场,叶倾颜正执旗指挥演练,而她身侧的陌尘如影随形,肩头的海冬青振翅低鸣,尖锐的喙正啄着他递来的肉脯。赵羽招来赵鹤亭,沉声道:“传讯各部,半月后整装备马返京——国主祭天大典在即,安保部署容不得半点差池。”暮色漫过营帐时,赵羽提笔在舆图空白处重重勾勒,笔尖划过的墨痕,恰似归途与山河重担交织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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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裹着银杏叶掠过林府朱漆门环,白珊珊攥着鎏金拜帖的指节发白。匣中那支用崭新的玉镯,是她特意寻了京城最巧的匠人打造的——半月前宋府失手摔碎林氏玉镯的事,总算能借着登门赔罪的由头,撕开这半月来死寂般的平静。
门房接过拜帖时喉眼神慌乱,转身通报的脚步声慌乱得如同惊雀振翅。白珊珊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穿过回廊,檐下铜铃在风中发出断续的呜咽。本该待客的花厅门窗紧闭,她在穿堂风里枯等三柱香,连廊下清扫的仆役都刻意绕道而行。
当第七次檐角风铃炸响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循着半掩的月洞门拐进偏僻院落,鎏金锁头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门缝里渗出的烛影像极了暗卫密报里深夜亮起的灯火。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锁,后颈骤然漫上刺骨寒意,茜色裙裾带起的香风裹挟着墨味扑面而来。
“白姑娘大驾光临,恕我失迎!” 林氏斜倚门框,珍珠步摇随着喘息轻轻颤动,往日矜贵的面容浮着不正常的红晕。她藏在广袖中的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雪色丝帕,却难掩袖口大片晕染的墨渍,倒像是刚从砚台里捞出来的。
白珊珊将锦盒托在掌心,羊脂玉镯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半月前的事一直记挂在心,特意寻来新镯赔罪。” 她话音未落,林氏已疾步上前双手接过,金护甲磕在锦盒上发出脆响:“折煞我了!白姑娘未来母仪天下,这点小事怎敢劳您挂怀!”
白珊珊余光瞥见林氏瞳孔猛地收缩——这个素来高傲得不肯低头的人,此刻连指尖都在发颤。
“白姑娘快请前厅用茶!"林氏侧身让出通道时,刻意用染着墨痕的右手按住腰间环佩,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什么。
白珊珊款步而出,转身时故意让裙裾扫过满地银杏叶:“既如此,改日再登门叨扰。”她瞥见林氏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连行礼都比往常低了几分:
“恭送白姑娘。”
赠予赵羽冰戒,既以鹰栖高崖喻他的锋芒,也暗含“唯有强者才配与我并肩”的骄傲;送苏璃琉璃戒,既承认对方智谋过人,也以“拜师”为由化解比试锋芒。如此一来,既不折损赵羽威名,又给足苏璃体面,更悄然将自己的立场从“竞争者”转为“同行者”,暗合其崇尚强者、广结盟友的处世之道。这就是叶公主来楚国的成长,我不知道写明白没有。另外,林氏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白珊珊此卷的对手戏大多数她身上[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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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霜刃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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