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的声音在耳廓里逐渐清晰。民国的手指无意地绞着身下压着的布料,双眼费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这是一个封闭的区间,他被放置在床榻上。门紧紧锁着,四面的墙上都没有窗户。一张低矮的木桌靠着一边的墙,一个长发的小孩盘腿坐在桌边低头写着什么。
“你是谁?”他坐起,试图同那个小孩交流。因长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透着些许沙哑。
小孩仰起头的刹那,他便断定了那不是个普通的孩子。那小孩虽然是黑发的黄种人,却生着一双一红一金的异瞳。
小孩认真地说:“我是中国人。”
民国一时语塞。他正组织语言时,那扇紧闭的门却忽然开了。
黑发黑瞳的少年漠然地走了进来。他穿着军装,气质里透着种五千年沧海桑田沉淀下来的稳重。他冷冽的目光扫到民国面上,竟令后者无端打了个寒颤。
是华。
民国自诞生之初便没见过华的男体。意识体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体是示弱的表现。国家意识体作为祖国母亲的一个形象,加之其没有实权,便向来是以女体的形态示众。
而今华选择以男体来见他,哪怕他平日再自恃,今日也是意识到了不对。
华冷冷望着他,抬手扯开了自己的上衣。
伤痕。
触目惊心的红色,从东北蔓延到华北,逐步向腹地深入。
“长春,山海关,承德,喜峰口,多伦,张北,商都,北平,天津。”他一个个数过去。每一条伤疤都是一座沦陷的城市,每一丝血迹都是一场血腥的屠杀,每一点痛意都是无数哀嚎的人民。
“三年五个月,东北三省全部沦陷,三千万同胞呻吟于侵略军的铁蹄之下。帝国主义企图吞并我们,对这样野蛮凶恶的侵略行为,你还要坐视不管到什么时候?”
华的嗓音低沉,声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停止内战。我现在要你停止内战。我要你保护我的人民,保护我的土地,抵抗日本帝国的入侵。”
民国垂着手没有说话,神色晦涩不明。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们不只是我的人民,更是你的人民。”
华长叹一声。
“你是他们的政府。他们想要看到的,不是一个手握大权的政府,而是一个能保护他们的政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你不把你的人民当作你的人民,你的人民又怎会把你当作他们的政府?”
这样的政权,五千年来他见了太多太多。只是此时同彼时又不同。过去一个政权的衰败总是昭示着另一个政权的兴起,而如今,怕是等不到新的政权兴起,他中华便要亡国灭种了。
这是民族的覆灭,亦是文化的覆灭。政权消亡的同时,国家也不复存在。民国会死去,而他会被霓虹吞吃。
“倘若某个意识体的所作所为不得民心,人民的意志会让土地生出新的意识体。”华一指角落的小孩,“那个孩子正是新生政权的雏形,若是人民对你失去信任,他便会取代你。”
民国张了张口,终于还是问出了一句话。
“他叫什么?”
“他还没有名字。不过倘若他真的成为了新的政权,我愿意把他称作china。”
瓷。民国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咀嚼了好几遍,无形中将他视为一个潜在的威胁。
“他不会成为新的政权的。人民对我的信任会使他消散。”民国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已是揣揣不安。他不想再去看那个孩子,可又忍不住要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他。
“倘若你想要获得人民的信任,你就得真正地保护他们抵御外敌。我需要你从现在开始放弃剿共,联合起来抗日。”华冷声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威压。
民国仿佛第一天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他的祖国,是历经五千年沧桑岁月淬火再生的华,而不是一个可以被他任意操控的傀儡。
宛平县城。
1937年7月7日的夜晚,星子黯淡得近乎没有颜色。万籁俱寂,城外东北方向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在寂静的夜幕里显得分外刺耳。
只是间隔了刹那,一名不速之客便悄然出现在了城门前。
夏日有些燥意的风里,民国有些不耐烦地瞥过去。只一眼,便让他的呼吸停止了须臾,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回流了。
那人穿着异国的军装,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由一双嗜血的瞳眸投出,惨白的面色令人想起地府的恶鬼。
对上那个男人血红的眼眸时,他只觉浑身发凉,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心尖,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却使他的心蓦然安定下来。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风擦过手掌,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来人是华。
“你要做什么?”少女的音质里带着玉石般的铿锵。
日帝挑了一下眉,眉梢勾出一点讽意来,似是在嘲笑民国的懦弱。那是资本主义民主的、可笑的、抹不去的劣根。
“一名士兵离队失踪了。”他这样说着,“我希望你们能打开城门,让我进去搜查。”
“不行。”民国下意识地便拒绝了。
日帝的面色愈发冷了,目光阴沉沉地掠过来,带着帝国主义特有的、血腥的屠杀气息,令人不寒而栗。在那样的目光里,民国竟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真是懦弱。”华扫了他一眼,语声低得近乎不可见,但他听见了那句吐槽。民国的面色僵了僵,接着挺了挺腰杆,将目光压得沉了些,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望着日帝。
“时值深夜,进城搜查会引起误会,妨碍治安。”民国试图讲理,可显然日帝并不吃这一套。
“你们最好考虑清楚了。”日帝冷冷地说着。
分明是一个燥热的夏夜,吹过后颈的风却是凉飕飕的。
“我们考虑得很清楚。不行。”民国严词拒绝。“我方部队正在睡眠,枪声响自城外,非我军所发,你在演习场丢失士兵与我无关。”
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火光在眼前炸开。华的躯体化作了白色的光点四散。民国的身体亦受重创,蓦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是日军在以大炮轰击宛平城及其附近一带。民国无奈之下紧急将城内居民被往城外安全地带疏散,守军29军各部分散于各处应敌。
日军出动飞机在各处侦察扫射,战事时断时续,期间民国多次尝试联系上华,奈何由北平至宛平的电话亦被日军破坏,不能通话。
日帝猩红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一切,映着流成河的鲜血。
在民国和华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小孩窝在桌前,低头平静地看着自己从脖颈到心口的一大片伤口,一红一金的眸子映着斑驳的血迹。
他只是一个意识的雏形,是以那些痕迹都是浅浅伤在表面的,不曾深入骨肉。
他用指沾了血,一笔一笔在纸上复刻祖国的伤痕。
7月29日。
9时。日帝下达了攻击卢沟桥、宛平城的“步—作命第六二号”命令。
18时12分。日军从城外东北角和东侧开始炮击。与此同时,在洪泰庄的福田装甲部队从城壁东南角附近展开行动,向宛平城西侧进攻。
18时40分。西南风,湿气很大,爆炸后的浓烟久久不散。日军决定在东北角构成突击路,将所有炮火集中轰击一处。
19时20分。日军轰开一条宽约20米的突击通道。敌我火力相差悬殊。
19时45分。日军占领了东侧城墙,随后突入城内,向中部地区和西侧城墙突进。
20时30分。日军进攻到宛平城西侧,宛平城失守。
7月30日。
包括宛平城中国守军在内的掩护部队完成任务后撤退至长辛店,旋即撤往河北。
从此,整个北平完全沦入日军之手。
最后一句话方写毕,便被大颗的泪珠砸开。血水混合着泪水在纸面晕开,再也辨认不清原来的字眼,只觉得怎么看都是痛的。
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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