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裹挟着太阳和鲜花的味道。暖洋洋的。
她疲乏地睁开眼,视野里浮现出陌生的木质房梁,日光从褪色的碎花窗帘下漏进来,在被单上照出零零散散的亮斑。
这是哪里?
「哎,你怎么起来了?」
是谁的声音在叫她?
「……你身上受了好重的伤。」
她似乎是转过了头,但状况不太对劲。眼前的一切朦胧摇晃,目光转换间曳出一道道重影,她扶着墙壁谨慎地面向凑近她的人,脸上满是戒备。
「你不记得了吗?这里是在第五区。啊,你还记得吗?」
第五区……啊。
视野清晰起来,朦胧的重影顷刻消散。她看到一个棕发绿眼的少女放下药碗,关切地朝她走近,搀扶住她。
“还好吗?小心伤口裂开。”
……她想起来了。
赞甘,对。赞甘离开后,她在贫民窟的诊所里待了近半个月,一直在照料那个名叫蒂法的女孩,直到她苏醒。
蒂法醒后,她就没再逗留,独身离开了。
她穿过第七区杂乱积尘的巷道,穿过第六区坍陷的深坑,可无论走到哪里,神罗的广播都在不停地播放着同一道新闻:
「英雄萨菲罗斯殉职。」
萨菲罗斯死了。
他死了。
她还能去哪?
……该死的人,是她才对。
是她作恶多端,是她助纣为虐,是她在把萨菲罗斯当作上位的工具,也是她披着人皮,用着恶毒的**祸害人间。
可她活了下来,萨菲罗斯却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泪迹混着血渍滴落一地。最后她在第五区边缘的教堂前昏迷。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圆盘缝隙里漏进了一线光,照在一簇明亮的黄色百合花上。
“你是谁,这是哪里?”她哑声问道。
“爱丽丝,我叫爱丽丝。”女孩脸上的笑意宛如春日之花一样温暖,“你伤得有点重,教堂那边不太方便处理你的伤口,我就把你先带回家啦。身体还好吗?”
爱丽丝的眼睛莹润如玉,碧绿的色泽就像明艳的翡翠,隐约有抹故人的痕迹。
她猛地扭过头,颤抖地呼出口气,“……我还好,多谢。”
——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听到心里有道声音在反驳。
胸口的刀伤一直没有愈合,这半个月来被她反复抠破。新长的嫩肉与溃烂的脓血搅在一起,疼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可疼点才好,疼久一点,再疼一点,才能将那种痛苦悔恨彻底钉死在肉/体深处。
窗帘卷起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女孩笑着打开窗户,哗啦一声,流金似的光线泼了进来,溅得满屋都是。
她怔怔地被爱丽丝拉着走到窗边坐下,却移不开眼。
窗外的风景,就宛如人间仙境。
银河般的溪水在屋外潺潺流淌,激流碰撞岩石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水流两边是青翠的山坡,成千上万的娇花嫩草在上头恣意生长,迎着朝阳,生机勃勃。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花。
她见过假花,凋零的花,或者是被采撷下来,摆在精致玻璃瓶里的三两朵将要枯萎的花,却从没见过这么多抽枝拔节、欣欣向荣的连片的花。
花在她眼里,向来是衰败和禁锢的代名词。因人欲而被剪断,囚在精致的花瓶里,等待衰败死亡的那天。
可眼前的花却像是活的。从泥土里挣出脑袋,梗着脖子往上抽长,连枝叶蕊瓣都绷得发亮,满盈着旺盛的生命力。
胸口忽然好痒,好痒,痒得生疼,痒得她想落泪。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想从她溃烂的皮肉底下钻出来,叫嚣着要撕碎这身皮囊。
“是花呢。”爱丽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道。
“……这里是贫民窟?”
“是呀,第五区贫民窟。”
“贫民窟里居然有这么多花。”
“不要小看了花的生命力噢。”女孩探出身子,摘了一枝花朵进来给她,“只要给一点点的水和土壤,它们就能拼着命地活下来。”
她盯着递到眼前的花枝发怔,不解其意。
“白色虞美人。”爱丽丝说,“遗忘过去,好好休息,重新振作,这是它的花语。”
女孩把鲜花往前递了递,“也许你现在需要。”
眼前的花瓣薄如蝉翼,白得近乎透明,却挺着笔直的茎秆,仿佛裹挟某种执拗的傲气。她迟疑地伸出手,碰了碰爱丽丝手里的鲜花。花枝落入掌心的刹那,竟沉得让她差点松开手指。
明明花朵本身,并没有什么重量。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过了一会儿,她才有些无措地把鲜花别在左胸口袋。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达索琳。”
“啊,达索琳。”少女的嗓音像春日里的芬芳,暖得沁人心脾,“你家在哪里?这里的路比较绕,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哦?”
家……?
她的指尖忽然颤了颤,比呼吸更短促的时间里,脑海中似乎掠过比片羽更迅疾的画面——顶层的公寓,柔软的灯光,浮动着霓虹色彩的落地窗,还有窗上倒映出来的一抹银色。
银发的男人坐在她身后,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搭在她的发顶。
一股揪痛倏地攥紧心脏,她咬住下唇弓起腰,急促地呼吸着,没有说话。
“啊……”爱丽丝飞快地扶住她,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息里,女孩的目光扫过她染血的白大褂,突然眼睛一亮,“达索琳,你是医生对不对?”
阳光直剌剌地从窗外刺进来,让她眼眸生疼。她看见爱丽丝的嘴唇开开合合,声音却像隔了一层迷雾。
“绿叶之家附近正在招募医生呢!就在我家旁边哦~虽然报酬不多,但那里起码包住!”
“……医生?”她重复道。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字句,嘶哑得不成样子。
“嗯!贫民窟里,受伤生病的人总是很多,但精通医术的人却很少。”爱丽丝掰着手指,对贫民窟里的情况如数家珍,“你需要吗?我可以推荐你过去哦?”
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站在阳光下的少女片刻,微风再度拂过,窗外的花丛沙沙作响,胸口紧贴着虞美人的地方炙热发烫。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她就这样在绿叶之家外的街道上住了下来。
那几年的时间里,她收到了很多的感激与道谢。年幼的孩子用沾满糖渍的手指拽她衣角,孕妇浮肿的脸上挤出虚弱的笑容,老人释怀的呼吸漏进她指缝,男人结痂的掌心里盛着为数不多的硬币。
他们都在感谢她,说她是贫民窟的天使,是绿叶之家外的那抹阳光,是和爱丽丝一样乐善好施的好心人。
她比以前更卖力地扮演起“温柔女性”的角色,眼角弯起的弧度,嘴角牵动的尺度,抚摸孩童的力度,都被她精准地计算过。社交面具始终严丝合缝地焊在脸上。
可她没有任何感觉,那些感谢、笑容、泪水、依赖,始终无法在沉沉的心湖中掀起半分波澜。
爱丽丝找她聊过:贫民窟里的大家都觉得距离你太远了。
她说:我就在绿叶之家外面,他们随时能找我。
爱丽丝:不……不是居住上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
她:有吗?
爱丽丝:虽然你一直有在笑,有在“耐心地”和大家交谈,有不断地在满足大家的诉求……但大家始终感觉,你好像把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好像谁也无法真正走进去一样。
她问:这样还不够吗?
……这样还不够吗?
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破落老旧的小诊所里,拉上隔绝前厅与内室的拉帘,独自坐在地板与灰墙的夹角处。
死寂的目光滑过残缺的月亮,落在窗台小小的玻璃瓶上。
玻璃瓶的外壁光洁如新,不染纤尘,里面却放着一张残破不堪的纸。那张纸早已泛黄,边缘又皱又烂,起了细密的深色纹路,看上去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似乎只要再被轻轻触碰一下,纤薄的纸张就要承受不住外界的力道,顷刻间化作碎片。
她盯着纸隙间萨菲罗斯的签名,眼眶干涩得发疼。
那只是一张纸。她对自己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用力地、狠狠地在心里说。
可她好难过啊,汹涌的情绪要将这具身体撕裂了,每次看着那张被正宗贯穿的表格,心脏都像一颗被捏碎的石榴,不断往下渗出腐烂的汁。
可她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能够将她彻底毁灭的情绪,始终郁结在心。
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哪怕装得再温柔,再耐心,她也始终是她,是宝条实验室里那个冷眼旁观的研究员。今天她能费尽全力地救人,明天也依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剖开对方腹腔,用尽一切非人道的方式残忍地夺走对方生命。
而她不会有任何感觉。
不会犹豫、不会愧疚、不会自责。
人和蚂蚁,在她眼里是一样的东西。
救人不是因为善良或者慈悲,微笑不是因为开心或者共情,附和也不代表认同或者支持。
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出于一种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妄念——
如果是萨菲罗斯的话,他会这样做的。
英雄萨菲罗斯,是这样的。
她爱上的那个人,被她亲手毁灭掉的那个人,是这样子的。
而那个萨菲罗斯,不会喜欢以前的她。
……嗯,那个萨菲罗斯,不会喜欢「达索琳」。
爱丽丝家门口的虞美人开了又谢。枯萎的花枝凄惨寥落,像被吸去血肉剥了骨,可来年又能蓬勃鲜艳地开满枝头。
她胸口的伤疤也结了痂,只是每逢夜晚都在肿胀发疼,像埋在血肉间的铁钉,不时就狠狠绞她一下。
痛成了麻木,爱榨干泪水,只余下无穷尽的悔恨还在撑起空洞的身躯。
贫民窟里的人们偶尔也会给她送来锦旗,残破结垢的红布被人洗得褪色,又用颜料重新染成血一样的红,金色丝线歪歪扭扭地绣成“医者仁心”,挂在墙壁上熠熠发亮。
有时候她也会关上房门,用手指摩挲那些字体,空缺的心脏终于没那么疼痛。好像通过这种机械般的赎罪方式,能让旧日的阴影稍稍松开她一些。
好像……在她救助那些人的时候,收到那些人的谢意的时候,那个她爱过的、完美的、温和的萨菲罗斯,还在她的身边一样。
有一年晚秋,爱丽丝邀她一起去捡拾花种,如血的残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蹲在枯黄的花丛里,看着满地鲜花枯萎凋零,惨兮兮地没有半点生机。
她采摘,松土,又重新播种。
来年春夏,她站在爱丽丝家门,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新花。
心口的疼痛也化为另一种疼痛。
她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她在贫民窟里待了五年,这五年里,偶尔也有危险的事情。
塔克斯找上门的那天,她坐在爱丽丝家里。和曾四目相对的时候,彼此脸上都有短暂的怔忡和讶异。
——神罗科学部门副主任达索琳,因不明原因失踪,疑似身亡。
后来雷诺有这么和她复述过。
当时曾想擒拿她,雷诺拦住了他,而爱丽丝挡在她身前。
“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离开这里。”曾漠然离去时,这样和她放话。
她也由此得知了爱丽丝的身份。
古代种……啊,古代种的末裔。在科学部绝密研究资料里的古代种。
从实验室里悄然脱离出来的一捧朽叶,居然倚靠在古代种的庇护下,苟且偷生。
塔克斯会监视古代种,后来也顺带着监视她,确保她不会泄露神罗的秘密。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生活还是在监视与防备的夹缝中过了下去。
和塔克斯接触后,偶尔她也会拜托雷诺和路德帮她带一些化学原料。那些短暂的接触总是公事公办,鲜少有多余的寒暄。渐渐的,或许是塔克斯认定这个落魄的前研究员构不成多少威胁,出现在她面前的黑西装也越来越少了。
只有不时放在她诊所门口的合金箱子,证明这段微妙的关系还在延续。
时针和分针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行走着,春、夏、秋、冬,往复循环。
直到0007年的冬天,她从长街的一端走出来,想要去找爱丽丝要一些药材。
那天的阳光出奇的暖,像融化的黄油涂在歪斜的屋脊上。她踩过吱呀作响的栈道。拐过堆满废材的巷角时,阳光突然泼了满眼。
一粒粒小人拥着爱丽丝挤进庭院,笑意嫣然的女孩身后,缀着一道背剑的金发身影。
那个人看到她时,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他下意识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命运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
从2025年2月起,至今日(2025.5.31),《生死幻戏》总共重修了如上章节。
这边会采取重修版全覆盖旧版的方式发布。
可以根据章节标题判断是否是重修版本的,重修版标题为四个字,旧版标题为五个字。两个版本因剧情增减原因,章节顺序并不相同。无法流畅衔接。
旧版可移步隔壁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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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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