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魔晄是生命之流的提取物,蕴含着极其丰富的生命能量。

倘若每颗星球、每种文明都需要唯一且独特的创世神话的话,那么对于这颗名为「盖亚」的星球而言,生命之流一定是其创世神话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生灵会死亡,但死亡并不代表灵魂的终结。包括人类,不限于人类,所有生命在肉/体油尽灯枯后,灵魂都会回归到生命之流。

那里并非灵魂的长眠之所。犹如永不停歇的织机,它织缀着万物的死亡与新生。灵魂会在那里洗尽疲惫,散尽记忆,再在某个合适的时候,被重新投回到人世之间。

不断编织着万物新生的生命之流,会在星球的土地上化作绵延不绝的河。绿色的河流散发着流萤一般细碎又绚丽的荧光,以一种难以用言语捕捉的美感,穿过高耸的山脉、宽阔的原野、冰冷的雪山、湿润的沼泽,再汇进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

上千年前,星命学家便发现了它。他们将它编进壮阔的史书材料里,供学者研读。为作为星球「母亲河」的生命之流,谱写了一篇篇神圣的颂词。

半个世纪以前,神罗看上了它。他们在生命之流丰富的土地上,建立起了高大的魔晄炉。他们从星球的血管里提取血液,再连同科学家们精心筛选的化学用品一同倒进炉内。分解、透析、提纯、融合、搅弄,最后输出为危险又迷人的魔晄。

从生命之流中提取的魔晄,散发出丰富且纯净的生命能量,但对于大多数寻常人来说,却如硫酸一般致命。

想要承接来自生命之流的能量,必得先具有能与之匹配的强大体魄和意志。但鲜少有人能同时满足这两点。

浓度越高,魔晄对身体防御系统的侵害就越强。而除了肉/体上的伤害,魔晄也拥有比麻精药物更强烈的对神经系统的攻击。

轻度的魔晄中毒会让人产生幻觉,而重度的魔晄中毒,要不就是会让人浑浑噩噩,变成毫无神智的植物人,要不就使人心智尽毁,沦为只知道杀戮和破坏的怪物。

但她却在自己特制的营养剂中,加入了稀释的魔晄。

……

她重重地吸了口气,仓促地侧开眼,不敢和萨菲罗斯对视。

“……可以不说吗?”

昏暗的灯光照到她的脸上,显得她的面色格外苍白。

时间应是深夜,四周寂静无声。所处的地方大抵是特种兵的营帐,四面覆盖着遮光的幔帐,只有从纱网缝隙里露进来的几丝月光,和冷白色调的台灯提供纤薄的光线。

她自然也看不到,垂头凝视着她的萨菲罗斯,眼神有多么晦暗。

“原因。”他说。

“……就连保持沉默也需要原因吗?”

他没有说话。

她慢慢地、慢慢地屈起双腿,环起双臂,将下巴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每个人对魔晄的承受阈限都不同,而她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上辈子,她有很长的药物依赖史。

最开始是在1997年,那时候她还没认识萨菲罗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她在科学部门里投入了非常多的精力。

这其中也包括对身体的消耗。

第一次用营养剂强行提高体能时,她用的还是神罗发放的药物。但到后来,她的身体逐渐对此产生抗性,普通的营养剂已经无法满足她的需要,更无法和她高强度的加班以及自虐式的行事风格抗衡。

更何况,她的身体,早就在童年那段黑暗的过去中,被摧残坏了。

她尝试性地在自研的营养剂里加入了魔晄。在科学部门,最不缺的资源,就是魔晄。

加入魔晄的营养剂效果比她想象得要好用多了。她测试过,就算她饮食不规律、或者干脆一整天不进食,只要注射了营养剂,身体里就能有消耗不完的体力和精力。

最奇妙的一次,是她在注射药物之后,竟然能连续熬上三个通宵都没有倒——这甚至还让她评上了那个季度的优秀员工——尽管后面心跳频率快了点,但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药物带来的强烈依赖型和成瘾性。与之同来的,是过量注射,以及过量注射后产生的幻觉。

这也被称之为轻度的魔晄中毒症状。

她强行戒掉了药物。后怕地换回了以前的营养剂。再后来,和萨菲罗斯在一起后,她就基本上没再用药了。

“我……”她顿了顿,喉咙里好像堵着一块硬物,不上不下,让她很难吐出完整的字句。

她抬起眼,看向萨菲罗斯。碧荧荧的竖瞳倒映出了此刻的她。而后她发现,自己的眼里,竟然已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我可以保持沉默吗?”她再次问道。

“我不想骗你。”她说。

——「我不想骗你。」她强调。

和萨菲罗斯在一起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营养剂了。

再一次触碰那种药是在前世的0003年。塔克斯例行检查,不经意间又来到了贫民窟的第五区。

来的人是雷诺,只有雷诺。

「……你能不能,」她当时站在男人对面,身上穿着被洗得起毛的白大褂,眼神晦涩,「能不能帮我带个东西?」

「……」

「不麻烦的。」她补充。

「以你的职权,能够很轻易办到。」

她看着雷诺,看着男人漠然离去的背影,从街巷深处追了过去。

「……求你。」

回过头来,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在贫民窟里的那五年了。就好像一场梦,模糊的梦境,画面像透过磨砂玻璃观看一般,声音变调,画面失色,所有东西都似到达熔点的金属般融成一团,只剩下鲜明的感触。

……那是很鲜明的痛意。

或许用游魂来比喻更为恰当。白天她是人人仰赖的医生,她能在绿叶之家的孩子面前露出恰如其分的笑容,能够冷静沉稳地戴着听诊器就座,在无数人面前伪装出正常的模样。

但每到夜晚,暮色降临,人潮散尽,浓稠的夜色弥漫街巷,顺着狭窄的窗口流进房间时,无穷无尽的痛苦就会将她淹没。

她很想挣脱那些痛苦,又害怕痛苦除尽之后,她又会变得一无所有。

正宗留下的疤痕她用了几乎半年的时间才让其痊愈。

最开始耳边有神罗循环播放的殉职广播,到后面眼前只剩下那张染血泛黄的表格。每到夜晚,蜷缩在房间角落,她都会抬起手,近乎机械性的,用手指把那道结痂的伤口狠狠抠开,笑着看自己胸前蜿蜒出血,溃烂流脓,伤口越变越大。

好畅快啊。她想。看着疮疤越变越大,伤口越烂越深,真的好畅快。

当血色蔓延到一定程度时,血色会变成妖异灼人的焰色,焰色的深处,永远是那道决绝远去的身影。

她又想起了那种被自己停用许久的营养剂。

体内的魔晄量到达一定浓度后就会出现幻觉,加入了魔晄的营养剂也具有同样的作用。当冰凉的液体从手肘处注进体内时,相比起那种微不足道的痛楚,她更想哭。

第一管、第二管、第三管、再来一管……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滚烫的液体在脸颊被夜色凉透,湿漉漉的泪水沿着下颌掉落地面,遍地都是被她随手丢弃的空试剂瓶。

不知道注射了多少支药剂后,她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

那道身影正站在月光下,静静地俯视着她。

「……萨菲罗斯。」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是萨菲罗斯吗?」

像肥皂水吹出的泡沫,那道身影在虚空中微微摇晃,啪的一下,消散了。

……

时间、频率、剂量、心理状态,还有睡眠时间,都会影响魔晄在人体内的代谢。

她得停药。理性在脑海里敦促她。她应该停药。

她必须停下来。

可停了药,她就再也看不见萨菲罗斯了。

再也看不见那个,面色平静,眉眼温和,偶尔会看着她,露出浅淡笑意的萨菲罗斯了。

幽寂的夜晚,无风无云,冷冷的月光透过铁材钢筋的缝隙里斜射进来,堪堪照亮窗台上那个不染纤尘的玻璃瓶。

她看着站在路口的男人,滚烫的泪水从眼眶滑落,湿漉漉地斑驳在脸上。男人目光微动,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几乎带着他不该有的温度,她没忍住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声变调的轻笑,随后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嘶哑、越来越癫狂。断断续续,连绵不断。

如同疯子般的笑声,仿佛缠绕着那些无人在意的过往,一同沉进黏稠又荒诞的夜里,如墨水或鲜血一般弥漫开来。

「痛吗?」他垂下眼,注视着她的手肘。

「……」

「达索琳,痛吗?」

他蹲下身,苍白的手掌似乎是要托起她的脸,碧绿的竖瞳里漾开阵阵波纹。

她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眼前那道身影再一次褪色,从实影变成虚影,快要消散开来的时候,她才开口。

——这种感受,叫做痛吗?

「不痛。」她笑着说,抬起手捧住那只手,枯瘦的手掌穿过另一只手掌,贴在自己湿润的脸颊上,「一点也不痛。」

鲜血蜿蜒成线,从她惨白的手臂处滑落。

「……一点也不痛。」她的喉咙深处溢出短促的气声。

她没有哪一刻能比此刻更痛快了。

她继续制药,继续用药。每隔一段时间,诊所的门口都会多出来一只冰冷沉重的合金保险箱。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沉默地将空掉的箱子放在这里去往圆盘上层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塔克斯的人回收。

她以前从没那么期待过夜晚,但如今夜晚已经成为了她活下去的期盼。

戒断药物的过程十分痛苦,可相比起蔓延在血液经络中的那种无形痛意,精神上的痛苦要更难熬。

「萨菲罗斯……」

她推开生锈的窗户,望向外面,漆黑的虚影握着长刀,不紧不慢地朝远方踱步。苍白的月色下,那道身影也在慢慢变淡。

「萨菲罗斯!」

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她抓不住他,也留不住他的幻影。

……

身体里的魔晄到达一定浓度后,患者会出现魔晄中毒的症状。随着浓度越高,病症也会越强烈。她就像是那些与蛇共舞的人,小心、谨慎,想要从毒蛇的身上获取妖异的美丽,又不得不考虑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后果。

她在那漫长的五年中摸清楚了自己身体对魔晄的承受阈限,也摸清楚了这具躯骸对魔晄的代谢能力。她不断地用药,不断地戒药,在永无止期的循环中,去夜里见那个永世不能再见的人。

含毒的营养剂,成了她赖以生存的续命之药。

「你会感到开心吗?」冰冷沉寂的夜晚,她又一次看着他问道,「看到我像曾经的你那样,你会稍微有一点欣慰吗?」

她近乎执着地发问。

——看到「达索琳」如「英雄」一般救了那么多人,你会没那么厌恶我吗?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

这具身体早就被她弄得一团糟,溃烂的伤口最后变成了永远也散不去的疤,凌乱的针孔弥漫整个手臂,血管里流满了不属于她、只属于有毒无毒的化学成分的液体。

破破烂烂的躯壳,内部早就被抽空了,只剩下生命之流作为骨架,脆弱而单薄地支撑起「存在」这一客观事实。

但她已经习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早就习惯了魔晄注入体内的瞬息,带来的那种要命的感官。

可这些……她要怎么和萨菲罗斯开口,怎么去和他说?

“……抱歉。”她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发颤,“对不起。”

“我真的不想撒谎骗你。”她重复道。

时间或许过去了很久,又或许没多久。夜风沿着帷幔的缝隙钻入室内,带来无法驱散的寒意。她安静地等待着,咬着唇等待着,心尖上蔓延开酸涩又疼痛的枝桠,如同春夏抽长的巨树,狠狠地往她四肢百骸里钻。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

她感觉自己真的等了好久,才等来萨菲罗斯的回应。

萨菲罗斯正低头看着她,语气平滑无波,“那就算了。”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痉挛了下。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萨菲罗斯又说道。

她愣愣地抬起头,萨菲罗斯的面色她依然看不真切,但此时距离方才,空气中那股晦涩压抑的气息好像终于减淡许多。

远处仿似有虫子鸣叫,拉长的低低鸣噪反而给夜色添上几分静谧。她依旧维持着双手抱膝的姿态,瘦弱的身体蜷在特种兵的床上,看上去小得可怜。

这是一个很没安全感的姿势。萨菲罗斯看着她,沉默片刻。即使她在他的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她也依然带着无意识的警惕和戒备。他漫无目的地想。

但最后他都没有将这些托之于口。

夜色遮蔽了他的半边身影。唯独隐在阴影中的那条手,慢慢握紧成拳。但萨菲罗斯最后还是说:

“我只是认为,这毕竟是你的身体。你得自己爱惜。”

如果喜欢的话请留一下评论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第 40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