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是云雀

雪不再下。

利亚姆瘫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吉他的琴弦,发出几声沉闷失真的嗡鸣。空气里混杂着烟灰、廉价啤酒和汗水蒸发后的酸腐气味。

卢克,一年前他从酒吧里费力捞来的主唱,才华横溢的同时也放浪形骸。

他揽过他的肩膀,声音在耳边擦过:“要我说,兄弟,她根本不懂摇滚。摇滚是什么?是燃烧!是把自己砸碎了,在舞台上烧给所有人看!她那种嚷嚷着规矩的小妞,懂什么?”

他灌了一口威士忌,把瓶子塞到利亚姆手里,琥珀色的液体晃荡着,手指上涂满拙劣的嫩粉色指甲油,是他的小女友趴在枕头上嬉笑着涂上的。

鼓手马克不满地抬头:“得了吧卢克,少说两句。利亚姆,你刚才说话太冲了。”

“你明明知道,克洛伊只是担心你。”

卢克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很沉,像一道烙铁紧紧压在他身上。利亚姆需要那口酒,需要它烧灼喉咙,压下那阵不断上涌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酸楚。

马克是对的,他想。

克洛伊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刺穿了他所有的虚张声势。

利亚姆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发出的声音带着苦涩:“没错。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这句话与其说是自我安慰,倒不如说是一句诅咒,脱口而出的瞬间就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呕吐感。

克洛伊只是不懂那些失真的 riff 和复杂的和弦进行。

可她懂他。

马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莫西干短发,听见利亚姆这句话,一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的憋闷堵在胸口。

他和利亚姆是初中同学,因为爱玩同一款游戏而交好。认识克洛伊,则是在初一结束的那个漫长又无所事事的暑假。

他还记得,那个热浪滚滚的下午。他骑着自行车去找利亚姆打游戏,快到门口时,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正和利亚姆并排坐在门廊的台阶上。

女孩顶着一头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红棕色头发,扎着有点松散的低马尾,正毫不客气地啃食一根奶油雪糕,两条腿晃啊晃的。利亚姆罕见的没有阴郁着脸,虽然还是寡言少语的样子,但他侧着头听那女孩叽叽喳喳说学校里的趣事时,嘴角是松动的。

“嘿,马克。” 利亚姆看到他,抬手打了个招呼。红棕发女孩闻声转过头,眼睛亮亮地看过来,像一种充满野性的小动物:“你就是马克?利亚姆说打游戏最菜的就是你!” 语气里没有一点生疏,仿佛早就认识他一样。

那个暑假,他们仨几乎每天都混在一起,在街上闲晃,去河边打水漂,凑钱买零食,克洛伊很快就用她那有点莽撞又无比真诚的热情,把他这个“利亚姆的朋友”身份,无缝衔接地升级成了“我们俩的朋友”。

利亚姆的童年常因为他过于阴柔的脸蛋和父母离婚吵到全社区人都知道的闹剧而被嘲笑。

“怪胎!”

“没爹的小娘炮!”

刺耳的口哨声和石子一起砸来。他缩在墙角,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身后冰冷的铁丝网。

其实他早已习惯。

然后,那个红棕色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像一道劈开阴霾的闪电。

克洛伊张开双臂,死死挡在他面前,对着那群比她高大得多的男孩们大喊:“滚开!”她其实也在发抖,利亚姆能感觉到。但她的背影如此坚定。

忽然之间,地上的碎石、落叶猛地悬浮起来,围绕着她剧烈旋转,形成一个充满威胁的小型风暴,吓跑了所有欺凌者。

尘埃落定。他想道谢,却看到她转过身,眼里的愤怒褪去,盛满了慌乱和歉意。

“对不起,利亚姆,”她喘着气,小声地说,仿佛做错了事,“刚才,我没控制住。”

克洛伊有些害怕地低声说:“没吓到你吧?”

利亚姆觉得这人真是够傻的,分明像个骑士一样挡在他面前,却担心因为一点与常人相比的不同会给他带来恐惧。

当他第一次笨拙地抱起那把二手电吉他,接上音箱,弹出第一个有些走调的和弦时,她对那些噪音一无所知,却无比笃定地夸赞说真好听。

当他磕磕巴巴说出那个“想写一首被人记住的歌”的渺小梦想时,她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抓着他的胳膊雀跃惊呼:“哇!好伟大的理想!”

她总是这样,像一只不知疲倦、永远为他欢呼的云雀。

他从未想过失去她。

可是他的话,总像一把不受控制的刀。

越是亲近,越是容易划出深刻的伤口。

用刻薄伪装敏感,用冷漠掩饰脆弱。

卢克的理论趁虚而入。

“看看那些传奇!极致的情感体验才能催生极致的艺术!你写的 riff 总是差口气,就是因为活得太安全了!爱情是最猛的燃料!”

利亚姆太年轻,对成功的渴望灼烧理智,他看着舞台上燃烧的卢克,看着他如何用几个简单的和弦就煽动起全场,轻易相信了这套炫目而危险的理论。

他笨拙地尝试迈出第一步,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真正的喜欢,结果刚开始就被克洛伊撞见,引来激烈的斥责。

他知道是自己错了。但在那一刻,被戳穿的难堪、对理论的怀疑、长期自觉被克洛伊冷落的委屈、害怕在卢克面前显得懦弱……

所有情绪轰然爆炸。他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为了维护可怜的自尊,选择了最伤人的方式反击。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一个真心希望他好的人。

排练草草结束。

马克狠狠啐了他一口,扔下鼓棒。

他见过太多利亚姆阴郁得像被雨淋透的流浪狗的时刻。

因为父母离婚时闹得鸡飞狗跳,他成了整个社区的谈资。是克洛伊一次次不管不顾地把他从各种角落里拽出来,逼他吃饭,逼他说话,甚至为了他跟嘲笑他的人高喉咙大嗓子地吵架,举起假期根本不能用的魔杖吓退他们。

他也见过利亚姆第一次在校庆晚会的简陋后台,弹完一首矫情得要命的歌后,台下反应平平,只有克洛伊站在最前面,把手掌都拍红了,眼睛惊人的明亮,仿佛他刚在世界上最大的体育场开完一场爆满的演唱会。

他们明明应该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毕竟大家有过那么好的回忆。

而他甚至不能上去揍醒他,因为利亚姆这混蛋看起来已经快被自己的后悔和愚蠢给压垮了。

卢克最后捏了捏他的后颈:“想开点,兄弟。女人总是来来去去,只能说你们不是一路人。完美的旋律才是永恒。”

门哐当一声关上。

所有人都离去。

死寂吞噬了一切。只有那把靠在沙发边的电吉他,还在隐约反馈着细微的电流声,像一声未尽的呜咽。

利亚姆颓然躺进沙发,手指深深插入头发。空酒瓶从手中滚落。

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而他甚至没有勇气,去追回那片因为他而变得沉默的天空。

待克洛伊裹着冷冽的风雪匆匆回到家,仿佛全身都被抽空了力气,把外套一扔就倒进床里。把头埋进枕头里,闷住呼吸,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一切不愉快都抛之脑后。她没有流泪,只是感到眩晕。

她几乎一整晚都没能真正入睡,只是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还好现在是圣诞假期,不然以现在的状态去工作一定会被迪歌痛批。

爸妈很久没见过克洛伊心情这么糟糕了。她一向是个乐观有韧性的孩子,就算遇到挫折也会自己给自己打气,很快恢复过来。他们很想问些什么,可是也明白,倘若她想说的话,一定在刚回家的时候就倾诉了。她没开口,父母只好静静地等待。

第二天他们轻敲克洛伊的房门,希望她能出来先吃一点食物。克洛伊垂着脑袋起身回应,声音有点闷。

妈妈递来一杯热牛奶,貌似不经意地开口:“去看看贝丝吧,顺便送一下圣诞礼物。你再闷下去会发霉的,出去透透风。”她希望让克洛伊出去走走,以舒缓心情。

克洛伊接过牛奶一饮而尽,点头答应。她知道自己不该一直沉浸在糟糕的心情中。

克洛伊随手裹了条围巾就出门了。冷风扑面而来,阳光在雾气里氤氲开来。

其实一切也都是她的错。六年级的时候,静音乐队原来的主唱因为学业退出,利亚姆在一个酒吧找到了新主唱。

她在与利亚姆吵架后向他们共同的朋友马克询问了一些事。

新主唱实力很强,同时好色得无可救药,他所谓享受摇滚乐的荣景,就是在乡下俱乐部勾引来听他们演奏的追星少女,然后把她们带到旅馆房间。他爱死了名利双收的生活。其他人虽没他这么夸张,但也都乐在其中。利亚姆自然而然也陷入这种生活中。

当利亚姆给她发消息询问是否留下这位新主唱时,她没有回复。现在利亚姆拒绝她的介入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矛盾并非始于那一刻,只是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裂痕终于撕开。她甚至没勇气去翻看利亚姆留在手机上的未读消息。

但无论如何,她不想把这份沉重带给贝丝。

医院的走廊明亮温暖,充斥着白鲜和炖煮魔药的混合气味。克洛伊在贝丝的病房门前停下,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和头发,然后用手掌用力搓了搓脸颊,她调动起脸上所有的肌肉,扬起一个她希望看起来足够自然的笑容,推开了门。

“贝丝!圣诞快乐!”她的声音听起来比自己预想的要明亮一些。

“克洛伊!”病床上的女孩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光彩。

克洛伊走过去,将礼物放在床头柜上。她的动作看起来流畅,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生怕幅度大一点,就无法维持脸上那层薄薄的笑容。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得病房里一片暖融融,这光有点过于慷慨,几乎要照见她眼底深处试图隐藏的情绪。

她放下包,取出一大袋蜂蜜公爵的糖果,笑着说:“提前储备好,等你出院可以慢慢吃。”

紧接着,她又拿出一个精巧的铜管小哨,交到贝丝手里。

“我自己研究的傲罗警戒哨仿照品。”她语气比平常更郑重,“只要你吹响,不管我在哪里,都会立刻感受到你的位置。遇到危险,就吹响它。”

克洛伊继续从施了无限伸展咒的挎包里拿出其他礼物:“这些是别人托我带给你的。”

盒子一个接一个放在床边。

克洛伊父母送的是一套冬季衣裙。

詹姆送的是一小瓶福灵剂,标签上写着“喝一口,倒霉事全躲开”。

卢平则是一本厚重的手抄本《1500-1600百年间魔文研究综述》,字迹细密端正,几乎没有涂改。

西里斯送了一个黑色的“B”字胸针,在霍格莫德村里他随口解释说“从家里拿的一次性黑魔法防具。能反弹一发,之后就废了。”

贝丝看着克洛伊将一件件礼物放在床边,每拿出一件都清晰地说明来历。当最后一件礼物被放下后,贝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自己手指上那枚刻着素雅精细藤蔓花纹的银戒指。克洛伊送礼物从来都是当面大大方方地给,不会悄悄放在床头。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想把此事告诉克洛伊,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敏锐地捕捉到克洛伊脸上那虽然灿烂却略显僵硬的笑容。克洛伊虽然努力表现得一如往常,但贝丝能感觉到她心情并不好,仿佛在强撑着完成这次探望。

克洛伊坐在床边,身体微微前倾,努力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贝丝身上。

“今天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医生怎么说?”她问得又轻又快,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投入全部精力的任务,好让自己没空去想别的。

她听着贝丝絮絮叨叨讲医院圣诞餐的南瓜馅饼有多难吃,配合地笑起来,笑声清亮。

但在贝丝停顿的间隙,那沉默仿佛有重量,压得克洛伊嘴角的笑意微微发抖。

贝丝低下头,看着手指上的戒指,又看看床头那堆五花八门却来历明确的圣诞礼物。

几乎要流出幸福的泪水。

贝丝轻声道谢,嘴角的梨涡漾起一湾柔顺微笑。克洛伊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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