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哈利·波特死了。

大多数人在得知这一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震惊。没人可以长生不死——是啊,没错,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早就不是个男孩了,人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但还是习惯用旧称来称呼他。

哈利·波特,大难不死的男孩,唯一从阿瓦达索命咒中幸存的人,百年来霍格沃茨最年轻的找球手,三强争霸赛的第四位勇士与并列冠军,消灭数个魂器并打败神秘人的英雄,巫师界的救世主。在那之后,他又成了百年来最年轻的傲罗,继续带领人们抵抗黑暗势力,等等,等等。

无数巫师小孩听着他的故事长大,之后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哈利活得足够长,长到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一直存在。这样的习惯融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名黑巫师宣布他要追随数年前丧命的神秘人——别担心,哈利·波特会带着他的傲罗消灭那些小喽啰。魔法部与巨人的谈判破裂——哈利·波特会保护我们。麻瓜科技日益先进,这是否会成为我们的威胁——没事,哈利·波特会解决一切。

从出生起就注定要给巫师们解决麻烦不断抗争的哈利·波特,在经过了漫长的一百多年岁月后,终于溘然长逝。如果他的老朋友罗恩还在的话,他一定会拍拍哈利的肩膀,对他说一句“辛苦了,伙计”。

但与漫长岁月相伴的必然有日益增长的孤独。哈利的长寿使他看到了无数人的离去:霍格沃茨的老教授们、养了只猫的看门人费尔奇、他在麻瓜界的姨妈姨父、他的表哥达力、韦斯莱夫妇,在这之后是他的朋友们。

罗恩是三人组中最早离开的那个人。完全是一次意外——大家都这么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没有遭受太多痛苦。罗恩的葬礼成了哈利那群人自霍格沃茨之战后聚的最齐的一次。大家向韦斯莱一家致以哀悼,用同情的眼神看向他的遗孀,尽管她看上去不太需要。

赫敏在罗恩的墓前致了悼词,悼词的每一句都混着他们过去生活的幸福与如今流落脸颊的泪水。赫敏的情绪并没有太过激动,她的反对者借此批评她“过于冷血”。

“很难相信他已经走了,”赫敏这样对哈利说,“我始终觉得他会随时推门回来。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

在和平年代的逝者中,罗恩是个年轻人。他过于突然的离去昭示着命运的无常。又过了一些年,死神降临,这次带走了他的爱人赫敏。

自从罗恩离开后,赫敏全身心地投入进工作之中。忙于工作的她在去世前刚刚在一份促进家养小精灵权益的法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羽毛笔写下的最后一个单词是“韦斯莱”。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签名缀上了去世伴侣的姓氏。

她被发现时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表情非常安详,手里还握着那支陪伴她多年的羽毛笔。羽毛笔的金属笔头上刻着一行很小的字——“送给我的挚爱”。

罗恩的妹妹、同时也是哈利妻子的金妮协同操办了这场葬礼。葬礼之后,疲惫的金妮与丈夫讨论起这个话题:他们两个谁会先离开人世?剩下的那个该怎么办?

哈利与金妮讨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过多的哀伤。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死亡不再是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想象,也不是少年时的强行说愁,而变成了一件非常切实的事情,就好比明早必须要吃的早饭、今晚必须要道的晚安。

他们在对这个问题的不断探讨中又一起过了很多年,送走了很多老朋友——被狼人咬伤的拉文德、哈利在学校的初恋秋、当年的“疯姑娘”卢娜。死神频繁光临,成了一位不受欢迎的常客。他每一次的到来都在告诉尚在人世的人们,时间不多了。

魔法部颁布了延迟退休的法令,与他们的麻瓜同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可喜地同步。不过哈利已经足够老了,他早就从部里退了休,只是头上还担着一个又一个冗长而沉重的荣誉头衔。他的信箱里依然塞满邮件,记者依然会时常地冒昧来访,但哈利已经不会再被丽塔·斯基特鲁莽的继任者们惹怒。

他只会想起很多年前邓布利多说的金句,然后悠悠感叹道:“年轻可真好。”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恼火。

哈利的子孙与后辈时常来看望他们,时间似乎格外眷顾这位曾为巫师界做出过突出贡献的老人与他的爱人。他的头发慢慢变得花白,后背不再如年轻时那样挺拔,手边多了一副老花镜,但除此之外,岁月在他身上几乎凝滞。年老的哈利·波特的形象又伴随着一代人长大。

《预言家日报》的摄影师得到许可,提前为戴着生日王冠的哈利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后来印刷在了哈利百岁生日当天的报纸头版上。

“他代表了一个时代。”《预言家日报》评论员如此写道,“他是我们与那个逐渐远去的、充满战火的时代的连结。我们深深地感激他,并以拥有他为傲。让我们一起祝大难不死的男孩一百岁生日快乐。”

哈利谢绝了所有媒体的邀请,选择与家人一起度过这一天。他足够老了,也许时日无多。他在生日晚餐上向孩子们提到了这一点,有些伤怀的目光依次扫过他们的脸庞,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见一次少一次”。大家连忙否认,七嘴八舌地说以哈利的身体再活二十年没问题。哈利笑笑,带着他那不被理解的伤怀不再说话。

人们时常会忘记,很多年前哈利也是名身姿矫健的少年。现在布满皱纹的脸曾经也长得不赖,会有女孩送他掺了迷情剂的酒心巧克力。当然了,当年那个误食巧克力的好友已经离开很久了,久到哈利只能在睡梦中回忆起他的容貌。

哈利不止一次梦到他们小时候的事。赫敏的头发乱蓬蓬,牙齿也还没缩小;罗恩对着赫敏制定的期末复习计划唉声叹气;克鲁克山追逐着可怜的斑斑。他们一起笑意盈盈地看着哈利,似乎在问他什么时候过去和他们一起。

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有一次哈利在一周内参加了三场葬礼。他在葬礼上穿的黑色袍子一直挂在那,如此醒目地提醒着他,又有几位老友先他一步而去。他再次同金妮捡起了那个话题:他们两个谁会先离开人世?剩下的那个该怎么办?

哈利希望他是活得更长的那一个,因为留下来的那个人要承受丧失一半生活的孤独与痛苦。他没有告诉金妮这一点期望,只是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会自己一个人过。

金妮嘲笑了哈利倔强幼稚的想法,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糟糕的家务魔法。金妮像过去的韦斯莱夫人那样,唠叨着丈夫的种种缺点,再充满爱意地摸摸他的脑袋。哈利和所有长大的男孩一样不愿意被摸脑袋,但不断增长的年纪让他学会了在妻子面前表现得顺从。他顺从得像一名无知的孩子,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对抗魔头又拯救了巫师界的救世主。

时间在哈利这几乎要停摆了,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身体在一点点衰弱,生命力在一点点被抽走。他夜晚的睡眠越来越短,但午后看了一会书就睡着了。他上厕所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因为弯不下腰很难自己打扫干净。他想抓紧魔杖,但魔杖却从他颤抖的手里掉落。哈利没有和别人提过,他还在勉力维持自己的尊严。在此之前,哈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自尊心多么强烈的人,就算是以前被德拉科挑衅时也没有。

金妮在下楼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从那以后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哈利终日守着她,眼巴巴地瞅着,在她醒来时同她说话。在最后一个下午,他们坐在暖和的壁炉边,哈利给金妮盖上厚厚的毛毯,搬过来个小板凳,慢慢地坐下,眷恋地看着老伴。

金妮如今也是个长着一脸皱纹的老太太了。她在中年时发了胖,从此体重就没减下来。退休后她漂亮的红发一点点黯淡下来,接着她的背佝偻了,到了阴天开始腿疼,牙齿也一颗颗脱落。她每个月都得去圣芒戈拿药。

“你还记得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情书吗?”已经是个老太太的金妮问丈夫。

哈利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啊……”他想了想,随即发现他真的很难忘掉当时那个场面,脸颊微微发烫——即使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即使他已经是个老头了,“当然了,亲爱的。我当然记得。”

他清了清嗓子,在妻子的注视下背出了那首荒唐的情诗——

他的眼睛绿得像刚腌过的癞蛤蟆

他像黑板一样乌黑潇洒

我希望他是我的

他真的很帅气

是征服黑魔头的勇士

金妮笑了,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利跟着她一起笑,在擦干眼睛后说:“罗恩在婚礼上念过这首诗。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哦,会有人提醒他的。你所有的传记里都提到了这首诗。”金妮善意地提醒道。

哈利看上去从没想过这一点,他从没有完整读过自己的任何一本传记,即使每个作者都会寄给他一本。“那还要谢谢他们。”他略显无奈道。

两人安静了几秒,又同时笑起来。他们之间的默契已不用言明。

哈利觉得金妮的笑非常美丽,而在金妮内心的一处角落里,哈利永远是她勇敢的少年。

他们一同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傍晚时分,金妮在睡梦中再也没有醒来。这一次她心中的勇士没能再把她唤醒。金妮率先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哈利要和他糟糕的家务魔法一起过活了。

每个人都觉得,没什么能打败身经百战的哈利,就连巫师界送信的猫头鹰都知道哈利曾经的英雄事迹。这样的一位英雄傲罗,一名孤儿,曾经拯救了整个巫师界的男人——还有什么能将他打倒?

没有人预料到,哈利在金妮离开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他的眼球变得浑浊,经常一个人在扶手椅上坐很久,醒来后发现手里拿着的书掉到了脚边,口水流到领子里。他拄上了拐杖,背驼得像霍格沃茨很多年前去世的那名看门人,耳朵也越来越不好用,经常听错别人的话。

听闻这些的亲友纷纷说,哈利有多么爱金妮。其实哈利没有想那么多。他并不是一个把“爱”这个字眼天天挂在嘴边的人,他忙碌的、备受瞩目的事业也注定他不能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情爱上。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哈利清楚他喜欢金妮,在那之后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他在必需的重要场合说着所有男人都会说的话,诸如求婚时的“你愿意嫁给我吗”和结婚时的“我愿意”。他不用多费脑筋,一切就按照预定轨道顺利向前。

他与金妮都有了自己的事业,两人拥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和一个吵吵闹闹的大家庭。哈利很头痛两个儿子,但总体上讲还好。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然后退休,享受了很多年无所事事的老年生活。这一切都听起来无比顺利,以至于哈利从来没仔细思考过这样的生活是怎么来的。

哈利在金妮离去后才切身体会到她有多重要,这与爱无关。金妮掌管着家中的一切,小到哈利破了洞的袜子、每天吃的饭、窗帘里藏着的狐媚子,大到两人每年出去度假的开销、哈利的下一次采访提要。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理解与陪伴,她的存在。

她甚至不用说什么、做什么,只需要坐在那里,她浅浅的呼吸声便能让哈利感到安宁。

他明白了多年前赫敏说的话——很难相信她已经走了,始终觉得她会随时推门回来,他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

哈利已经很老了,老到连窗外猫头鹰拍翅膀和茶水沸腾的声音都听不到。当久久注视着一个孙子的脸过了很久才叫出他的名字后,哈利意识到他正在遗忘。

圣芒戈的治疗师告诉他,他会慢慢地忘掉脑子里存放的记忆,先是最近的,接着是过去的,包括那些痛苦的与快乐的。他会忘掉与金妮的点点滴滴,当傲罗时的意气风发,少年时与罗恩和赫敏玩笑的日子,他在女贞路的十年。最后的最后,他会忘掉自己的名字,记不住任何事,成为被困在秒针中的人。

哈利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正如他曾平静地迎接他们的胜利,曾经平静地目送着那么多熟悉的人离去。他甚至有点感谢这个提醒,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准备。

在小精灵的帮助下,哈利先是整理出了那些再也穿不上的衣裳,这其中还包括一件破损的格兰芬多魁地奇球衣。接着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报刊、书籍与信件,哈利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几个图书馆写了信,意外地收到了热情洋溢的回信。甚至还有图书馆表示,他们愿意接收一切被哈利扫地出门的破纸片。

有名气可真好,哈利难得地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没好意思把当年那些胡编乱造的占卜课作业也一起寄过去。

在一百零九岁时,哈利应邀回霍格沃茨做了一次演讲,他的女儿莉莉陪同前往。哈利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回霍格沃茨是什么时候了,但他还记得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岁月。在那一天,他心情非常愉悦,几乎记得所有事,甚至口齿清晰地说出了三年级时一个月的休息室口令和乌姆里奇某个荒唐法令的编号。对于一名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样的记忆力好得令人惊讶。

霍格沃茨的门永远为他敞开,但在离开的时候,哈利强烈地预感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了。他没法向人解释这种预感,只是望着黄昏中城堡高大的剪影和远处有风拂过的禁林,回忆起第一次乘船在夜幕下仰望她的时刻。突然间,他的眼睛噙满泪水。“我是她永远的孩子。”哈利喃喃道。

哈利要写自传的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巫师界。有小道消息称,年迈的救世主得了老年痴呆,但没几个人相信,或者说,没几个人愿意相信。

哈利戴上老花镜,用颤抖的手认真地翻过交上来的一页页简历。阅读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会中途睡着,会让手里的简历撒一地,会发出响亮的鼾声。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名红发女孩的照片上。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是那抹红色唤醒了他一些沉睡的记忆。过了一会,他想起来金妮也曾经有一头鲜艳的红发。她的红发曾在魁地奇球场上空飞扬,如今她先他一步长眠。

那名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在接到邀约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开心地和男友分享了这个消息,心怀忐忑地去了哈利家,在哈利亲属的要求下签署了保密协议。

她走进洒满阳光的书房时,坐在扶手椅上的哈利刚刚睡着。很难想象在这具衰老身体里蕴含的力量曾经改变了世界,改写了无数人的命运。他轻轻地打鼾,圆形眼镜滑落到鼻尖,著名的闪电型伤疤隐没在额头的皱纹中。

她在书房里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这里。书架上摆满了用各种各样相框装着的照片,其中有几个还刻着魔法部的缩写。在这些照片中,哈利低头亲吻穿着白色长裙的金妮,顽皮的詹姆逗弄着妹妹莉莉的猫,罗恩抱着年纪尚小的雨果和罗丝哈哈大笑。每一张面庞都带着笑容,每个人都在遗落的记忆中熠熠生辉。

哈利过了很久才醒,他是被墙上挂着的猫头鹰小钟叫醒的,那是阿不思某一年送给他的礼物。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哈利语气非常柔和地说,注意到了女孩对照片的兴趣,“我们开始吧,不如就从这些照片开始吧。”

年轻时的哈利不是一个有条理的人。他不会在暑假时清空行李箱,不会制定期末复习计划(这部分通常由赫敏代劳),很头痛部里没完没了的文书工作。他大多数时候依靠直觉来做决定,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大多数直觉都是对的,都是好的。这种直觉在他的傲罗生涯中不止一次救了他和他伙伴的命。

哈利知道,如果是赫敏坐在这里,她一定会在记者来之前就列好提纲——哦,不,她一定会在记者来之前就把自己的自传写好。想起老友,他忍不住咧嘴笑起来。他向记者解释了原因。

“我有个朋友赫敏——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个计划性非常强的人。多亏了她,否则我们当年不可能成功。她非常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她在一年级开学前就会背所有的课本了……她自己告诉我们的,就在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的另一个朋友罗恩——最好的朋友,他后来娶了赫敏。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两个在学校里经常吵架……曾经为了猫捉老鼠的事情闹了好几个月。现在想想真是难以置信。唉,我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在他俩的婚礼上说说这件事呢?我只说了当年罗恩被麦格教授揪出去当众和她跳舞。赫敏结婚后还在养猫,但罗恩再也没养过老鼠……这不难理解。”

哈利絮叨了很久,大部分是关于他的家人与朋友。记者注意到,他很少提起人们通常最关注的那几部分。她尝试着问起伏地魔与他制造的魂器,但上了岁数的哈利对此并不感兴趣。

“是命运选中了我。”他简短地说。

记者去拜访了几次,哈利的叙述重点仍然没有落在那些世人眼中的丰功伟业。她甚至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大名鼎鼎的救世主巴不得自己是个老老实实的普通人。她对此略感失望,甚至忍不住担心起自传的销量——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任何挂上哈利名号的书都会卖到脱销。

在她对着采访稿苦思冥想的时候,她的男友点醒了她。

“救世主也是人。怎么,难道他是个不用睡觉的圣人吗?关灯。”男友没好气地说完,把头蒙进了被子,令人愤怒地呼呼大睡。女记者瞪着这个不解人意的大俗人,突然间恍然大悟。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哈利·波特,她想道,立刻构思出了写着她名字的书在畅销书榜上高居不下的辉煌景象。她扑到床边,把半睡半醒不知所措的男友从被子里捞出来,对着他胡子拉碴的脸使劲亲了一口。

采访工作顺利地推进。女记者成了哈利家的常客,去的频率都超过了哈利的孙辈。女记者感觉到,哈利挺喜欢讲过去的事情,比如他前后讲了不下三次罗恩那件滑稽的、带着花边的礼服长袍。他罕见地流露出对自己那件墨绿色长袍的满意,让女记者忍俊不禁。

哈利还讲了罗恩对克鲁姆的嫉妒,阿不思同他这个著名的父亲闹脾气。大名鼎鼎的救世主也会为处理不好与儿子的关系感到苦恼,这让女记者觉得很惊奇。

“我还记得阿不思出生的时候……我那时候在出任务,一个在当时看来非常重要的任务。赫敏给我发了守护神,但我没收到。也许是受那栋建筑物的魔法影响吧。我回家的时候发现芙蓉在这,她告诉我金妮在圣芒戈。”

“我立刻幻影移形去了圣芒戈,其实应该用壁炉的,但是我出任务习惯了。我飞奔去楼上的病房,看到了金妮和睡在她身边、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我抱起阿不思时忍不住哭了,在那一瞬间后怕起来——如果我刚刚不小心送了命他们要怎么办?躺在床上的金妮让罗恩给我施个‘恢复如初’,她告诉我,我掉了两个指甲。这件事在我们家成了经典笑话……所以我刚刚说,我应该用壁炉的。”

女记者下一次抱着沉重的心情按约来访。她在前一天得到消息,哈利的儿子、他口中那个曾经躺在母亲身边的小婴儿阿不思,因急症去世了。哈利的孙女给女记者写了一封短信告诉她,他们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哈利,但哈利转头就忘了,所以他们干脆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如果女记者没有按约到访,哈利一定会感到奇怪。

哈利已经足够老了,就连他的孙辈都逐渐迈入老年人的行列。一个玩笑在年轻巫师之间流传起来:再过六十年,我们的救世主还活着。哈利从他一个口无遮拦的重孙女的口中听来了这个笑话,在小家伙被迫讲了三遍后哈哈大笑。

哈利继续在女记者面前回忆着他的壮年阶段,他的孩子们,他的家庭。相比起人生中前十七年的波澜壮阔,他显然更喜欢讲他在傲罗队伍中的那些日子,尽管它们并不被世人看重。在霍格沃茨学生中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什么?哈利·波特没有在霍格沃茨之战之后立刻退休吗?”

“他后来去当傲罗了啊,笨蛋。”

“哇哦,我太崇拜他了。假如换做是我,我肯定先倒头睡上个三天三夜。”

哈利以他的名誉向女记者担保,他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普通人,因为他在战斗结束后的确睡了很久,久到罗恩差点把校医院的庞弗雷夫人叫到宿舍里来。他至今仍在想念格兰芬多塔楼里属于他的那张四柱床。

女记者告诉哈利,他睡过的那间宿舍门口钉了个小牌子,提醒着学生哈利曾在那里住过。

“不如直接告诉孩子们,哈利·波特和他的朋友们曾经在这里打过鼾。”哈利嘟囔道,女记者笑出了声。

“学生们都以能分配到那间宿舍为荣。是的,宿舍都是随机分配的,没有什么不同。”女记者向哈利再三保证,哈利这才看上去高兴了点。

女记者断断续续采访了哈利两年,在那之后,哈利的孙女委婉地向她表示,希望她能时常来看望老人。女记者立刻同意了。

年老的哈利从报纸上读到了马尔福家的讣告。哈利当年在学校的死对头,与他同龄的德拉科·马尔福去世了。哈利出乎意料地执意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固执得要命,家人怎么劝都没用。

“我一定得去。真的,我一定得去。”哈利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表现得像个不懂事的老小孩。

这是一场兴师动众的出行,媒体们异常兴奋,因为哈利已经许久没有公开露面了。他由孙辈与重孙辈的孩子搀扶着从马尔福庄园的壁炉里走出来,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抬头望了眼天花板上的吊灯。

“灯换了。”哈利说,转向那个为他拍去肩上炉灰的孩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谢谢你,孩子。”他只好如此道谢。

与哈利喧嚣的人生不同,他的死对头德拉科自战争结束后便偃旗息鼓,归于平静,似乎他生命中最绚烂与最惨烈的时光都已过去。他极少露面,与在校时期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哈利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他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哈利对于德拉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霍格沃茨的时候。在那些已经混沌不堪的记忆中,他的金发依旧耀眼。人的感情很奇怪。哈利忘掉了许多同学老师的名字,却仍然记得当年和他针锋相对的德拉科,记得那只在穆迪教授魔杖下瑟瑟发抖的白鼬。也许是格兰芬多骨子里渴望冒险的基因在作祟吧,或者是他真的很想看到德拉科倒霉。

对了,穆迪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来着?哈利记不起来了。很快,他连这只跳跃的白鼬也忘掉了。

哈利被人搀扶着走向墓碑,和其他人一样手里捏了一支白色的玫瑰。手松开,玫瑰花落下,哈利眼前闪过德拉科在厉火前惊慌失措的脸,又看到棺木上堆得小山一样的玫瑰花。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可真快,他想道。下一秒,他疑惑起来,这究竟是谁的葬礼?他看向四周陌生的人群,看到身边他不认识的垂着头的年轻人。他这是在哪?

哈利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德拉科·马尔福。怎么,这个家伙竟然走了吗?他在挑衅了他这么多次后,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吗?哈利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心脏快速跳动,耳边一片嘈杂,他剧烈地喘着气。

年迈的斯科皮为哈利的前来向他道谢。哈利瞅了一会他的脸,突然间喜笑颜开。他挣开身边人的手臂,大力拥抱了没反应过来的斯科皮。

“原来你在这啊,”哈利开心地说,甚至非常欣慰地看到对方秃了顶,“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我告诉你,我可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见到“宿敌”的哈利似乎找回了些过去时的感觉,这让他活跃了几分。他向四周望望,奇怪地问道:“怎么没看到阿不思?他不是和你们家的儿子玩得很好吗?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四周一片沉寂。哈利的女儿莉莉站在他的身后,捂着嘴以哈利听不到的音量呜呜地哭起来。哈利至今不知道儿子的死讯。有人告诉他过,也许他也从报纸上看到过,但他忘了。现在的哈利记性真的很差。

“他在工作。”银发的斯科皮彬彬有礼地说,镇定地朝哈利微微鞠了一躬,“谢谢您今天过来。真的非常感谢。”

哈利出去的时候看到了很多穿着黑衣服、表情肃穆的人,他不理解这一切,被家人扶着离开了。记忆如潮水,在日光下迅速倒退。

哈利不记得自己参加过德拉科的葬礼,但在一段时间后,他接受了德拉科离去的事实。他每天早晨在家养小精灵的照看下擦拭书架上的相框,一边干着活一边嘴里嘟囔着没人能听懂的话。渐渐的,来看他的人少了,就算是自家的重孙们来了之后面对着这位活在历史书中的先辈也往往不知所措。

在孩子们的印象和无数的后世作品中,哈利应该是个勇敢的屠龙勇士(是的,哈利现在顺应潮流变成屠龙勇士了)。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他不断叨念着过去的事——魁地奇、赫敏与罗恩、陋居、热情的韦斯莱夫人、金妮,对此一知半解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只觉得尴尬。

真实的、衰老的哈利活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时间对于他来说是静止的。在除他之外的世界里,时间飞快流逝,社会朝前发展。出生、长大、毕业,也许组成自己的家庭,在又一个轮回后步入退休生活,正如哈利曾经走过的路。所以哈利觉得他和普通人真的没什么两样。

口述的自传问世后,大难不死的男孩又在巫师界火了一把。猫头鹰源源不断地送来读者来信,但哈利在拆开一封信发现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后放弃了。他也会逃避。

如今哈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对他来说,上一秒还是清晨,下一秒夜空便缀满繁星;前一天还含苞待放的花,今天便凋落一地。这让他感到非常困惑。世界逐渐裂成破碎的万花筒,他想逃跑,但时间将他困在了原地。他丧失了所有主动权,他的生命在表演,而他只是这场表演不明就里的观众。

哈利下一次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里挤满了人。他们脸上挂着泪水,看到他睁开眼睛连忙拿出手帕擦拭脸颊。哈利不理解这一切。他茫然地看向人群,受命运指引般地看到了一位红发女人。她冲着他温柔地笑,让哈利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

哈利死死盯住那个角落,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期待她能同他说点什么。他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很久以前,他忘记是多久了,但真的是很久以前。他眷恋她的怀抱,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她说,他想看到她的微笑。

“妈妈……”哈利拼尽全力才声音嘶哑地说出这个词,可红发女人只是笑笑,朝他挥挥手,一眨眼的功夫便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哈利明白,那个时候到了。他转向离得最近的几张陌生的脸,那么稚嫩,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但所有属于他的时代的人都不在了,没有一个人拥有他丢失的记忆,没有一个人分享过他的快乐。失去灵魂的日子索然无味。该结束了。

“我要回家……回家。”

哈利坐起身,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四肢轻飘飘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耳聪目明,很久没有如此轻盈的感觉了。房间里的人还在哭,但那些声音已经离他很远了。他站起来,看到了那名美丽的红发女人在冲他微笑。他回家了。

老魔杖的力量随着主人的正常死亡终结,哈利兑现了他百年前在校长室的承诺。

哈利·波特死了。大多数人在得知这一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在那之后才是悲痛。他还活着的两个子女都上了年纪,詹姆卧床不起,莉莉由她的孩子搀扶着整理父亲的遗物。

“波特先生很多年前就开始整理这些东西了,”家养小精灵告诉他们,“他给每个人都留了东西。”

从确诊到去世,哈利有足够的时间养成新的习惯,整理过去一团糟的杂物。他留给阿不思的信和包裹由阿不思的养子继承。年轻人从莉莉手中接过东西,先打开了那封信,在读完后泪流满面。很多读到那些歪歪扭扭字迹的人都落了泪,哈利一定想不到这一点,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哈利尚在人世时家中很少有访客,但他的离世成了巫师界的大事件。他过去的英雄事迹被再次大肆报道,无数人因他的故事感动,前去祭奠的人络绎不绝。

按照哈利的遗愿,他的墓碑设计得很简单,只写了名字、生卒年和由几个单词组成的墓志铭。现在那块简单的墓碑前堆满了鲜花。

“奶奶,什么是死亡?”莉莉最小的孙女困惑地问道。

“死亡是一条河流,他们只是跨过河去了另一个世界。”莉莉答道,慢慢摸着她的脑袋。

“一名傲罗。”小女孩念出了墓志铭。

莉莉第无数次潸然泪下。

哈利·波特死了。人们以前习惯了他一直存在,如今得学习适应没有他的世界。

真实的哈利·波特是什么样?许多人提出这个问题,许多人给出不同的答案。每一个答案都是立体形象的一个切面,没有一个能囊括全景。随着时间推移,直接认识他的人接连离世。人们试图将这些遗留下的破碎切面拼凑到一起。

哈利·波特,大难不死的男孩,唯一从阿瓦达索命咒中幸存的人,百年来霍格沃茨最年轻的找球手,三强争霸赛的第四位勇士与并列冠军,消灭数个魂器并打败神秘人的英雄,巫师界的救世主。在那之后,他又成了百年来最年轻的傲罗,继续带领人们抵抗黑暗势力……

在哈利的自传中记录着他对自己的评价——

“我只是哈利。是命运选中了我。”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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