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娅回头，无措地望向店里一张张脸。

她在上面看到的是怎样的表情呢。

鄙夷，厌恶，不屑，每一张都好像刀一样戳在心上，她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点，走到店员面前。

“很抱歉给您添了麻烦，我愿意付十倍的价格补偿，请您忘记这件事。”

店员愣了一下，一脸怀疑，眼底压着不屑，“十倍？那个戒指价格...”

她又深呼吸一口气，打断他，“十倍就十倍。”

她掏出钱夹取钱，直接塞给他算好的价格，然后转头对着其他人笑道：“抱歉，小孩子不懂事犯了点错，请各位别太见怪，我愿意也给各位一些赔偿，今天店里买任何东西都可以记在我账上，麻烦了。”

这就是要封口的意思。

店里有的人并不太缺钱，不愿意就此放过传小道的机会，打量着她的脸，不悦地问道：“你就不能管好你家孩子？你是谁家的太太。”

她冷静地笑着说：“塞西莉娅·里德尔。”

人们安静了。

里德尔这个姓氏，但凡是在这个镇子做的，多少都会知道点他家横行霸道的事迹。

她又是微微一笑，轻柔地说：“请各位结账时写明真实姓名，否则我不一定能为你报销，到时候因为偷窃罪被警察逮捕可就麻烦了。”

“如果不想要店里的东西，请务必来里德尔府，就算不来我们也会找上你赔礼，请相信我的真心。”

有人脸色微微一变，看她时透露着忌惮，她笑得越是温和，他们脸色就越是难看。

到此为止应该差不多了，她想，事情已经造成，后果能减小就减小。

但她没有太多时间了，她得去找他。

她刚走出门，忽然被人拽住手腕，她一脸不耐地回身。

是汤姆。

这种时候嘴角还带着悠哉的笑，眼睛弯弯地看着她。

她瞬间脸垮了下来，眉毛慢慢压了下去，都没察觉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别笑了好不好，我不给你添麻烦了，我要跑路了。”

他笑得更厉害了，“怎么了，塞西莉娅，你也有失误的一天。”

“是，我现在要想办法弥补，别拉我了。”

“我就知道你会出事，”他悠然地说：“你把道歉的事想的太简单了，你没想到有人就是喜欢把事情闹大，而不在乎招惹麻烦，塞西莉娅，我该说你天真呢，还是说你太过疏懒，所以拿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

“我猜你预计让他吃点苦头，但没打算让他彻底下不了台，何况小汤是个听不得指责的孩子，以他的玻璃心和脆弱程度，用惩罚的方式教育他，对他而言是最糟糕的方式。”

他两手一摊，“你瞧，不就出事了。”

她略想了一下他的话，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这使她更痛苦。

她从小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她一直认为偷窃是一件恨严重的事，在不能犯的错误里起码排前三，是必须要痛打一顿的。

她以为她没有打骂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以为她已经在关照他了。

只要是个正义的人，都不应该容忍偷窃的行为，可她现在不应该是那个负责审判的法官，而是他的父母，她不需要惩罚他，她所做一切的根本目的都应该是让他做得更好。

她发现自己也犯了那个错，她并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而是还没到七十岁的伏地魔。她把他当作同龄人对待，理所当然地要求他为自己负责，但他实际上应该是个躲在父母羽翼后的孩子。

她希望他把她当母亲，但她没有把他当作孩子。

她想起什么，拍了汤姆一下，哭腔更重了，“你看出来了倒是告诉我啊！”

他轻松地避过，无辜地笑道：“我开始也拿不准啊，万一我想错了呢？”

塞西莉娅扶住墙，低下脑袋，她腿抖的一时站不稳，“我现在得去找他。”如果她今晚真的无法挽回，她不敢保证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

汤姆也严肃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指指道路左方，“我找西边，你找东面。”

她苦涩地说：“好。”

汤姆抱了她一下，温柔的动作让她几乎把牙咬出血。

小汤还找不见人影，她哪配任何人的温柔。

伸手捣了下墙，她凭反作用力站好，望着乌黑的街道深吸一口气，裹紧衣服开始了奔跑。

十一点的钟声响过。

小汤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半腐朽的床铺吱呀作响，被子里的霉味忽之不去。

这是间不知有多久历史的小酒馆，墙壁早已诞生蛀虫，整栋房子摇摇欲坠。

可也只有这样的店才不会在乎来租房的是人是鬼。

换做以前，这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也就是日常操作。

但他睡惯了里德尔家的大床，难免有点不适应。

不过幸好，也没有那么不适应。

他冷笑着想。

他不愿意回想一个小时前的事情，但那些影像不知何时扎根他的脑海，一遍遍回放着。

一张张脸他都记着，嘴角的扭动，眼睛的转动，每一个细节他都历历在目。

然而他以前明明也没有少见过啊，每当有哪个孩子告他的状时，那些大人不也是这么看他的吗。算起来也是没多久之前的事，却已经在记忆中模糊，唯有今晚的事格外清晰。

他不由烦躁。

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回孤儿院。

那自己为什么要搞这种离家出走的把戏，明明只要忍受下来就可以回归之前的生活，塞西莉娅才不会听店里的人胡说八道，他不会一辈子犯错误，他...

一个声音问道，他不会吗？

他忽然迟疑，拿捏不准了。

不，别骗自己了，他会的，甚至现在他就想让那群人珍视的东西全部消失，他们不是受害者，没资格那么说他。

他们说他是该死的小偷吗？那就真的让他们知道厉害。

对，如果他再犯罪，都要怪他们。

他回忆着那些人的脸孔，心中充满了复仇的渴望。

他们活该，他激动地想，要怪就怪他们自己。

塞西莉娅也一样，她不是希望他改正吗，那他就偏要故技重施，让她知道她让他认错的途径多么愚蠢。

都是她的错，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她还说她不介意一次呢，都只是说说而已，她介意的要命，才想出了那么残忍的方法惩罚他。

怨愤和仇恨的苦涩味道仿佛弥漫在空气中，种子已经种下，正在吸收养分茁壮成长。

他想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几乎要从床上坐起来，冲出去能拉一个算一个，统统要为他的心情负责。

他热得流出汗水，焦糊的气味越来越浓，几乎能将人闷死。

忽然，他猛地坐了起来，眉头紧缩，条件反射地看向门口。

不是错觉。

屋外的温度不知何时不断上升，让整个房间像烤炉一样发热，黑烟从门缝漫进来。

他打开窗户，发现隔壁房间不知何时已经一片火海，空地围了一大片人。

该死的，怎么就这么倒霉！

他暗自周骂了一句，窗户推得更开，准备跳窗。

虽然是四楼，不过如果他有意控制，不受伤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他刚跨上一条腿，有人从背后拉住了他的衣服，将他生生拖了回来，摔在地上。

脸色蜡黄的男人仿佛有某种疾病，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你，你没事吧？”

本来没事，给你摔得倒是差点出事。

小汤冷漠地想，擦了擦脸，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男人忽然朝他扑过来，在他身上到处乱摸，动作十分粗暴。

他一下子惊悚起来，抬腿去踢他，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仍然把手伸进他的腰里。

“砰”

小汤用力弹开他，腿脚并用着拉开距离，警惕地望着他，却见他仰面倒在地上，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缓缓坐直，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钱包。

他刚刚正是在找这个。

小汤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果然，里面空空如也，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钱包，为了防止店主狮子大开口，里面装了满满的钱，甚至撑起一个丰满的弧度。

眼看男人捏着钱包的厚度，眼里冒出精光。愤怒的火焰犹如周围的烈火一般燃烧，越烧越旺，不断蚕食掉他仅剩的理智。

为什么他拿走别人东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万夫所指，别人抢了他的东西，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他的脸孔随着热气扭曲起来，那张漂亮的脸蛋变得狰狞吓人，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恨意滔天，分不清是对眼前的人，还是对所有。

男人没有注意，维持着喜悦一骨碌翻身爬起，朝门口跑去，下一秒，门在他眼前就此关闭，他直接撞向木板，被弹坐在地上。

小汤慢慢站了起来，他的手擦到了，手心的伤口裂开，他死死盯着门边，抬起一只流血的手，哑声道：“回来。”

男人惊恐的目光中，钱包挣脱了他紧握的手，飞入小汤手中。

诡异的红色火光中，他一步步朝他走来，男人慌忙倒退，没几下就触到了墙壁，兀自无所察觉，双腿在地上乱蹭，嘴里发出惊恐的喊叫。

一抹火焰剧烈摇动，刹那间满屋鲜血般的红，映亮他半边脸，更增妖孽，形如鬼魅。

他挑衅般举起钱包，笑得天真可爱。

男人鬼哭狼嚎起来，“鬼！有鬼！比利，比利救我！”

比利？

他顿了一下，反应极快地扭头，同时闪身避开，还是被木棍扫到了胸口，带到在地。

络腮胡的男人蹲下，强壮的手臂捏住了他的手腕，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扯走他的钱包。

他狠狠推了他一把，使他撞到了床柱上，后脑勺一阵钝痛，眼前黑了几下，他虚弱地摇摇头，汗水从额头淌下，使他眼前一片模糊。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络腮胡扶起了蜡黄脸。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拿到了！钱不少呢，纵一场火也值了。”

“啧啧，肯定是这小子偷的，咱们拿了也不亏心。”

有人朝他瞥了一眼，“这小孩有古怪，别让他爬起来，赶紧再补一下！”

他甩甩头，手指抓进地缝，手背上青筋凸起，咬牙让自己站起来，再次发动魔力。

但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一天的劳碌已经抽走了他的体力，受了伤后再反击变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难。

络腮胡提着撬棍朝他走来，似乎有风刮过，烈火摇曳，将他变成一个模糊的黑影，像是噩梦中的影子。

火焰吞噬着残存的氧气，炙烤着他的意识，使他渐渐神志不清，身体产生一种奇怪的轻盈的感觉，犹如身在云端。

火焰在他的视线中离奇的扭曲，像一个怪诞不经的童话，恍惚中，他想起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有名到他在孤儿院都听过不下十回。

据说，火焰可以反映人的内心。

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夜里点起一根火柴，她见到了自己渴望的一切，甚至是，在天国的奶奶。

小汤脑袋沉沉地偏向一边，嘴唇微微张开。

“妈。”他用没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地说。

火焰忽然狂舞起来，犹如受到操纵般疯狂跳跃，下一秒，络腮胡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热热的鲜血在地上喷洒出一片印记。

塞西莉娅收回染血的玻璃碎片，微微垂下眸子，金色睫毛上沾着的血滴落在地。

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来说，只要捅在腹部就足够失去战斗力了——暂时不致命，不过在二十世纪难说了。

可除此之外，她确实想不到迅速且稳妥地解决两个成年男性的办法。

也许是受到火焰感召，很多年不曾有过的激烈的情感在她心中激荡，她忽然感觉自己什么都做得出。

“哎，”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扶着额头，染血的睫毛轻轻颤动。

“我一直在努力地当一个好人，规矩守法，公正不偏，听老师的话，发扬雷锋精神，做新时代祖国花朵，把别人的生命与利益都放在自己前面。”

她轻声说，丢掉匕首，走过去抱紧小汤，漠然注视着眼前的血和挣扎的□□。

“问题是，你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正赶上我打算当母亲的时候。”

当好人要严谨普世道德刚正不阿，当父母时，看情况吧。

做出判断后，她一向是个狠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