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有英语字标的指示牌太少了,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我再次亦步亦趋地跟在辛维娅身后。可是这次我没能跟上她。
我原本以为,自己平时的训练量已经让自己从同龄人里脱颖而出了,今天才发现根本不够看。一天奔波下来,我累得即使饥肠辘辘也没胃口去吃东西了。
步伐越来越慢。
抬眼,辛维娅站在前面四米开外的路灯下,歪着头看着我。
“抱歉……实在是有些、呼、走不动了……”我艰难地扯出个比哭好不上几分的笑,有点惭愧。明明先前打包票说问题不大,现在却——“诶?”
辛维娅在我惊讶的目光中,掉头走了回来。她思量片刻,犹豫着拉起我的手腕:“那就慢些走,不急,我带你。”我们的手都很凉,交握在一起时,我感觉不到热意,只有两个人被冻得粗糙的皮肤。
“……谢谢。”心底那点初见吉奥带来的恼火,原本就被压下去了,现在,正一点点地消散。不长不短的相处时间,足够我明晰出辛维娅的部分性格——冷淡到刻薄,且喜怒无常。如今的情形,也让我短暂地触及到了她柔软的内里。
来自辛维娅·威斯玛的、主动的善意。
我不是擅长交朋友的人,之前也说过,我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西奥多、汉娜,以及索菲亚——或许现在能加上辛维娅。很多同龄的小巫师并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我从西奥多口中得知,他们私下称呼我为“哑巴沙菲克”,觉得我安静得让人无聊。
西奥多的友谊是因为他喜欢清静,而我不会打扰他的世界;汉娜和索菲亚的友谊,则纯粹是由于她们两个人已格外活跃,正需要一个倾听者。
我之所以安静,是因为我不敢。
叔叔不希望我卷入政治斗争,纯血社交,向来让我能避则避,所以我完全不擅长这种领域,也不习惯。可我不希望拖叔叔的后腿,他已经太辛苦了。沙菲克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全凭叔叔一个人支撑。我想让他不要再为我分心。
我如此希望着却又做不到。我不懂如何在交谈中占据主导地位,更担心无心之语会给交谈对象带去麻烦——他们会因我的某一句话不快吗?最后,我选择闭上嘴巴,安静地听他们说的话,然后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可以沙菲克在圈子里的地位来说,我的行事风格是不合格的。虽然以我的年龄这样说太早了,沙菲克的孩子应该站在舞池的中央,不动声色地把握着话题的风向,成为政坛上长辈的后方战场。
我让很多人都失望了。
我很敬慕沃尔夫家的海拉和她的哥哥。
没有人能在看过他们在社交场合的表现后无动于衷。他们还是学生,却能在众多口舌间游刃有余,言谈举止间已看得出一家之主的影子。海拉和奥古斯都,无论是谁继承沃尔夫,都是非常合格的继承人了。
无能为力,这可能是我阳光明媚的日常里最大的敌人。
“你应该换双鞋,明天我让爸给你买一双。”
辛维娅清凌凌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低头一看,自己皮鞋的鞋面上早就划痕遍布,像穿了两年似的。
“不用吧……太麻烦费西贝利先生了。”
她独断地驳回:“你想穿着这双鞋跑林子里的路?还是穿着它走这种地?”她跺了几下脚,溅起一大片脏掉的浮雪,我忙闪了闪,依旧没躲过。
“好吧,但、但叔叔给我换了麻瓜货币,我可以自己出钱买……”
“都行,随你。”
我呼出一口白气,低下头,踩着辛维娅在雪地上压出的脚印走。她的脚比我大了一小圈,留下的雪坑刚好能把我的装下。两个人沉默地走着,不久,我一时也感觉不到疲惫了。
到家的时候,门前停了辆黑色吉普车,应该是费西贝利先生的。辛娅刚拉开院门,一道残影就从黑暗中破空而出,直扑向我们,帚石楠丛哗哗作响。我毫无准备,被吓得往地上就跪坐下去。辛维娅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一伸胳膊,托住我的腋下帮我稳住身形,免得我因为路滑摔得太狼狈。
那黑乎乎的高大影子还在往这边凑。
“Zack!”她呵斥了一声。
影子拖着条蓬松的长尾,我听它欢快地叫了两声,醒悟过来,这不是他们家那只苏俄猎犬嘛!也就不再害怕,长舒一口气,搭着辛维娅的胳膊站起来。
辛维娅看我站稳了,就腾出双手,轻揪住扎克的颈皮,用自己的额头去顶它的额头:“好了,扎克,安分点,你吓到她了。”说完松开它,往帚石楠丛间伸出手去,摸索几下掏出只骨头形状的宠物玩具来。玩具被咬得坑坑洼洼破破烂烂,辛维娅甩手把它扔另一头。扎克叫了一声,追着玩具跑了。
她拍拍手,把门锁挂好,说:“扎克习惯扑上来迎我了,没必要害怕,不去招惹就不会咬你。”
我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回来了,”听到声音的费西贝利先生打开房门,“吃没吃饭?”
“吃了。”
“嗯,不早了,去洗个澡,然后快去睡觉吧。”
在威斯玛宅的两个月,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每天清晨,我会和威斯玛父女一同起个大早,费西贝利先生去跑业务,而我和辛维娅收拾妥当后就去找吉奥汇合。
我得知这两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做些不寻常的事,像尝试用二手零件拼凑出一台收音机之类的东西。他们把成品放在辛维娅的林间小屋,那是他们的仓库。
某天晚上,我们在她房间里闲聊,辛维娅把湿漉漉的长发拢到胸前擦干的时候,我发现她脖颈后有一道深粉色的疤痕,忍不住多打量了一会儿。平时她的鱼骨辫挡住了这条疤,我没有注意过。
“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怎么弄得?”
辛维娅却没我那么介怀,反手把T裇从后背撩起来,满不在乎地给我看。
我吓了一跳。
从后脖颈到肩胛骨,再到女孩儿匀称的腰窝,爬满了藤蔓似的烫伤疤痕,灯光下仿佛游蛇的影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严重的地方现在还涂着无味药膏。
“疼吗?”
“没什么感觉。”
我问她怎么弄的,她耸耸肩,说是做炸药的时候失败了,小炸了一下。
听她说完,我人傻了。
原来之前费西贝利先生不得不带着她离开别墅住进木屋,是因为辛维娅·威斯玛小姐在卧室里拿化学药品配炸药配失败了,把卧室炸了之后引起了小型火灾。
“下次我注意,不在家里做炸药。”
……不,重点不是这个吧?你究竟为什么要做炸药啊,还有做炸药的材料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的吗?!
而且之前自己完全没看出她受了伤的端倪!
“材料是吉奥找的,他有门路。”
“你受了伤,再到处跑不太好吧……万一严重了怎么办?”
“不是大事,”她放下衣服,“皮外伤而已。”
我放下手里的书,不赞同地鼓鼓脸颊。不过本人都是这个态度,我也不能说别的,趴在床上继续读自己的书。
“对了,明天我去看我妈,你一起吧。”
“哦哦,好的,我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就是去看看,她也不用我们准备,”辛维娅注意到书的插图,“什么书?”
“《诗翁彼得故事集》。”
辛维娅用小臂撑住身体,靠的很近,长发散落到被褥上,湿润了一片。
“床单湿了。”
她随手撩撩头发:“没事,别在意——你读到哪了?”
“三兄弟的故事,你感兴趣我可以借给你。”
“等明天晚上吧。”
“好。”
辛维娅的发色遗传自她的母亲,伊丽莎白·威斯玛。而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句话——“美人在骨也在皮”。
金发蓝眼的女人坐在病床上,苍白瘦弱的皮囊突显出她清丽的骨型,凸起的锁骨隐晦地没入宽大的病服。她并不健康,却因为受到的良好照顾,精神面貌良好,依旧光鲜如初。
她侧首望着窗外,双手十指交握搭在腿上,听见开门声后并不看我们,只淡淡道:“今天怎么来了。”
辛维娅把手里的白玫瑰撞进床头柜的花瓶里,那是她路上从花店买的:“想起来了,又刚好有空。”
“哦。”
半晌无言。
我坐在边上,看这对母女疏离的礼遇,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意味。
辛维娅和伊丽莎白夫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枯坐了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后,辛维娅主动起身请辞,带我离开了。
伊丽莎白夫人不做挽留也不告别,依然看着窗外——有几只麻雀正歇在电线上。
“很无聊吗。”出去时,她随口一问。
我摇摇头。
她像是完全不觉得自己与母亲的相处模式有哪里不对,轻笑着道:“行了,直到你回家也不会再来这儿了,妈喜欢安静。”
我感到奇怪。
我看不出这对母女间有多大的矛盾,她们并不厌恶彼此,可也不亲近——就像陌生人一样。
我隐隐有种预感。
她们之间奇怪的母女关系,关乎伊丽莎白夫人的过去,以及辛维娅性格的成因。
或许在未来某一天,辛维娅会愿意亲口告诉我——主动向我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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