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独孤幸所言,两日后风收雨住,到了第三日,昴日星君不再偷懒,出来和凡间众人打了个照面。
祝沉欢天喜地让蕊冬取来新衣,一番细心打扮,想着独自去市集上逛逛。
还未出将军府,远远见到一个魁梧身影,祝沉心中暗叫不好,正想后退。
谁知对方大步流星,不一会儿已来到祝沉跟前,如大伞一般遮住阳光,投下一大块阴影,祝沉慌忙垂头行礼,“参见将军。”
“礼就免了。”多年征战沙场,他的声音似被狂风肆意卷席的砂砾,粗粝低沉,空气被他磨出疆场的血性。此人戾气极重,祝沉暗暗打了个冷战。
祝沉从前在祝清山虽是活了两千年,却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且不说自己没有亲手杀生,亦没见过手上沾满血腥之人。
将军不过比独孤幸高出半头,比独孤幸看着结实许多。祝沉一直想不通,有这么英武的父亲,独孤幸为何会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祝沉抿唇,心思却来来回回打了几个弯,“多谢将军。”
祝沉感受到头顶上那道打量的目光,心如擂鼓,他是独孤幸的父亲,之前多少有见过面,但论起真正的会面今天算是第一回。或许是先前并未与独孤幸确认心意,祝沉活得自在张扬。如今反倒因着担心自己给独孤幸父母留下坏印象而束手束脚。
祝沉额上青筋跳个不停,掌中薄汗一层层渗出,凡人们常说“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她是漂亮的小狐狸,怎么也会这么紧张?
“幸儿同我们说,想娶你为妻。”
祝沉隐隐能听出他的怒气,微酸的情绪冲上鼻端,果然他们的恋情并未受到长辈祝福。
他顿住,似极为慎重地思索过般,长出一口气,“我们同意了。”
什么?同意了!
祝沉猛地仰头看他,日光太过炫目不由眯缝了双眼。
对方重申,“你毕竟是女儿家,幸儿未曾娶你过门,你们就已私定终身,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明明她来历不明,用凡人的规矩也算不得门当户对,在他们看来有时自己的举止还粗野了些,他们怎么会同意?
祝沉越想越发不安心,怀疑其中是否有诈,便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试探着开口道:“我只是一介山野小民,幸得独孤大人垂青,不曾妄想名分……”
“是幸儿坚持要给你名分。”只这一句,祝沉便收住所有试探的话。
阿幸……
“婚礼定在下月初九,盼你有福消受。”狐狸脑袋晕晕沉沉的,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到的市集,只记得将军说完这句话后,离去前投来的眼神,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那一瞬似乎回到尚在祝清山的时候,每每她化不出人形,族中长辈他们也都是如此看她。怒其不争?可是将军为何要对她说那样的话呢?他们要是不愿,大可直接拒绝。
明明天气很暖和,为什么脊背一阵阵发凉?祝沉甩甩狐狸脑袋,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想这么多,庸人自扰。想得太多,会毁了自己。他们只是凡人,纵使地位再高,权利再盛,终究奈何不了她。
思及此,高悬的心稍稍放松,放下心中大石的祝沉也渐渐有了逛市集的好心情。
走马观花般四处打量,她的视线忽然被一样物什吸引住。
那是一根通体透白的玉簪,其上并无太多繁杂的纹样,只是极其简单的几条波纹,颇为质朴。但胜在这玉质细腻,无需多加修饰,太复杂反而坏了美感。祝沉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将它捧在手心。
甫一入掌,触之冰凉,滑如凝脂,其上的素雅波纹起伏,指尖顺其拂过,心绪也随其上下跌宕。送给独孤幸好像不错。
祝沉忆起独孤幸头上来来去去戴着的,似乎只有初见面时他便戴着的那根青檀木簪,便想着买下这根玉簪赠予他。
然则目前身上的银钱都是将军府所给,她不想用这笔钱,礼物她希望自己买下它,而不是用将军府的银两。
于是祝沉走进当铺将耳坠押在店中,换来本钱,随后走进首饰店中,恳求他们先为她留着白玉簪。店家看她打扮光鲜,便应承下来。不过最多只能为她预留一个时辰。
祝沉便用了半个时辰去了三家不同的赌坊赢够买下玉簪所需银两,再花半个时辰回到店中买下玉簪。
虽然她知道自己获取钱财的方式太过投机取巧,且用将军府的银钱作为本钱,难免显得有些诚意不足,但有些东西如果不早日得到,实在内心难定。她也深知,有的东西耽搁住,哪怕只是一念,可能再也无法得到。
回将军府后,在偏院中用过晚饭。等独孤幸来时已过黄昏,祝沉将装有玉簪的盒子推到他眼前,这礼算是送成了。顺便不忘夸耀自己买这簪子未曾花将军府一文钱。
他不置可否,祝沉则是自告奋勇地替他换上新簪,二人说说笑笑,气氛渐渐有些变了。
窗外上弦如钩,那低吟浅笑锁住身心,祝沉为此沉沦亦可。
“啊~”祝沉捂住嘴,又打了一个呵欠,困意甚浓。
马车轻缓地行驶在林间小路,车上之人的身体随着轮子的行进规律地摇晃。
昨晚战事正激烈,双方互探军情之时,蓝方突然发起猛攻,红方奋死抵抗。最终红方还是没防住,全军覆灭,城门大开,尽数缴械投降。蓝方趁此机会,立下不平等条约,让红方陪同前往宿痕寺还愿。
不过她并不明白为何他要自己陪同来还愿。祝沉抚腰,酸痛酥麻。究其原因,还是她被独孤幸吵得没睡好,想至此不由怒视罪魁祸首。
谁知独孤幸出乎意料地安静,他不发一语,默默望着窗外林间晨景出神。
这场景太过熟悉,他们遇刺那晚他便是这样出神,祝沉当下神思恍惚,心绪不宁。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白光一闪而过,祝沉再次戏子潜质爆发,气势汹汹喊出一样的话,“有杀气!”
祝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群杀手穿得黑压压如乌云一片,却总爱用明晃晃的武器,是想将敌人闪瞎,然后好动手么?
马车一如既往被一刀划开,木板、锦缎四处飞甩时她不禁想,将军府的马车真不经用。
所有的步骤一如往常,只是第一刀没有挥向祝沉,而是砍在她与独孤幸之间的小台上。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祝沉瞬时明白他们的目的,对方想将他们隔开。
他们被逼下马车,若祝沉是个凡人,此时二对十八,想必是必死无疑。
就在此时林道尘土飞扬、马蹄得得,片刻救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独孤幸,将军府这次来得倒快。
三个黑衣人追着祝沉跑,其他人分了一部分去应对将军府的人马,又有一部分加入到追赶祝沉的行列中来。
祝沉心神一定,指尖微拂,灵力在指尖凝聚。下腹猛地缩紧,一阵绞痛,灵力四下涣散。
一把明晃晃的刀顺势贴在祝沉的脖颈,冰冷刺骨。
怎么会这样?祝沉无措地盯着双手,刀刃又贴近几分,她被迫仰起脖子。
“通通停下来。”刀的主人压着嗓子吼道。
祝沉的左臂被他死死钳住,直到这时她还在想自己何其有幸,竟然再现了话本中的经典桥段——女主不幸被掳。
然而现在着实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她的灵力怎么会突然消失了?一个最坏的可能浮现在脑海,没道理啊,哪有那么准的。而且抛开别的不说,凡妖相恋体质不一,哪儿有那么容易成孕?
祝沉此刻已然听不到这些聒噪的凡人在说什么,满心沉浸在灵力消失带给她的巨大震惊中。
“若是还想这个女人活着,你知道该怎么做。”钳制她的人似乎是领头人,扔下这句话便将祝沉扛到肩上,几下跃出老远。
“沉沉!”背后是独孤幸逐渐远去的大喊。
祝沉的胃被顶住,一阵阵恶心,她看不到独孤幸的样子,却被他的喊叫硬生生揉碎了心。
祝沉心中还在想,独孤幸,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不知逃了多远,那群黑衣人将祝沉打晕。等她再醒来时,正躺在软和的床上,四周环境虽不如将军府,但也是雅淡闲适。
昏睡期间,狐狸脑袋也慢慢回过神来,想起很早以前白筠师长曾同他们说过,火妍妖狐初次交/合后的第九天会法力尽失,因为身体需要进行阴阳调和。
九为阳,此时阳气最盛,她的法力遭到压制。幸而调和一阵子便会恢复法力,甚而更加精进。
而今天正好是第九天,当时师长告诫她们时,祝沉正好小小地打了个盹,把调和所需的时间给盹过去。
前头还以为是自己有孕,祝沉自嘲地笑笑,她是狐妖,独孤幸是人,哪儿能那么容易就成孕?
不过眼下她没了法力,不就成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恐惧在一瞬间如藤蔓缠上心头,失了法力她太过脆弱、不堪一击。
祝沉心中有了牵挂,不再有之前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姿态,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做,唯有期盼独孤幸能早日带人来救她。
但后来她才知道,如果她只会等待,注定等到的只会是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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