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为祭品，佟家为她准备了一袭黑色罩袍。纯色无花纹，袖袍极长，将翠微窈窕的身形包裹其中，透不出半点皮肤，整体有种压抑沉重的感觉。

若是换一个颜色，跟她前世那红斗篷倒是相像极了。

说起前世，翠微难免怀念起刀灵。刀灵鬼使，是她的伙伴，也是她最趁手的武器。

可惜此次下祠堂，她被严令，不能带任何利器，免得冲撞了神灵。

老五并未将她会使用邪术的法子告知给家主，想必是担心她报复。

不过他向家主提议，限制翠微的行动，免得又惹来什么祸端。

是以，翠微双脚双手都戴着镣铐，步伐迈不太开，只能由提灯的侍女领着，进入地下祠堂。

首先通过的是一条狭长的甬道。

远处黑得看不到尽头，地板隙间，生着滑腻腻的青苔，走路都得时时小心，免得滑倒。

吹拂向面容的风带着一种咸湿气息，越往里走，这种古怪的气味愈发明显。

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供奉着神明？

周遭都很安静，不可名状的安静，像是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静静地蛰伏在阴暗处。

哪怕是穿着密不透风的罩袍，也能感到一种被窥伺的不快。

也不知走了多久，二人来到祠堂的最深处。

侍女停下了脚步，似乎畏惧着什么，半步都不敢踏前。

借着昏昏沉沉的灯光，翠微看到了面前那个投下阴影的巨物——

一尊巨大的神像。

那神像约莫有两三层楼高。盘腿坐在一个深青色的石台上。

定睛一看，那石台雕成的形状，是一头卧着的牛。

神像的一只手抚着牛角，一只手支在脸边，似在思考着什么。看那手的大小和骨骼，这神像大约是个少年。

祂穿着一袭惨白的衣，脸上蒙着红布。那布的红并不明亮，而是灰蒙蒙的猩红。像是血干涸在了上面。

白衣像是丧服，脸上的红布，仿佛新娘子的红盖头。

不伦不类，却又冲击力十足。

等翠微再回过神时身边空无一人，就连进来时的门也合上了，严丝合缝，既是怕她逃走，也存着把她彻底困死在其中的意思。

翠微再度将目光投向那座神像。

不知为何这尊像，总给她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翠微退后两步仰着头，把神像的全貌纳入眼眶。

……好像新嫁娘。

心头冒出这个形容的一瞬间，翠微是震悚的。

不过，真的很像一个含羞带怯的新娘子，等着心爱的夫郎揭开红盖头。

盖头之下是否人面如桃花已不可知。

环顾四周……翠微突然发现自打走进来，便感到的那种违和感是从何而来了。

穹顶上挂着的彩布，墙壁张贴的喜庆的剪纸，还有摆在香案上的龙凤双烛，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按照喜房的标准来的吗？

这样一间阴森森的新房。一尊阴森森的，新嫁娘般的神像。

而那蒙在神像脸前的盖头，也散发出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在吸引着翠微去把它揭开，看看这个人，究竟是……

“不想看看是谁吗？”

“或许是你遗忘了的某个人呢。”

黑莲诡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翠微从对方的语气中读出了几分幸灾乐祸，以及……暗暗的垂涎。翠微心绪平静，反问道：

“怎么。”

“这东西身上有你需要的力量？”

“好无情呀，竟然管他叫东西。”黑莲怪笑了几声，“况且，什么叫做我需要？”

“吾的力量即是汝的，”黑莲说，“能在这种地方看见他，真不知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你窥探过我的记忆。”翠微笃定。

所以就连她都想不起来的人，黑莲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你我已是一体，何分你我呢？”

翠娘不欲再与它争论，脚尖轻点，飞身跃起，扯下了神像的盖头。

红纱逶迤坠地，翠微一瞬间，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原因无他，只因这神像，是醒着的。一双黑到没有半丝光亮的杏子眸，鸦睫低垂，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翠微。

“好久不见。”

乌发雪肤，衣衫惨白的少年，端坐青牛背上，缓缓，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启唇说道。

他的脸和声音，无不令翠微感到一种刺骨的阴冷。

这是何等一个苍白，阴艳，又浑身上下，洇透在深深的悲伤里的少年。

四目相对一瞬，翠微的脑海中，掠过无数画面。

往事如一本陈腐的书，在眼前一页一页地打开。上面字字句句，破碎了光影斑驳。

-

那是她刚刚失去左腿的第一年，她流浪到极北之地，无意间闯入了位列修界四大仙府之一的，阴阳谷。

阴阳谷是陈家地盘，世代守护社稷图，也就是业火红莲的寄身法宝。

鲜有人知，陈家还守护着一件至宝，女娲息壤。

翠微便是为息壤而来。

她需要息壤，为她重做一条左腿。她无法忍受自己，是以残缺的样子苟活在世上，接受世人怜悯或嘲弄的目光。

于是一切从这里开始。

在阴阳谷，鬼哭山中，她结识了一个少年。

少年名叫陈玄镜，是她见过，最善良，也最单纯的人。大约是从未踏出过山谷，他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对着翠微这个天外来客。

他瞒着众人，偷偷将身受重伤的翠微，藏在山间的小木屋中。

翠微不良于行，他便独自攀上万丈高的悬崖，砍下若木的枝干，为她亲铸了一只手杖。有了它，翠微行走做事都方便了许多。

息壤全名女娲息壤，乃是创世女神女娲遗留的宝物。

此宝每一代都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守护者，这一代的守护者，便是守山人，陈玄镜。

他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守护息壤的使命，此生都不能出鬼哭山。

而若息壤丢失，他便会受到神罚。

然而，守山人可以转赠息壤，于他的眷属。

所以要想得到息壤，必须成为守山人的眷属。

翠微的相貌是极好的。尤其是清清浅浅地笑起来，仿佛人间落了一场春雨，柔肠百转，润入心田。

说不清是怎么就心动了。

也许是一次回眸，春风吹来，发丝掠过耳畔，她轻轻一笑，那笑容就此落在了少年的心上。

很快，他们成亲了。

新婚之夜，本该于喜房等候的新娘子不知所踪。

连同着珍贵的息壤一起。

洞房花烛未完，礼未成，她便不算是守山人的眷属；

守山人丢失息壤，是为渎职，陈玄镜受到了神罚——被阴阳谷的长老们驱逐出谷，勒令他寻回息壤，若寻不回，便要一辈子流离人世。

他最终没能寻回息壤，也没能寻回他的心上人。

因为，李翠微死了。

她死后仅仅半年，陈玄镜也死在了一场春雨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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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