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公室门口一道落日余晖下。

林清音手中那部服役太久的手机，一直在转悠着。摔痕如蛛网，布满屏幕，“支付失败”的四个大字正在匀速转圈。

人生，上头很快，下头也很快，没事。她能忍。

但也因为这个决定，她从冷艳旁观新天城的职场生态，变为局中人，在入司第二天便深陷火热之中。

翌日。

林清音陷在隔断的阴影里，看刘程程正低着头将动漫手办排成方阵。

“还以为你干了一天就要跑路了。”

饮水机旁传来养生壶的沸腾声，莫娴舀起决明子的汤匙在玻璃壁敲出清响：小林，准备见钟总。

她扫视过林清音全身，她皱着眉头望向林清音因边上的柱子蹭白的外套，眼神沾染上不悦。

工位边的承重柱，簌簌落着墙灰，像永远下不完的雪。昨天才被她亲手收拾出来的一个角落，一个压根没有准备好迎接新人的角落，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区，像一块飞地。

莫主管用嫩白如笋的手在帮她擦西装，动作细致。

“这是你第一次见钟总，凡事慎言慎行，三思而后答，忌讳有话直说。”

“就一次简单的会谈，别想太多。”

莫主管像是提前半年洞悉了她会在这家公司的遭遇，在她推开那扇门前，送给她一句护身的咒语。

她礼貌敲门进去。就与一道欣然的笑容，打了个照面。

那是她在日后冗长的工作场合中，鲜少再看到的景象。其后，大多数都是他杀伐决断、怫然不悦的画面。

灰色的高定西服，明显的健身痕迹，让他精瘦的身材，更凸线条感。过于锐利的眼神，也让他的周遭，充满着严肃、高压、令人臣服的气息。

被伪装成很重视的一场面见，在他张口就来的开场白里，马脚毕露。

“来了有段时间了吧。”

充满向下俯视感、通用的开场白，不知道迎来送往多少管培生。也让她差点被他带跑：这仅是她到司的第二天。

“我这人宽容度很高的，也很喜欢跟你们这些小孩聊一聊，有时候还挺有趣的。”说到“小孩”二字，他的笑声惊飞了凝滞的空气。

林清音的脑海里，有个小马达在高速、小幅运转。客套，寒暄，伪装，从她口中顺其自然地编织出来。

“公司面向的用户，不乏高校教师、企事业单位有话语权的人员，借助某些杠杆实现经济自如的一群人，我会很擅长用努力、用专研去做到每一次都更贴近您的需求以及用户对满意。”

他像是走心地嗯了几声。让人觉得是分量感很足的二十分钟。让她深受权力的压制，也感受到权力带给人的赏赐。

“你还挺大气的，有那个魄力。”

只是此刻的她，不知道“大气”只是他为每个初见的管培生准备的见面礼。在五个小时之后，她在他那个铁屋里，感受到的被一击即中的畅快，化为虚无。

林清音掩上门，荡着两只手，一身轻盈。莫娴从桌面上的镜子，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发生。

林清音有意绕到莫主管的工位附近，却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喊停。只看到莫主管望向桌面时钟那一瞥。

俩人身后那座铁屋，在须臾之间，从舞台改头换面为战场，空气安静到呼吸声都清晰无比。

老齐领了差使要出去，又被喊住：那个培训的，是不是看走眼了，这事儿，要是没有水花还泼我一身脏水，那就是你没有能力识别一个中层的员工。

齐经理夹着管理人员专用的册子，捡着步子退出来，一路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巢。

墙上的电子钟刚跳过十点，林清音盯着屏幕右下角弹出的企业微信提示。刘成成让她搭把手的那篇稿子，到底还是被替换成刘程程的版本。

“你想想，转发文案要带‘踔厉奋发’四个字。”隔壁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刘程程正对着电脑屏幕运指如飞。接着他又让她马不停蹄地处理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有一批定制的臻享礼品，需要出组图。你让行政接待台的妹子摆拍几张。”

一个人摆拍，太容易像产品手册，技术差点，就直接变成微商广告。

在她还在低头犹豫时，刘程程走过来她工位，以老道的经验道破她心中疑虑。

“前台是门面，集中代表了公司老板的审美，管它是不是产品照，老板满意就行。重要的是LOGO的露出和老板审美。”

他扫过微信里不断弹出的需求，在便签纸上划掉“礼品软文”一项事项。并瞄了一眼，距离下班还有五小时十三分。

职业装穿在行政专员李依然的身上，愈加衬她姣好的面容、匀称的身形，真的超有气质，但又不失阳光和明媚，从头到脚，大写的完美：线条干净，颅顶饱满，脸型标识。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好像毛茸茸的一片。

李依然说是叹着气，却笑脸盈盈，准备好迎接一波赞美，“哎呀，我不看，肯定很丑”，但是边说边探头瞄了几眼。

“怎么放大呀？”她的指尖划过相机屏幕的姿势，像在翻阅奢侈品目录。最终停留在某处。

“哎呀，这个痘痘还是看得见的啊，帮我p一下。我就说我长痘不想拍。”

拍这种美女，真的是老天把饭都喂到嘴边了，林清音觉得太幸福了，终于磨皮了嘴皮，在一小时之内拿下了这场拍摄任务。

由于在拍摄时调动太多情绪了，林清音口渴到扶着墙壁接了口热水，差点嘴皮子被烫熟了。

还没有补给上水分，相机还套在手腕上，她又被吆喝着去干突发性的工作。

“今天主管级有一场Q2季度经营分析会，你拍些现场照片留存。”她要再细问需求、注意事项，莫娴摇头说无。

走前，林清音苦口婆心地对着无动于衷的刘程程再三叮嘱：李依然的照片p图的事情。务必！务必！务必！

会议室磨砂玻璃透出憧憧人影，天窗漏下的光线，被过滤成惨白色。

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屏，铺满了整面墙，钟老板一坐下，电子屏幕那个光啊，像融化的蜡油，都糊在他脸上。

这就是一场高层听取牛马的汇报，注定是一场被批评、讲大道理、分配任务的会议，气氛紧张到一种程度，仿佛咳个嗽就会感染一场重感的程度。

林清音在会场上自由地走动着，像是场上唯一一只站在明处的猎物。脚上的帆布鞋鞋底，粘连的不是灰尘，而是一室浓稠的寂静。

下一秒，取景框突然蒙上阴影，一张虎着的脸，在镜头畸变钟膨胀成骇人的球体。

“拍完了么，有完没完？”

满室寂静中，她听见相机在自动对焦，齿轮的转动声，像老虎躲在暗处亮起犬牙。

莫娴给她发消息：会议室进出的动静，会很大，旁边有个凳子，你也一块听着学习下吧。

在光线不太明朗的会议室里，他的眼神里充满的坚定与力量让他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不要拿什么大环境有多么差这种滥调作为你们工作失责的理由。我手底下能替换你的人一大把。如果活儿忙不过来，那就多招些毕业生进来，现在出门，本科生一抓一大把。”

林清音仿佛心里有口巨大的钟，敲响的声音过大，直接震聋耳朵。

她用指腹的力量，默默摩挲着中指的凸起，以及成年积攒的老茧。

会议室的声浪退潮后，一群噤声许久的鸭子被释放出来，办公区又恢复谈笑风声的景象。

刘程程看她坐在工位上出神，便轻轻敲着她的桌板。

“那条稿子已经过审了，想条文案吧。”

远处，在一排透明透明屋子前，莫娴和一群主管级借着开会的由头，有说有笑了会儿功夫。她低头看了下涌进来的消息，立马神色不安地转身，回到工位，降下脸色喊了刘程程过去。

“下次即便是急稿，也要再下点功夫。”

“如果以后写成这种程度，也就没有必要发出去了。我们服务的客户，多少都是985高校的老师，这发出去，搞笑么？”

老齐给她转了老钟的一条语音，转了文字过来，看着挺触目惊心的。即便是深谙职场水深与处世原则的她，心里头也紧了一下。

她在入职之前便有所耳闻，老板对品宣工作抓得很紧，她本意并不是面试这个岗位，但也无奈接受了。

工作中从来只有做中学，哪里留给她说不的机会。

何况，她从之前的高强度的环境跳出来，就是希望在新的平台先有个过渡，现在能靠近No.1，也便利于她抓住跳板，早日步入中层管理人员之列。

不然，未来只会举步维艰。

当然，她不知道，老齐只是透露点皮毛。

老钟在雷霆大怒之下，说的原话是：我早就跟你说过，别老是招什么女的，一天到头尽是事儿。

以及那句明褒暗贬的发话：得亏你的人格魅力，要不我早就换了你。你年纪也没有我大，怎么开始不中用了。你底下的人，要是没法管，你也别干了。

可惜，老钟因为那篇稿子触怒的这场风暴的威力，经过两级传导，到执行牛马这层，威力所剩无几。

她夹在中间，一面听下属轻描淡写地解释，脑海浮现出：上级从老板的办公室里出来后，像是被摄魂的精神状态。

林清音隔着一定的距离，从俩人严肃的神色中，大胆推断：绝对是挨批了。

她打开那条已发出去的推文，品了下，目光在一处地方停住了。

那颗痘。

哎呀妈呀。

面对林清音急匆匆的问询，刘程程带着不耐烦的语气，把心里说了出来。

“照片上传到后台，都糊了，大家只看得到美女和广告，谁会放大镜去找瑕疵啊。”

一篇推文发出去了，就意味着这个事项，死掉了。扯犊子干嘛？

关于这场讨论，前后不过间隔一分钟，性质就变味了。

行政小姑娘给她截图了一个聊天画面，是钟老板主动找行政小姑娘发消息。

“拍的挺好看的”。

“谢谢钟总夸奖。”

什么？她磨破嘴皮子、流了一身汗、上蹿下跳拍的图，他二道贩子，挣的哪门子的信息差？

“嘛呢，辣眼睛，下班说了也行啊。”

“下班了，那才叫有鬼。”

听着两个下属各异的反应，莫娴皮肤透亮的脸上，像是演过一场好戏，很快，表情就恢复与往常无异，她静静地用眼神打量着满屋子年轻的女孩子，最后把目光放在林清音西服外套又被染上的白灰。

在莫娴轻嘶了一口气，要再度开口前，一则触目惊心的语音消息，出现在她与老板的对话框里。

“你们部门工作，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越来越像垃圾。”

一声异响，惊动了鸦雀无声的办公区。钟老板他办公室大喊：老齐！老齐！

几秒前还是一场乐子，马上便改头换面，化为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