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沃茨特快列车的蒸汽还未在伦敦国王十字车站的喧嚣中完全消散。
伊芙琳·奥菲莉娅·弗利脸上那属于格兰芬多的、短暂的自由气息,就被弗利庄园那扇沉重的、刻满古老魔纹的橡木大门彻底吞噬了。
空气里弥漫着冷杉木蜡和干枯玫瑰的混合气味,冰冷、洁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祖母伊丽莎白·弗利端坐在晨间起居室那张高背天鹅绒扶手椅中,像一尊用岁月和权势雕琢而成的塑像。
她并未起身迎接,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灰蓝色眼睛——与伊芙琳如出一辙,却冰冷得多——上下扫视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孙女。
那目光像无形的探针,精确地测量着她长袍的整洁度、发髻的规整程度、行礼时指尖的角度是否合乎弗利家族的标准。
“奥菲莉娅,”祖母的声音平稳得像滑过冰面的刀锋,听不出学校内那封吼叫信残留的半分怒意,却蕴含着更深的寒意,“欢迎回家。看来霍格沃茨的…… 氛围,并未完全侵蚀掉你的基本体面。”她微微颔首,示意伊芙琳在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下,那矮凳的高度设计得恰到好处,让坐着的人必须微微仰视主位。
整个暑假,伊芙琳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反复擦拭、抛光、校准的银器。每一天都被祖母精确地分割、填满。
晨起是枯燥冗长的家族谱系研读,泛黄的羊皮纸上那些用华丽花体写就的名字——布莱克、莱斯特兰奇、马尔福、沙菲克——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祖母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联姻、权势、纯血统的“神圣责任”,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伊芙琳紧绷的神经上。
“记住,奥菲莉娅,”祖母放下茶杯,杯底与骨瓷托盘发出清脆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内如同惊雷,“你的价值,你的未来,都维系在弗利这个姓氏之上。任何偏离正轨的行为,都是对先祖荣耀的亵渎。”
祖母的目光落像一块冰压在胸口。伊芙琳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交叠得一丝不苟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是祖母满意的样子。她用尽所有力气,让嘴角维持一个温顺而恭谨的微小弧度,低声道:“我明白,祖母。”
更令人窒息的是“淑女课程”。在弗利庄园那间铺着厚厚波斯地毯、光线被厚重天鹅绒窗帘过滤得异常柔和的音乐室里,一位表情刻板的女巫指导她演奏枯燥的竖琴练习曲。
伊芙琳的手指在冰冷的琴弦上拨动,弹出的音符精准却毫无生气,如同她此刻被束缚的灵魂。或者是在挂着历代弗利家主严肃肖像的茶室里,练习如何用最优雅的姿态倾倒一杯滚烫的红茶,手腕的角度、杯碟的轻响、甚至品尝时嘴唇微抿的弧度,都有一套严苛的标准。画像上那些祖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画布,带着无声的审视和评判,让她后背僵硬。
只有莎莉文女士到来的时光,是这片压抑中唯一能透气的缝隙,也带来一阵带着青草和羊皮纸气息的微风。
莎莉文女士并不年轻,银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金丝边眼镜。她穿着样式简洁但质料上乘的深灰色长袍,步履从容,眼神锐利却不咄咄逼人。她不像庄园里其他老师那样对祖母毕恭毕敬到近乎卑微,而是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学者般的独立气质。
她们的“教室”通常设在庄园东翼一间相对明亮的晨间起居室,远离主厅的森严。课程内容包罗万象,远超祖母要求的“淑女必备”:严谨的魔法史梳理,莎莉文女士会指出不同史料记载的矛盾之处,鼓励伊芙琳思考;复杂的古代魔文基础,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在莎莉文女士的讲解下仿佛有了生命;甚至还有逻辑缜密的麻瓜哲学思辨。
“思想,伊芙琳,”莎莉文女士的声音总是平静而清晰,像羽毛笔划过上好的羊皮纸,“是比任何血统都更值得珍视的财富。一个真正强大的人,首先要有明辨是非、独立思考的能力。”
说这话时,她会透过镜片,意味深长地看伊芙琳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伊芙琳努力维持的温顺表象,看到她心底那些不安分的、质疑的小火苗。
偶尔,她会被祖母带着,乘坐由夜骐拉着的、漆黑锃亮的马车,前往拜访其他神圣二十八族的宅邸。拜访沙菲克庄园时,气氛尤其微妙。
阿尔伯特·沙菲克穿着剪裁合体的墨绿色长袍,站在他严肃的父母身后。他表现得无可挑剔,行礼、问候、应答,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纯血继承人的优雅与克制。
庄园的冷峻秩序感让伊芙琳感到窒息。大人们在会客厅谈论着魔法部风向和家族责任,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绳索。
伊芙琳穿着祖母指定的淡紫色长裙,姿态无可挑剔,眼神却刻意放空,避免与斜对面的阿尔伯特有任何视线接触。
她能感觉到他深海般目光偶尔投来的重量,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她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
每当那目光即将与她交汇的瞬间,她便迅速垂下眼帘,专注地盯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纹丝不动的手指,仿佛那上面有最吸引人的花纹。
阿尔伯特坐在那里,像一尊年轻而沉默的雕像。他大部分时间垂着眼睑,只有在大人们提及“弗利小姐在霍格沃茨的表现”时,才会极其短暂地抬起眼,目光极其克制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掠过伊芙琳的侧脸,速度快得像惊飞的夜鸟,随即又迅速收回,更深地埋进面前的空盘子里。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阿尔伯特,”沙菲克夫人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带奥菲莉娅去温室看看新培育的月光昙花吧,年轻人活动活动。”
阿尔伯特立刻起身,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被设定好的僵硬。他转向伊芙琳,深海般的眼眸平静无波,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诵咒语:“弗利小姐,这边请。” 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请”的手势,距离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通往温室的走廊漫长而安静。阿尔伯特走在前面半步,刻意维持着一个不会显得疏远也不会显得亲近的距离。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伊芙琳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自己裙摆移动的微小幅度上,或者走廊墙壁上那些古老严肃的肖像画,刻意忽略前方那墨绿色袍服下略显单薄却异常紧绷的背影轮廓。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温室里温暖潮湿,珍稀魔法植物散发着奇异的气息。月光昙花巨大的银色花苞低垂着。
阿尔伯特履行着“向导”的职责,声音平板地介绍着几种植物,语速适中,内容准确,却毫无感**彩,仿佛在背诵一本枯燥的教科书。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植物上,或者温室的玻璃穹顶,刻意避开伊芙琳的方向。
伊芙琳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随意扫视。
忽然,温室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架子吸引了她的注意——是那个破旧的布偶!穿着破旧巫师袍,一条胳膊被扯断后又用笨拙的针线缝了回去,脸上墨水的笑容在灰尘下显得格外扎眼。那是她童年带来的玩偶,阿尔伯特弄坏又偷偷修补的证据。
伊芙琳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转向旁边一株开着诡异蓝色花朵的植物,仿佛那才是世上最吸引人的东西。
她的呼吸有瞬间的紊乱,指尖微微蜷缩。她不想看到这个!这个玩偶代表着她刻意逃避的过去,代表着阿尔伯特那些被她回避的、似乎与冰冷继承人形象不符的笨拙情感。
她不想去探究,不想去回忆,更不想在此刻与阿尔伯特有任何关于“过去”的交集。
然而,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阿尔伯特瞬间僵硬的侧影。他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布偶。他介绍植物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咙。
伊芙琳不用转头也能感觉到他深海般的瞳孔骤然收缩,投注在布偶上的目光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惶和一种被窥破秘密的狼狈。
他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身体不自然地侧倾,试图用自己挡住那个架子,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笨拙和急切。他甚至没有看伊芙琳,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布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紧如刀锋,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异常苍白。
沉默在两人之间爆炸开来,比之前更加震耳欲聋。空气里只剩下植物蒸腾的水汽声和彼此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伊芙琳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自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沙菲克先生,这株……蓝色的花,看起来很特别。它叫什么?” 她指着旁边那株植物,目光坚决地停留在那诡异的蓝色花瓣上,绝不向角落偏移半分。
阿尔伯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短促而颤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顺着伊芙琳手指的方向看去,声音重新变得平稳,但仔细听能发现一丝极力压制后的沙哑:“那是……毒吻蓝铃,伊芙琳。它的汁液……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他恢复了向导的姿态,只是介绍时语速快了些,目光死死锁在蓝铃花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再也不敢看向那个角落。
晚餐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长餐桌上的水晶吊灯投下冰冷的光。当话题不可避免地再次转向霍格沃茨时,伊芙琳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不安以及转移对温室事件的注意力,也为了维持表面的正常,她提到了在图书馆遇到赫敏·格兰杰讨论魔药课作业的事——一个安全的话题,至少在她看来如此。
然而,“格兰杰”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阿尔伯特心中激起的涟漪远超伊芙琳的想象。他握着叉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再次泛白!
他深海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有对伊芙琳主动提起麻瓜出身同学的惊愕,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她宁愿提格兰杰也不愿提任何关于他们之间的事,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担忧她被牵连?担忧她的立场?
就在他情绪波动的瞬间,他手边的银质高脚杯底座,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哒”声!一道细小的裂纹瞬间蔓延上晶莹剔透的杯身!并非捏碎,而是魔法失控的征兆——他体内汹涌的情绪短暂地冲破了强大的意志力控制,影响了身边的物件。
阿尔伯特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看着杯壁上的裂痕,瞳孔骤缩,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自我谴责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恐慌。
他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克制力,才没有当场失态。他猛地放下叉子,银器撞击瓷盘发出刺耳的声响。
“抱歉,”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濒临破碎边缘的平静,“失陪。”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包括脸色微变的父母和蹙眉的伊丽莎白祖母,只是极其僵硬地、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深绿色的袍角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闷响。
他快步离开了餐厅,背影挺直却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寒冰,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刃上。
深夜,伊芙琳在冰冷的客房里辗转难眠。阿尔伯特失控离开餐厅时那僵硬的背影,和他看着裂痕酒杯时眼中那深重的痛苦与自我厌弃,不断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地走到窗边。清冷的月光下,她无意间瞥见楼下庭院角落,靠近巨大喷泉阴影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光一闪即逝。
她凝神看去。
是阿尔伯特。
他背对着城堡,身影几乎完全融入阴影。借着喷泉水流反射的微弱月光,伊芙琳看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卷羊皮纸。他低头凝视着它,身体微微佝偻着,肩膀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羊皮纸凑近指尖——那里跳跃着一簇小小的、蓝色的火焰(火焰咒的微弱控制)。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羊皮纸的边缘。就在火舌即将吞噬整卷纸的瞬间,阿尔伯特的手指却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蓝色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羊皮纸边缘一小片焦黑的卷曲痕迹,和缕缕升起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手中那卷被烧焦了边缘、却终究未能燃尽的羊皮纸,仿佛那是什么无法舍弃又无法面对的诅咒。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冰冷而绝望。
伊芙琳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离开了窗边,将自己重新藏进房间的阴影里。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闷得发慌。
那卷未燃尽的信笺,那绝望的背影,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阿尔伯特被禁锢的痛苦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挣扎。他就像站在悬崖边缘,一边是冰冷的家族责任,另一边是万丈深渊般汹涌的情感,进退维谷。
她逃避他的靠近,逃避他的目光,逃避所有可能唤起“过去”和“未来”的暗示。但此刻,看着他无声的崩溃,一种混杂着愧疚、困惑和一丝隐秘痛楚的情绪,悄然淹没了她。她依旧想逃,却发现这沉重的阴影,似乎已经笼罩了彼此,无处可避。
第二天离开沙菲克庄园时,伊芙琳的行李里,那个首饰盒的最底层,除了那个破旧的布偶,还多了一小块她无意中在客房地毯角落发现的、带着焦黑卷曲边缘的羊皮纸碎片。
碎片太小,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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