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的黑羊怪诞，听说没有？”

“什么？”

“据说，如果在月圆之夜的凌晨两点半，只身一人来到禧连楼三楼的卫生间第六个隔间里，就会听见羊的叫声…当你听见这个声音时，把眼睛闭上，数六秒：1、2、3、4、5、6…睁开眼！…你就会看到面前站着一只黑羊…”

前桌的女生叫向阳，此时正一边收拾抽屉一边拉着自己的同桌何晓敏谈闲话，她把声音捣弄得像坏掉的收音机，轻一下重一下，刻意营造出恐怖的效果。

“咦…好老套哦…”

向阳没等到何晓敏露出发怵的表情，撇撇嘴表示没意思，想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添上句：“不信就算了，这个传说可是我从学姐那里听来的，是有考据的！”

“什么考据啊？名侦探柯南第230集？”何晓敏呛她。

“就是十年前…”向阳说到一半顿住，又把话头一转：“懒得和你讲！”

她们收拾好东西准备起身离开教室时，我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手里的《1984》翻了个页。

“海沅，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呀？”

在穿过教室的门框前，向阳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冲我打招呼，西沉的太阳穿过她的背影打在我的脸上，叫我本能性地低下了头。

“我不去了。”我用自己那不动听的声音对她说。

“好吧…那你记得要吃晚饭哦，不然对胃不好。”说罢，向阳勾着何晓敏的手臂离开了。

“你人就是太好了，干嘛要冷脸贴热屁股。”在她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前，何晓敏略有不满的嘟囔声蹿进了我的耳朵里。

而我只是抬起手，把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

在南门路女子中学，向阳和何晓敏这样开朗善良的女孩比地上的沙子更多，她们的眼神儿干净得像禧连楼那擦得透亮的蓝色玻璃，脸蛋红润得似将将被叉子叉出蛋液的七分熟鸡蛋，她们声音清脆，热情过火，十分讨人生厌。

准确来说是讨我生厌，毕竟除了我这种怪咖，又有谁会对这些美丽的姑娘们避之不及呢？

对于自己是怪咖这件事，我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性格孤僻、不爱交际、整天冷着一张脸独来独往，就算时常有好心的孩子来邀请我加入她们的小团体，我也只会把头从书本里拔出来，毫无波澜地冲她摇摇头，随后再次埋进同一本书里。

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同我说话了，这也正是我乐于看到的局面。

只有向阳除外。

人如其名，她在一众开朗的孩子里也是名列前茅的阳光。班主任在半个学期以前把她的位置调到了我的前面，指望她用她身上圣母似的余晖把我这条阴沟里的蛆虫给照亮。

于是，从向阳担任起这份使命开始，她便开始每天不厌其烦地同我套近乎。

每天早晨，她都会像掏钱包似的将她那口白兮兮的牙齿尽可能地露出来，给我递来一个苹果或是一小块面包，再说点类似“早上的苹果是金苹果”这样没营养的胡话。

她不知从哪儿打听来我午休时间喜欢自己留在教室看书的习惯，于是也一吃完午饭就背着书包来教室同我“偶遇”，再假装不经意间问我手里的书讲了什么，好不好看。

见我迟迟不搭她的茬，她又捂着嘴靠近我，将话题引到她暗恋的那个隔壁校篮球中锋身上，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时不时露出莫名其妙的笑，把话都掏尽了后，又面红耳赤地拜托我别将这事儿告诉别人。

如果我像何晓敏那样心软，大概真的会同她成为交心的朋友，可惜我大概是个捂不化的冰块。

她送的食物我全部塞回了她的桌肚里，午休的时候也再也没去过教室，至于她说的什么篮球中锋，我自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拜托，她实在太烦了。

显然，我对这所学校并没有什么太多余的感情，但对于向阳，我在无感中更多了几分眼不见为净的讨厌。

但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向阳的问题，更不是那些曾经向我发出友情邀请的女孩的问题，问题应出在我身上才对。

我并不是自诩清高，或是瞧不起任何人，而是交朋友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麻烦了。

和素不相识的孩子们一点点地建立联系，产生情感联结，还要时刻在意对方的想法，调整自己的表情，这些任务的工程量对于我来说属实是过于庞大了。

更何况，我没有大家都乐衷于听的篮球中锋的故事可以作为谈资，如果是和她们聊我喜欢的小说或许也算不赖，不过一想到要真的将这些连我自己也没整理好的文字垃圾诉诸于口，我便望而生却了。

“海沅，你怎么能这样…这样…文静呢？”班主任曾经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谈话，她拧着眉头措辞了半天，最后把嘴里疑似“孤僻”的词语换成了“文静”。

我很感谢她的照顾，只不过这两个词在我心里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看到大家都成群结队的，你不会羡慕吗？”

我一时没有搞懂“成群结队”这个行为能带来的必然裨益是什么，为什么一定会产生“羡慕”的情绪。

“还行吧。”我这样回答。

“你看看我们学校其他小姑娘，手拉着手，笑得多开心，青春不就是这样吗？老师不想你有遗憾。”

我认为班主任有些莫名其妙，“青春”应该是“青春期”的扩大解释，而青春期在官方定义里是十岁到二十岁的自然人。我今年十八岁，距离结束标准意义上的青春期还有整整两年，我实在没想到不交朋友还能有时间压缩的危害。

但我没有将这套理论搬来同班主任作对，我只是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点点头表示自己都能理解，期望她可以早点放我离开。

“对于别人好的，我们要学；对于自己不够好的，我们要虚心自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没有接收到我想要离开的迫切，像是背课文一般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

自省？

说实话，作为一个从未见过自己家人，从乡下初中考上来的孩子，我自然是没有也不必接受什么所谓“爱的教育”的。

就算领了贫困资助，每个月基本生活的维系也要花费我一定的精力和意志，至于和一堆人手牵手晒太阳这件事，我实在是打不起兴趣。

一想到这里，我就替班主任原谅了我自己。

然而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极大地引起了班主任的不满。我离开办公室之后，她又把向阳和何晓敏叫进了办公室，不知吩咐了她们什么。

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在这场强制性的交友计划中，我会在这所学校发现如此恐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