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者们围在水池旁。

池面上几尾青鱼游过，白日里墨绿的深潭看不清底，和昨夜被月光洒得冰冷的寒意各处于两个极端。

几棵高大的青柳垂入深水，影子与柳枝交叠，人影投入水中不禁让人想到关押鸟类的巨大囚笼。

叶清辰就靠在柳干边，她看向着那交错的树影。

冰凉的水漫过全身的窒息感在思绪中闪过，纸人的挑衅伴随着混乱的感知打在一块。

破碎的月光打在她的头上，那股冻入骨髓的寒意久散不去。

她闭上眼睛打断自己的回忆。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

穿着布艺的小孩正拿着个玻璃罐子盯着他们看。

叶遥遥也注意到对面的人。

小孩布衣上挂了身泥巴，面色有些发黄，此时微微张开嘴巴露出缺个门牙的笑，举着个玻璃罐子往他们这里跑。

叶清辰不知何时走到肖于旁边，她看到小孩的眼睛，黑洞洞的和玻璃弹珠似的死寂。

“不像活人。”她顺口对旁边的一群人说。

燕宁白着个脸不动声色地退到后头。

“拉住叶遥遥。”叶清辰小声向燕宁扔下一句话就上前。

燕宁愣了一瞬下意识的就点了头。

可能是普通人对强大武力值得信赖，他对叶清辰突如其来的要求没有异议。

叶遥遥有些新奇地想上前却被燕宁先一步挡在身前。

燕宁本就是老师，此时发挥出了平常管理学生的严肃态度。

叶遥遥：“？”

燕宁伸出手臂挡住她前进的步伐，严肃地说：“小心，可能有危险。”

叶遥遥：“……”

虽然她战斗力不如叶清辰，但对于被当成正常小孩子保护的事多少有点不爽。

她一把拍开燕宁的手却被对方抓住手臂并迅速往她手里塞了什么。

……糖果？

叶遥遥嘴角忍不住抽搐的疑惑看向燕宁。

燕宁露出一个温和老师该有的亲切眼神说：“害怕可以吃。”

她说得很真诚。

叶遥遥：“……”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害怕？而且为什么会有人过副本随身带着粉红色的糖果！谁过副本有时间吃这个？

叶遥遥见她那一副对待学生特有的亲切又不好意思直接让人滚开，最终还是绷着脸把糖果收了不计较。

燕宁摸了摸叶遥遥的头，一副鼓励的态度。

小孩停在叶清辰的面前。

叶清辰这才看清面前小孩的全貌，小孩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上去的，面上的黄色是某种挑染的颜料，一头黑发分不清男女，腮红抹在嘴角两边。

——纸人。

叶清辰脑海中浮现自己见过的副本嫁衣纸人，可以确定面前小孩的身份。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小孩举着玻璃罐问，话语间带着好奇和天真。

“你为什么在这？”叶清辰反问。

她右手的铜钱像是被什么吸引了，开始轻微震动。

叶清辰忽然一顿。

铜钱只有察觉到危险的怨鬼气息才会震动，这个小孩出现时并没有反应。

——那个嫁衣纸人来了。

叶清辰迅速往四周扫了一圈，一无所获。

“宿主，看样子他们找到重要线索了。”044说。

沫和此时贴在远处的屋子后面，和叶清辰隔了一栋房子，她在房子的阴影下与环境融为一体。

“那个水池里有东西？”她昨天下水光顾着救人没来得及看。

“有，但不知道是什么，只有玩家找到重要线索时副本会发生变化。”044说。

“那个小孩……”她刚才听到小孩走路有纸摩擦的窸窣声，有些怀疑。

044：“就是副本变化产生的。”

沫和：“有危险吗？”

044：“你是指保护对象还是你？”

沫和：“说人话。”

044咳嗽一声：“那个小孩全身都是纸糊的，连骨架都没有，被吓到可能立刻全身散架成一堆纸片……”

“停！”

044一秒总结：“你有被吓晕的风险，保护对象很安全。”

“……”这破系统。

“宿主，副本变化一般会越来越往非正常的方向靠拢，一些限制也会慢慢开放，你可以看看现在多了什么？”

044转移话题能力堪比一流，迅速丢出线索吸引沫和注意力。

沫和果然从屋子后面探出个脑袋往叶清辰的方向看去。

倒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可当目光掠过那片池塘时，她却突然顿住。

“池塘里好像有声音，很吵的声音……”

那人群混杂的交流声很不真切，让沫和想到过去在天刚放晴那会儿小巷子里的吆喝声夹着城市人们早起的不耐。

陷入回忆的沫和不自觉地往前走去。

“宿主！”

044的一句呼喊让她瞬间清醒。

相比沫和，池塘边的一群人并没有注意到不对劲，小孩对叶清辰说：“这里有萤火虫，可以打灯。”

他把玻璃罐子高高举起。

叶清辰看到罐子里几只黑色的带翅小虫。

她回忆起这个深寨里夜里打灯用的纸制灯笼，莫非里面装的都是这些萤火虫……

晚上或许可以去看看。

叶清辰心里打定主意。

“所以你们为什么在坑边上？”小孩问。

没感觉到小孩对他们存在恶意，只是单纯好奇地询问。

还因为不懂事把池塘称为“坑”。

“我的东西丢在池塘里，在找。”叶清辰随意答道。

小孩得到答案也没了兴趣，把玻璃罐子抱在怀里，“你们慢慢找，我把萤火虫带回去，这里太吵了。”

说着他一手捂着耳朵抱着罐子跑开，像是听到了很让人无法忍受的吵闹。

“这个小孩……说的是什么意思？”燕宁确认自己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确定地问。

叶清辰望着小孩消失在巷子拐角，“可能是字面意思。”

“这里有某种我们听不到的声音。”她说，目光却是略过平静的池塘一瞬。

肖于问：“池塘里有什么？”

叶清辰思索片刻说：“现在听不到，但副本不会给无用的线索。”

小孩提示她们这里很吵，但也说明这里的特殊，池底确实存在线索。

肖于和燕宁还在衡量危险，副本中下水往往最容易碰到意外，很多时候就是下去就失踪了或者水里直接涌上血色。

“我下去。”叶遥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捆绳子说。

谁也没料到叶遥遥这时会主动接这看上去就很危险的事。

其它人自然没有什么表示。

唯独叶清辰警告性的看了她一眼。

只有半个人高的叶遥遥毫不逊色地瞪回去，“总要有人去拿线索。”她对叶清辰讲道：“别搞得好像就你能解决事情，而且你知道的，我运气一向很好。”

叶清辰却直接无视了她这话，直接道：“绳子给我。”

叶遥遥把绳子抱住后退一步：“绳子是我找的，凭什么要听你安排。”

叶清辰直接起身，看架势准备明抢。

叶遥遥明显还是有些怕她，看她近一步自己就后退一步，可嘴上还是本能输地说：“喂，你别太自大了，我做的选择我知道后果，不需要你的干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叶遥遥气鼓鼓地说，眼看叶清辰就要上手时，她被逼急了喊道：“你凭什么总是替我做决定？我不需要你的过度保护！你——”

叶清辰盯着她半晌，明显心情差到极点临近爆发。

燕宁看着有些发毛，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劝架，她看了看一旁的肖于，却见他拿出一筒细细的签字，看上去很像寺庙里问签的微缩版本。

“你在算卦吗？”燕宁不禁感慨这次的副本里闯关者的情绪稳定程度，真的就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大佬在前面训孩子，肖于和没事人一样在旁边拿出个竹筒子问签。

“我看看我们能不能过关。”肖于说。

“你还会算命？”燕宁问。

肖于：“不，我只是觉得这样有安全感，罐子里的全部是上上签和空签。”

燕宁：“为什么还有空签？”

肖于：“因为空签代表我运气太好，老天爷被吓走了不敢告诉我。”

燕宁：“……”你心态真好。

肖于抖出一根签子，没来得及掉地上就被他从半空中接住，可肖于看了眼那根签却愣了一下。

燕宁顺便撇了眼肖于手里出来的那根签子，上面果然什么也没有。

肖于轻松地说：“嗯，又是好运的一天。”

燕宁仿佛看神经病一样默默走开了。

她也并没有看见，在她走开时肖于手里的签字上一点点浮现出了一段字迹。

肖于盯着那段字，默不作声地往叶遥遥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时叶清辰停了下来，一个眨眼间压下了所有情绪，十分干脆地打断叶遥遥的话，话里带刺地说：“冒进不思，你最好真的能活着。”

“呵。”叶遥遥仿佛得逞似的地笑了。

肖于：“……”他不知怎么地听出“要死去死的意思”。

不过这两人的表现实在无法意料，他也是第一次能在副本里看见因为抢着拿线索而吵起来的。

副本拿线索大多都会触发危险，正常的闯关者在这种有确定线索点，一群人商讨谁去拿线索时，都恨不得装空气让别人上。

不过刚进副本他就预感到叶清辰的不同寻常，他刚见叶清辰那会甚至怀疑她是副本npc。

叶清辰表现的实在是过于自然，完全没有闯关者过副本时的紧张，哪怕拿到特殊剧情也没有被副本针对的慌乱，总是和抢着找线索，似乎一进副本就能完全适应副本里的诡异和怪诞。

就好像……

这副本中的一切很合理，合理到和她平常的生活没什么区别，过副本就只是她日常工作的一次加班。

至于叶遥遥……

他觉得有些事有必要帮忙处理一下。

-

人的影子移动到水边，水面的红鱼受到惊吓消失在绿藻之中，叶遥遥系上绳子来到水边。

叶清辰矗在池边倚着变成剑的铜钱，恢复到往常那沉默的样子。

叶遥遥最后看了她一眼就下到了水里。

044将情况告诉沫和，沫和自从白天来到水池附近就感觉听力大不如前。

她的位置离水池本就很远，中间还隔着一栋房子。

倒也不是听力退步了，而是每次仔细想听清他们的讨论时总会听到池塘里那阵很嘈杂的杂音。

沫和在知道下水的人是叶遥遥后有些惊讶：“他们让那个小女孩下水？”

随后她又反应过来什么，问出重点：“044，那个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为什么我感觉很熟悉？”

044和她说过水中并没有特别危险的副本意识，从昨天她和叶清辰掉水里就已经确认了，可突然出现的古怪的声音还是让她感到很不安。

044：“宿主，你知道人在死前会走马观花地回顾自己的一生的传说吗？”

沫和立刻对上自己网络刷到的营销号段子。

044：“那个池底拥有类似的功能。”

沫和：“所以在池里能看到自己的过去？”

“如果非要说……那里面可能是一段能成为执念的回忆。”044沉着声道。

沫和想到自己平常陷入回忆时的情绪，她还是第一次从044的话语中找到除了故作夸张的兴奋外的正常情绪。

她隔着房子再次仔细听池塘中的声音。

隔了几秒后怏怏地睁开眼睛。

“……”

说好的执念呢？！除了吵还是吵……她的执念是菜市场没砍价成功不成？

—

叶遥遥一头扎进冰凉的池水里。

她水性很好，眯着眼睛就往深潭下潜去。

水中的绿藻只浅浅地浮在水面，水底下是十分空灵的青绿色。

水下几乎没有鱼，所有的鱼类停留在绿藻附近，像是惧怕着什么东西不敢再往下游。

她没一会就到了池底。

四周是光滑的石壁，昏暗的光线在朦胧地照亮青绿的潭底。

潭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爬上水草的石碑。

石碑在岁月中沉淀，斜立在空灵幽暗的清冷中，像是一本等待后来者翻开的古典。

叶遥遥警惕地环顾四周，在确认黑暗中没有藏匿着什么不该有的危险后慢慢靠近石碑。

她撩开石碑上水草看见了上面的文字。

文字是用某种刀具深深刻入石碑，刻入的字迹想来带着某种怨气，一笔一笔埋入石中。

——“生者忘生，死者忘死，以术为契，以魂为引。”

叶遥遥默读出石碑上的字迹。

在默读出字迹的刹那，混乱的呼喊声铺天盖地砸向她。

“叶遥遥……”

“叶遥遥……”

“叶遥遥……”

四面石壁的深潭中却传来轻呼，声音透过很远很远的地方逐渐放大。

声音伴随着叫喊让她的头脑一阵眩晕，她下意识紧闭口鼻没让自己呛水，用最大力气拉了系在身上的绳子。

绳子猛然绷紧。

四周的石壁忽然消失，一切变得空旷起来，杂音渐渐清晰，她再次睁眼看到的是一片混乱的残垣断壁。

一栋大楼倒塌在她的面前，黑雾环绕着残垣断壁。

尖叫声和人群混乱的脚步声在末日般的场景里。

黑雾肆虐地追击着逃亡的人群，而人们和无头苍蝇一样地乱窜，甚至有的自投罗网进雾中。

叶遥遥愣住。

这不是……她出叶家的第一个任务。

当时还是个实习任务，她是跟队去记录的。

任务的目标是个B级鬼怪，但那次判定发生误差，实际的怨鬼等级超过了A级。

那次任务的失败后群众对叶家能力的质疑声很大，叶家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压制住舆论。

她们世界的怨鬼普通人并看不见，只有特殊体质的人或依靠机械设备才能目测到。

在她呆住的片刻。

黑雾发现有人在看自己便转过脑袋。

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从黑雾中探出，黑洞洞的骨眼转向她的位置。

怨鬼在混乱的人群中锁定了她，无数黑雾化为实体的利刃向她的位置袭去，熟悉的恐惧席卷大脑，可已经经历过多次危机的她下意识准备迎上危险。

可突然一阵铜光闪过，面前的骷髅头瞬间和身体分离，黑雾在她眼前炸开。

“快走。”

人群拿着手机往这个位置靠拢。

一件外套盖住叶遥遥的脸，身着青绿色长裙的人手握铜钱剑督促她离开。

那人身上受了伤，她闻到血腥味顺着空气蔓延在四周。

她想起那次任务的带队人。

——叶清辰。

-

叶遥遥再次醒来是在岸上的柳树旁边。

“醒了，醒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燕宁拿着个纸张帮她擦头发，见她醒了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叶遥遥都怀疑自己诈尸了。

叶清辰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醒了就收回目光又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叶遥遥：“……”她怀疑这人就是死骄傲。

肖于蹲下来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叶遥遥接过包装粉红色的矿泉水用一种很诡异的表情看着肖于。

肖于看她的目光半响好像恍然大悟地拿回矿泉水帮她打开了瓶盖后塞回她手上。

叶遥遥：“……”这个副本队里的都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老爱给她粉红色的东西？！

“醒了就快跑吧。”叶清辰很平淡地对众人说。

语气和说“醒了就去吃饭”一样。

还蹲着的肖于：“跑什么？”

叶清辰往他身后的池塘说：“池塘对面。”

众人往池塘对面看去，成功看到一个半泡在水里正往这里慢慢移动的红色嫁衣纸人，纸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巨大的斧头。

看着要多高调有多高调，仿佛生怕闯关者看不见她。

燕宁几乎是瞬间就溜了。

肖于紧随其后地跑了。

叶遥遥把矿泉水瓶拧好也准备跑，看叶清辰站在原地没有动静就问：“你不跑吗？”

叶清辰看着纸人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还是转头就走。

她没理解纸人为什么要拿斧头，那个纸人的战斗力拿斧头反而是个累赘。

纸人沫和此时终于慢慢爬上岸。

044看她举着斧头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宿主，你拿斧头干嘛？”

沫和叹气道：“这样更显眼一点，方便她们看到我能及时跑。”

044：“……”她宿主真是为了放水想尽办法。

“宿主，惊吓值不够标准你准备追谁？”

刚才四个人分别按照四条路走了，沫和现在要追也只能选一条路。

沫和很沧桑地说：“那个小女孩。”

044:“？”

沫和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触发死亡线的？”

她看着面前无尽执念系统的警告。

【玩家叶遥遥触发“倒福者不幸”npc立即执行攻击】

沫和很纳闷，她为了防止有人触发死亡线把所有的福字都收起来了，为什么她刚上岸就触发了攻击？！

谁来告诉她是为什么？！

在小道里穿梭的叶遥遥感觉胸口一阵发热，她一惊往胸口探区摸出一枚铜钱吊坠项链。

她这是……被鬼怪盯上了？

可是为什么……

她猛然想到什么，拿起手里的粉红色矿泉水瓶，把粉红色的包装撕下，看到了里面红纸包着的倒福字迹。

她暗骂一声，迅速扔掉了瓶子。

就在往下一个拐角转去时，她头再次撞了人。

“叶清辰？”

叶遥遥下意识喊出了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