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凉州曲(1)

午后天阴,直到夜晚也不见星月。天穹之下,阡陌之间,一院厢房里透着烛光。

三更里万籁俱寂,连狗也睡了,却听婴儿的咿咿呀呀,和母亲的柔声细语仍旧相互交织。

“哦哦,困了,困了,睡吧……必须要读书给你听吗……唱歌也不行吗……不读就不睡吗……”

母亲陈夫人无奈地摇头,从塌边拾起一卷竹简,故意缓缓展开。她一边展卷,一边低头去看,就见怀中婴儿好似能看懂文字,乌黑的眼睛正紧盯竹片,全神贯注极了。

半晌不见她动,婴儿扬起脑袋,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她下巴,仿佛在催促。

“我家要出个女尚书不成?”陈夫人笑笑,看向竹简开始诵读,“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能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诵读声逐渐低沉,终于停在某个字上,彻底没动静了。

婴儿在陈夫人怀里肆意妄为地蛄蛹了一阵,没有招来“殴打”,看来确实是睡熟了。

婴儿一改弱小的姿态,四肢并用,利落地从她怀里爬出,到竹简旁边双手并举,将竹简翻过一看,充作书脊的那支竹片上果然写着两个字,《女诫》。

婴儿坐将起来,一脚将竹简蹬下床榻。听得拳头都硬了,叫人怎么睡得着。要不是为了弄懂她究竟在哪,何必□□耳朵,听这些糟粕。

一番剧烈运动将婴儿累得不轻,显然也是熬不动夜了,她双手揉揉眼,翻身蛹回陈夫人怀里,闻着熟悉的味道闭眼睡去。

*

婴儿在梦里又回到前世,那时她叫做灵符。

那一天,灵符带着离职合同,拿着裁员赔偿,两手空空,离开了打工7年的城市。她大学毕业来到这里时,也是两手空空。

如今却找不到7年工龄适配的工作,更不愿自降身价,索性回爸爸妈妈家,过啃老的生活。

灵符认为自己毫无怨言,毕竟大环境如此,优胜劣汰的法则如此,人生多磨难的普世道理如此。

可是日复一日,死水般平静的生活,催生了一种莫名的,人生毫无意义的感觉。

那感觉笼罩着灵符,诱使她在一次爬山的旅途中许下了愚蠢的愿望。

灵符还记得那座不知名小山上,不知名道观里,有一尊不知名的神像。还记得道观外的平地上,有一个锥形的土包,土包里埋着很多用朱笔写了愿望的黄布条。

灵符也动笔了,笔蘸朱砂,写下那一瞬间里涌上心头的愿望:希望人生能如流星一闪。

事后想来,她一定是在上山的时候撞了什么邪。

灵符普通地回家,普通地休息,普通地闭上双眼,却不普通地再次睁开,一脚踏上了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穿越异世界,成为小婴儿。

这确实是灵符喜欢看的热闹没错,却并非是她想要亲身体验的生活。

*

灵符不满,但神不在乎。

子生三月,则父名之。

在陈夫人为女儿祝满月的那天,有人捎来一封家书,家书来自在外任官的男主人,董太守。

陈夫人展信阅览,喜不自胜,拿了几贯五铢钱酬谢信使,然后亲自抱着灵符走出里屋,去上房拜见牛氏,“阿母,郎君差人送信来,问您安好。”

灵符感到一阵颠簸,不多时落入一个老妇人怀中,抬眼看去,老妇恐怕有六七十岁的光景。这就是牛氏,董太守的亲娘。

“阿母,郎君还给乳儿取了名,叫董符,符瑞的符。”

“董家最幼之女,如今也有自己的名了。”牛氏摇晃她,嘴里念道,“多多吃,快快长,德言容工美,孝悌贤温良。”

“听见了吗?董符就是你,你就是董符。”灵符再一次被陈夫人抱起,陈夫人说,“可董符是别人叫的啊,阿母怎么叫你呢?想想……”

陈夫人摇摆着她的怀抱,逗弄她,“阿符,福禄,来福?”

灵符叫了一声,抗议她不想跟狗重名。

陈夫人和牛氏同时笑起来。

陈夫人说,“阿母,瞧瞧这个小人,好像能听懂似的。阿母看,我该叫她什么好呢?”

牛氏笑说,“我不过是胡羌之女,哪里懂得。你家大人过去曾做文官,想来是有家学的,你自己看吧。”

于是陈夫人低头看灵符,原本拖垂在后的椎髻滚到前面来,悬在灵符的上方晃动,灵符被头发搔的发痒,伸手去抓。

陈夫人开口了,“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你是我夜里生下的,就叫灵符吧。”

灵符怔怔地望着她的口型,恍惚间好像前世的妈妈在面前叫她,她忽然感到鼻子很酸,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原来我真的死了。

我的人生短暂而平庸,还没有辉煌过,爸爸妈妈还没有为我骄傲过,恋爱也没谈过,挫折也没有克服过,可我真的死了。

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

灵符哭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也哭干了心底里的幻想。

虽然降生到这个世界并非我的本意,但活下去吧,在这里,以董符的身份活下去,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梦里。

*

陇西郡的临洮城很小,总共不过四百五十户,两千三百余人。按灵符印象,还不如现代的一个小区。

每个人只要伸伸脖子就能探听到邻家的琐事,好事不出门,坏事飞速传。

灵符开蒙之前,在城中还是个小透明,等到豆蔻之年,便出名了。

人人都说,董家添口,得了个古怪的幼女,据说叫董符的,非但不跟阿母学习烹调,缝纫,理家的技巧,反倒攀墙凿壁,常去乡学里偷听。

一个小娘子,必不是前去偷师,恐怕看中了哪个儿郎,才做出格的行径。末了再叹一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况且就算说错,她便是去偷师,偷师事小,可古语有云,小恶积大恶,一芥传千里。一再纵容下去,谁能说她日后不会犯下大的过错呢?

陈夫人垂眉敛目,面赤耳红,在市上匆匆走了这么一遭,哪里还记得要采买东西,臊的只顾着往家赶。

进门就看见董符趴在核桃树下,折一根树枝,正在地上写写划划,大袖叫襻膊绑在身上,露出玉白的手臂,襦裙压在脚下,沾着不知打哪带出来的污泥。哪有半点女子的样子?

陈夫人只觉丹田中蹿生一股无名火,支走了奴婢,亲自往厨下抄了一根烧火棍,出来就朝灵符屁股上打,边打边骂,“谁叫你去乡学的,你去乡学做什么?”

烧火棍在裙子上留下两道黑印。

灵符不闪不避,顺着力气扑倒在地上,这下脏了个彻底,脸也花了,发髻也散了,抬头望着陈夫人,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黑白分明,“我要读书识字。”

“我教你的还不够用吗?”陈夫人说,“你还像个枕头一样大时,我给你念书,你三岁能提笔时,我教你写字,你六岁开蒙时,我把班昭的《女诫》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你听。为何还要这样出去丢脸?”

“我不想学《女诫》。”

“也曾教过你《诗经》。”

“也不想学那个。”

“我看你想造反。”好脾气的陈夫人也被灵符气恼了,“你倒是想学经,学《尚书》,学修史,学了有什么用,一介布衣,女子之身,你当真能做个官吗?”

见陈夫人眼睛都给气红了,灵符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抱住她半晌不言语。

好一会儿开口,神神秘秘道,“阿母,大汉要亡了。”

陈夫人丢了烧火棍,当晚就派遣仆役去董家祖坟走一趟,怀疑是哪里出了变故。

仆役还没回来,灵符倒先收敛了。

许久没听过与她和乡学有关的任何传闻。陈夫人心甚慰,决定等仆役回来,重重赏他。

没想到仆役推拒不受,还言辞闪烁,几天后才受不了折磨似的,到陈夫人面前汇报。

原来他根本没去到董家祖坟上,半道儿就被灵符给劫了。

陈夫人自然不信,而仆役怕被责罚,当下违抗了灵符的禁令,带陈夫人往西顷山去了。

*

是夜,乡学里十分空荡,夫子在院中巡查一遍,锁好门窗,持灯一烛,踏上了小路归家,完全没注意到,乡学的高墙之外,一棵枝叶低垂的柏树上隐没了一道人影。

灵符像一只狸猫,屏息凝神,静静蹲守。

“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吆喝声由远及近,更夫打着梆子巡到了乡学,隔门往里瞧,没发现异常,又打着梆子走了。

灵符知道他今夜不会再来,等到周遭彻底安静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时,她翻身下树,脚点高墙,像一片柏叶轻轻落在了院里。

灵符微弓起腰,仔细看,怀里仿佛揣着一包东西,等她撬锁进入教室,麻利地将怀中物一一搁到书架上,才能猜出那原本是一打竹简。

灵符左手放回一打,右手又摸走了新的一打,从怀中抽出一方麻布,将十二个竹简缠成小包袱,背起来就走,没留下任何痕迹。

灵符走时没锁门,轻车熟路地原路回去,像一阵轻风刮过,直朝着西顷山的半山腰而去。

乡学建在西顷山脚,而灵符的秘密基地在半山腰,那本是她无意间找到的一个小山洞,里面干净幽寂,无人打扰。

于是灵符蚂蚁搬家,通过数年以来的不断添置,将里面置办的像一个小书房。现在是什么也不缺了。

灵符满载而归,进到洞中吹亮了灯烛,在昏黄的火光下打了个哈欠,然后双手拍拍脸颊,展开竹简专心读书。

全然不知,在不见底的洞穴深处,有人正静静地窥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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