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交车

得知钟望星死讯那天,许愿刚从国外的一个原画展回来。

落地中临市的头等大事,就是去钟望星开的奶茶店点一杯奶茶,“顺便”看看他。

可他却只看到搬得一空正在重新装修的门面,和拆了一半的招牌灯——

青山不语。

拆卸声轰鸣一片,许愿呆愣许久,一度以为自己打车定错了位,下错了地。

但怎么可能呢?

有工人从奶茶店里走出,拿着工具爬上梯子,准备将剩下的LOGO灯也卸下来。

许愿把行李箱扔在原地,上前拦下工人师傅,着急询问问道:“师傅,这家店的人呢?出什么事了?”

工人师傅回过头打量了许愿一眼,夹下嘴中的烟,语气懒散道:“老板都死了,还能有什么人,你想喝奶茶找别家吧,这多的是。”

死了?!

谁死了?钟望星吗?

许愿心脏仿佛猛地下坠,砸得他瞬间失语。

店里气钉枪的重击也像是一枪一枪打在他身上,连什么时候松开了工人师傅都没有察觉。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贪玩离开了一周,怎么回来就见不到钟望星了。

那个他不敢言说想了五年的钟望星,竟以这种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的生活,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在做梦吧?

奶茶店门口台阶上,躺着一张被踩过的公示栏,那是店里用来张贴营业执照和健康证的。

如今,就只剩下钟望星一个人的健康证还在上头。

其余的,估计早就被它们的主人摘走了。

许愿蹲在人流还未密集的美食街边,伸手抚摸着那张像素模糊的健康证,动作和声音一样发颤,“怎么会这样?”

工人师傅坐在梯子上,把烟头按在面前的招牌上捻灭,弹落在地,“这我哪知道,我就是听店老板乡下来收尾的亲戚打电话提起的,哎你走不走?等会误伤你我们可不负责啊。”

许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无意识地像以前一样,拎着行李箱双脚飘忽地爬上人行天桥。

过去无数次来往于此的记忆告诉他,自己该去马路对面打车回家。

微风拂来,清香满面。

许愿顿住脚步,回首,手里是那张被他握到弯曲的健康证。

从他这个角度向下看去,刚好可以看到不复从前的青山不语,坐落在热闹依旧的美食街中。

今年的四月,人行天桥又被三角梅裹了满身芬芳,像一顶镶嵌了绚丽的皇冠,瀑布般垂着三瓣花编成的流苏,戴在车流如织的道路上。

市井喧嚣,人间烟色,一如往年。

只是,少了以后的钟望星。

-

许愿原本以为,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正是暗恋,反正没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就上上班,画画图,跟公司的建模师日常吵吵架,再多熬几回鹰,这事就会自然而然的开始透明了。

然事与愿违,钟望星的离去在悄无声息间变成了一颗会生长的毒瘤,长在血肉最深处,每被思念灌溉一次,便多疼一分,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即便再想,也没这个人了。

到最后,许愿对着数位屏,每一笔都画得僵硬,对着电脑,看什么素材都会想到钟望星。

连梦也要在这种时候来火上浇油,让他回到大二,回到初见钟望星的场景。

中临传媒大学外,许愿出校归来,早起让他哈欠连天。

陡然,一辆摩托车唰的一下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随即他感觉自己左肩一轻,车上的人竟然眼疾手快地顺走了许愿的书包。

就一眨眼的功夫,许愿罔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什么年代了?还能让他遇到这么离谱的事?

等许愿从肩上的拉扯力中回过神,抢了他书包的猖狂飞车贼已经开出去十几米了。

包不值钱,问题是里面的笔电啊!

他和同学通宵肝出来的作业全在上面呢!

“站住!别跑!”

惊醒后拔腿就追,还无甚效果地口头叫停人家,引起路人纷纷瞩目。

最终,他不出意外的跑不过那两个风驰电掣的车轮,只能气喘吁吁地看着飞车贼的背影开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就在许愿要自认倒霉时,另一辆小电驴迎着他和飞车贼的面笔直开来。

在经过飞车贼的一瞬,电驴车主空出一只手,从车把上挂着的塑料带里拿出了一杯豆浆。

用嘴咬开盖子,看准时机,往飞车贼脸上泼了过去。

飞车贼痛叫一声,应该是被烫着了。

控着方向的手立马乱了阵脚,左摇右晃好几扭,径直往旁边灌木丛里冲了进去,连车带人全栽在了里面。

反转突降,远处的许愿甚至来不及反应,那名活雷锋就已经从飞车贼手中夺过了书包,向他走来。

许愿赶忙跑上前去,谢字才到嘴边,活雷锋便把书包递进他手中,“先检查一下里面东西有没有摔坏!那贼摔折了腿跑不了,坏了还能有人找。”

“噢,好。”

还没看明白活雷锋的长相,许愿惦记着他那生死未卜的作业,接过了书包,注意到拎着他书包的那只手背上有一片像是被烫伤的红。

颜色瞧着不算严重,就是不该长在这样好看的手上。

“你的手……”许愿不免心有内疚。

活雷锋全然不在意,手臂垂回身侧,“刚刚被豆浆溅到了,没事,这点温度我都习惯了,你赶紧看看包。”

后来许愿才知道,钟望星说的习惯是什么意思。

水吧行业必然是会接触到高温或热水的,大大小小的烫伤避之不及,对于钟望星来说,这很平常。

由于有飞车贼这么个肉垫,笔电平安无事,作业也保住了。

许愿心中石头落了地,背上书包谢道:“东西都没事,谢谢你啊,不然我真得愁死。”

“不用,东西没坏就好。”

活雷锋回头看了看身后还倒着的飞车贼,有些歉意地笑道:“就是这人能麻烦你报一下警吗?说不定是个惯犯,我这里还有急事,要先走行吗?”

许愿连连点头答应,“当然,这本来就是我的事。加个微信吧,我把豆浆钱赔给你,改天再请你吃饭,好好谢你。”

“没事,你自己还是个学生呢。”

那人没打算多留,转身跨上小电驴,“要是真想谢,我在不夜山开了家奶茶店,叫青山不语,你有空可以过来试一下,照顾照顾我的生意,走啦,再见。”

小电驴扬长而去,留许愿一人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不夜山。”

那不就在附近,一两站公交的事。

这日,许愿在异木棉盛开的十一月目送钟望星远去,自此以后,那画面就永驻在了他记忆中。

街道两旁,浑圆粗壮的异木棉树干把路延长得看不到尽头,头顶是漫天的姹紫嫣红。

暖阳穿隙撒下,将每一朵倒挂金钟般的艳丽花萼照得粉嫩,随便清风要哪一株荡下,许愿都觉得这是为钟望星一人而落的馨香。

馨香散在一阵聒噪的电话铃声里。

许愿在桌上被吵醒来,有些烦躁地摸过手机,瞄了一眼来电人仍继续趴着,接通后就这么放在脸上,声都不吱。

反正对方也不会等他先说话。

“喂?干嘛呢?”淅淅沥沥的水声伴着年轻的男声混响入耳。

许愿刚一准备坐起身,那只被他压着不知睡了多久的手臂就又麻又酸的无声抗议着。

还发热,怪难受的。

他僵硬地直起腰,转而继续没骨头地瘫在人体工学椅上,恹恹吐槽道:“余子絮,你能不能别一放水就给我打电话,我的声音是能利尿还是怎么?不怕手机掉坑里啊?”

“行,今天还没好。”

对面余子絮听出许愿的情绪,歪脖夹着手机出来洗手说:“都四天了许小愿,算上原画展那一周的休息,后面两个月你都要长在工位上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四天前,许愿实在被自己画出来的角色侧面图给丑到了,决定将自己的年假提前挥霍了,去试着遗忘。

但遗忘是不经意的,绝非刻意,成功了,就代表接受了。

那死亡又怎么让人接受呢?

这两人高中在同一个国画培训班认识,又同一大学专业,毕业后还入职了同一家游戏大厂,现在许愿不在,余子絮做什么都觉着少点意思。

许愿开了免提,把手上的防触手套脱下,“这话你昨晚回来的时候就问过了。”

他们还是舍友,不过准确点来说,他们应该算租赁关系,许愿为甲,余子絮为乙。

他们现在住的这房子是许愿爸妈成婚后没几年买的。

大概两三年前吧,许愿的父亲许家和同志在结婚纪念日上给自己的妻子苏怜女士送上了一本市区外独栋别墅的房产证,还带了个三亩地的花园。

重点是,夫妻俩都是有着近二十年园林与园艺工作经验的手艺人,不论是所在公司还是两人本人都是中国风景园林学会成员,在业内名声不算轻,这个花园,着实是送到苏怜女士心窝窝里去了。

经由苏怜亲自操刀设计,再由许家和为爱精心栽培养护,夫妻俩早就瞧不上这困于楼层之间的四室两厅了。

这不,就便宜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许愿,以及他租金与房屋价值不成正比的租户。

“那你也没给个准话啊。”许愿听到对方点着了烟,吸了一口说:“许小愿,你有事闷着。”

许愿:“……”

面对余子絮肯定的判断,许愿不予反驳,直楞愣看着面前屏幕上细化不过一半的线稿。

是钟望星骑行在木棉雨里的背影。

余子絮问:“跟我都不能说?”

“……不想说。”许愿懒得找理由应付,换谁他都不想说,只不过在余子絮面前省去了许多委婉的借口做伪装。

“好吧。”

余子絮也不是喜欢勉强的主,转眼就绘声绘色地诉苦道:“唉,亏我还帮你在组长面前打了那么多次掩护,吃力不讨好,心拔凉。”

许愿坐得不舒服,躺回了床上,“放微波炉里叮一叮,凑合用着吧。”

“滚。”

想起自己是带薪如厕,余子絮长话短说道:“我得回去了,晚上几个组聚餐,已经在群里投了一上午的票了,我帮你应了,你记得来啊,挂了。”

“什么……”

一丝拒绝的余地都不给许愿留,电话挂得干脆决绝。

许愿只能给余子絮扔了一堆表情包过去以表发泄。

最后点开群,看到众人在诸多拥有珍肴异馔的用餐地点中选择了不夜山上的火锅店时,心如死灰。

打算将自己发给余子絮的各种暴力表情包付诸于行动。

不夜山,绝对的中临市规模最大的深夜食堂,说白了就是一整座山都是吃的,且从无黑夜。

各路美食云集于此,成为本地人心中名副其实的夜宵圣地,外地人的打卡必备,就连几条通往山上的大道都是美食街的模样。

钟望星的青山不语就在其中一条美食街上。

越临近聚餐时间,余子絮那个狗逼的微信就越吵闹。

我家逆子:[还有三小时下班,你最好给老子醒着!]

我家逆子:[两小时,还不回我?!]

我家逆子:[一个半小时,许愿你是死了吗?死也给我吃完饭再死,少装看不见!]

我家逆子:[四十五分钟!!]

尽管许愿懂余子絮想要拉他出门换换心情的良苦用心,但也丝毫不妨碍他想刀人的冲动。

为了这份冲动,许愿卡着他们的下班点捯饬了一下自己,出了门。

下了楼他才知道,原来今天已经下了一整天的小雨了。

晚风混着湿润的空气把凉意吹得更加明显。

本着一懒到底的原则,许愿并没有回府拿伞,套起宽大的卫衣帽子出了小区,往公交站走去,路上顺便回复了余子絮没完没了的信息轰炸。

XY:[闭嘴,来了。]

上了公交车,许愿运气不错地坐到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温差凝出满窗水汽氤氲,朦胧外,雨珠顺窗滑下,滴落着公交车行进的轨迹。

越往不夜山驶近,许愿越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最终沉淀成一个具象的名字。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指,在车窗上写着那个名字,以大片水雾为纸,幼稚且无用。

笔画未至一半,他又胡乱抹去全部字迹,擦出一片窗外的灯火世界。

许愿有些后悔答应余子絮了,更低估了钟望星扎根在他心底的深度。

他心烦意乱地靠在窗上将帽檐拉得更低,把自己完全藏在阴影里。

一想起字迹终究会被新的水雾覆盖,消失不见,他就没了写下去的勇气。

很奇怪,许愿明明已经在现实生活里失去钟望星了,却连看着他的名字变成水雾也做不到。

钟望星,我又不勇敢了。

他懊恼着。

和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喜欢你一样。

车辆进了站,广播不急不慢地提醒着昏昏欲睡的许愿,不夜山东道坡到了。

微微抬眼,那片被许愿擦过的清晰玻璃正好框在马路对面的东道坡口。

虽然才六七点,远远没到不夜山最热闹的时候,加上天公不作美,的确些许影响了这里的客流,但东道坡的门楼牌坊下依旧是熙来攘往,迎着人烟登上身后的霓虹山。

许愿看不到其中那家面目全非的新门面,同事们定的那家火锅店在南道坡,是下一站。

“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

东道坡在许愿眼前缓缓倒退,留下他满心的遗憾与愿望。

钟望星,你要是还在那,就好了。

睡意终于击溃他所有意志,沉沉地阖上了眼。

车外的世界刮起了风,雨线渐斜,车内广播仍在平缓报站……

“下一站,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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