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8月31日

2010年是石头镇群英实验中学建校30周年。

这批入学的新生被赋予上一个好听的名字——群英届。

群英中学今年的招生率突破新高。

然而,原本的教师配置无法满足扩展出的新班级。

小镇人口不多,只有三个高中。

群英中学在扩招之前,只有不足300人。

如今已经突破500,即将触到600的线。

招生率的增长让人喜在眉梢。

同时,教师的数量却令校长愁秃了头。

主科、副科还有教务处、校医处等,零零碎碎加起来,总共也就三十人。

教师资源稀缺,尤其是班主任这个职位。

没人愿当。

继英语组老师集体请长假后,刚带了半年高二生的生物组老师,四个人里有三个都因急性肠胃炎住过院。

就连退休两年、只负责看管实验室设备的前校长,都被返聘到了教务处。

说不清是课业太重还是学生太难管,全校教师拼拼凑凑,目前还剩一个班主任的位置空闲着,迟迟没着落。

校长在教师大会上摸了把平整的光头,深深的皱纹堆满在松垮的脸庞上。

他叹了口气,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要不,我来吧。”

身边人立刻拧紧眉头,十分担忧:“吴校长,这恐怕行不通啊,先不说精力上能不能撑得住,您三天两头就要出门开会,时间上也……”

时间也无法分配给学生。

副校长说得很委婉,目光在沉默的老师之间流连。

数学组组长一向威严,他带的班基本蝉联各类竞赛奖项,平均成绩也排在年级前列。

他插了句:“要不,我兼两个班?”

提议时,他的目光并没看向校长,而是落在手里那一沓沓模拟卷上。

谁知,校长一口否决:“你今年带的是高三尖子班,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怎么能让你去接手高一那群毛毛躁躁的孩子?”

会议室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每个人表情各异,在一排排满是疲态的脸中,有一张极年轻的脸在发着光,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教师肤色很白,棕褐色的长发由发圈高高束起,穿着精致的白衬衫和薄荷色西裤,不过袖口处沾了一小块黄色颜料,不抬手的话并不明显。

她眉眼疏淡,置身事外的一张脸仿佛还没褪去学生气。

她是今年外聘过来的美术老师,名叫安宁。

教育局近年来重视学生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去年,群英的死对头——佳才二中一名学生在晚自习时哮喘发作,因将药盒落在宿舍而未能及时抢救,不幸丧生。

局长在会议上多次重点强调要各个学校注重锻炼学生的身体素质,多多关心学生健康。

今年,和美术老师一起外聘来的,还有一位校医,年轻英俊。

据学生的八卦消息,两人貌似是一块来的。

郎才女貌,博学多识。

两人因一个乌龙事件,被全校熟知。

这对佳人刚上任不久,某日清早,在一群高三生的注视下,在大门双双被保安逮住,并以“疑似早恋”为由上报教务处。

都怪那天天气好,两人穿着成套运动服,提前到校,打算沾沾高三生的光,跑个早操什么的。

混在学生中间,没有分毫违和感,也不能怪保安眼神不好使。

打那日起,安宁再没穿过运动服,还特地做了发型:棕褐色、大波浪、高马尾。

“对了安老师,”副校长此刻注意到了她,“听说……你以前数理化都是年级第一,实习阶段还带过半年理科班,有这回事吗?”

贸然被提到名字,安宁抬起眼皮。

她语句简洁:“有。”

“那您能——”副校长对年纪差了两轮的黄毛丫头,竟然客气地称呼了一声“您”。

他知道没人愿意揽班主任这个苦差事,毕竟月薪不比主科老师多几百块钱,工作量却翻了好几倍。

“可以。”

安宁应允得太快,会议室的空气有一瞬间都凝滞了。

“……呃?”

副校长以为自己幻听了。

安宁微微欠身,视线却飘到窗外长势茂盛的梧桐树上,她的语气听不出起伏:“可以带班,不过经验不足,还请多包涵指点。”

“那太好了,太好了。”校长激动地起身,两掌合在一块,紧紧地握上,又松开。

因常年伏案而浑浊的双眼里,竟泛起了泪光。

“小安,你放心,群英中学的老师们都会尽力协助你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安宁点点头,左手搭着右手,指尖抚在白金尾戒上轻轻摩挲。

紧挨着她的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末端,也有一枚相似款式的戒指。

“你不是说再不碰物理了吗?”校医沈乐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

他身上的白大褂在一片深色系的衣服中间,更是显眼。

“只是班主任,不是教物理。”她目光淡而飘忽,分不清是阳光洒进她眼里,还是她追寻着遥远的光晕。

当天会议结束后,时间来到了傍晚。

与教师组一片祥和的气氛不同,高一(三)班的家长群炸开了锅。

蕊蕊妈妈:“各位家长,你们对班主任的安排有意见吗?我对学校有非常大意见。我认为学校对新生非常不负责任,竟然让一个美术老师来做班主任!高一可是起步阶段,基础打不好,往后两年就全废了。我已经向教导主任反映了这个问题,希望大家也能站出来,为自己孩子争取一下,@所有人。”

周遇爸爸:“蕊蕊家长,我读了您这段话,只读出了对美术老师满满的偏见。”

蕊蕊妈妈:“您家孩子是艺术生,巴不得美术老师给开小灶呢,又不是所有孩子都走艺考和自主招生。”

许英英妈妈:“就是啊,得以大多数学生条件为准吧。”

周遇爸爸:“您瞧不起艺术生?我家世代都是艺术生,我岳父是运动员,我老爹在广播电视台一直干到退休,我是调音师,我女儿虽然是美术特长生,但她是以石头镇美术和文化课双第一考来的,敢问您家孩子中考多少分啊?”

雷好帅爸爸:“谈分伤感情了啊[捂脸],@周遇爸爸,您岳父是运动员?我儿子是体育特长生,有机会聚聚?”

周遇爸爸:“@雷好帅爸爸,行啊,我家楼下就有个烧烤店,周末过来喝点酒,交流交流心得哈。”

江颂时母亲:“你们别把话题扯远了,家长们都是爱子心切,谁都希望自己家孩子这三年在优质环境下成长。但我不是特别赞同蕊蕊妈妈的说法,美术老师课程少,是不是有更多的精力去管纪律及一些班级事务?而语文数学等主课老师是不是就能更专注教学?”

方瑾妈妈:“您这说法挺有道理的,我赞同。既然学校安排的是美术老师当班主任,那我们一致要求其他科目在配备上——必须是最顶尖的教师!”

周遇爸爸:“我赞成。”

蕊蕊妈妈:“美术老师什么也不懂,班主任看自习的时候怎么辅导啊?我还是担心。”

谈嘉妈妈:“就是啊,我家一共两个娃,从大宝到二宝,就没见过美术老师当班主任的情况,不是敷衍不重视,还能是什么?我们家长联合起来,一起去教育局投诉吧。@所有人。”

原本晴空万里的下午,忽然下了阵迅疾的暴雨。

梅雨季节的天气就是这样多变。

教导主任苏茂成:“转发通知一则。”

“根据气象决策信息,27-29日有强对流天气,中到大雨,局部暴雨,提醒大家做好防范。”

“临近开学,请各位家长注意孩子的出行安全。”

激烈争执的群聊被教导处转发的一则防汛消息打断。

这番尴尬的对话被揭过后,很久都没了动静。

直到八月三十一号,开学前一天报到。

校门在七点钟准时敞开。

在门外焦急等待的学生和家长鱼贯而入。

身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们在拥挤的人群中匆匆穿行,目视远方,脚步坚定。

高三生已经提前开学两周了,所以对每日上下学的生活习以为常,对新生的加入也毫无感觉。

而不紧不慢的那些基本都是还没意识到危机的高二党,窸窸窣窣地对着新生偷瞄议论。

新生老生很容易区分开。

或清澈或麻木,或热血或坚定。

一个在终点线前蓄势待发。

一个刚刚站在起始线上,不知道该跑还是走。

忽然,在某个时机,有人抢跑了。

于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拥而上,不问原因,只是拼命跟从,生怕被落下。

准备充分的人轻松享受,迷茫无措的人逐渐吃力。

还有几个逆着人群,对流奔跑。

有些人中途停了脚。

有些人跌了一跤,休息片刻又小跑着重新上路。

有人一开始慢悠悠踱步,停停走走,在接近终点线时,猛然冲刺,超越了大半数人。

还有的人,从始至终都以平稳的速度坚持跑到了终点。

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不同,每个人都走到了自己认为该抵达的终点。

当然,也有人选择不停下。

高一(三)班的教室里。

窗户通通敞开着,风吹动着纯白色窗帘,每扇窗前都摆放着一盆新鲜的绿植。

新上任的美术老师简短地念完注意事项后,合上了文件夹。

她嗓门不算嘹亮,却掷地有声,疏淡的气场竟意外地压住了阵:

“群英中学注重素质教育,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我对我的班只有一句要求——”

“态度端正,行稳致远,团结友爱,知行合一。”

最前排的七八双明亮的眼睛一齐眨了眨。

竟然不是好好学习力争前几之类的。

果然跟别的老师不太一样。

安宁没有理会那些目光,继续道:“九月一日正式开学,希望明天——”

“我能在教室里看到一片崭新的蓝白色。”

报到日并没受到太多重视,其实,学校提前一周便将校服随录取通知书发到了学生家里,但还是很多人没有穿。

课桌前花花绿绿,什么颜色什么风格的都有,像一片未经打理的花园。

安宁指尖点了点讲桌,银白色的尾戒在反光:“剩下的时间留给你们自习。”

她随手指了个看起来靠谱的:“第一排最左边那位同学,放学时记得组织好纪律,保证大家安全离校,最后一个离开的锁好教室门窗,今天晚上有暴雨,都注意别着凉。”

“好的老师!”左一那个腰板笔直的男同学点了点头,回答响亮。

随着那位同学起头,后排众人声音相互交错,此起彼伏:“好的老师——”

安宁走了。

留下新生们面面相觑,频繁交换着眼神。

教室鸦雀无声,大家还在消化反应一个事实——

他们是群英中学高一(3)班的学生了。

半晌,有人打开了新发的课本,新印刷的书飘散着油墨的苦味。

有的人开始小范围的聊天social。

下课铃响,找到厕所搭子的人,三两成对不紧不慢走下楼,而社恐的还有些无所适从,孤零零地留在座位上。

厕所内。

“你好学妹。”

“学妹我帮你守着门。”

“门前排队不要拥挤哈,让楼层高的同学先上。”

“你带纸了吗?我这儿有。”

“你的卫生巾包装好卡哇伊啊,哪儿买的?”

“知道后门的小超市不……”

原本还有点僵硬和尴尬的新生们,在学姐们友好的交流中,自然而然拉近了关系。

没有任何转折,不出半天,不少人便适应了这种节奏紧张却依然有序的课间生活。

十点钟。

安宁比放学时间晚了半小时下班。

她被安排在离三班教室最近的物理组办公室,那里坐着的都是有十多年教学经验的班主任老手。

老教师们给了她不少资料,顺带传授管理经验。

放学铃响时,她虽未挪动,却隔着窗户,一直关注着走廊拐角的小教室——

她的班级。

待灯关上、门落锁,最后一位同学安静离开后,她才收回视线。

温习完教案,安宁才发觉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一个高挑的白色身影正在门口等她,那人跨在单车上,在月光下朝她微笑。

“沈乐知。”她叫了声校医的名字。

“走吧,送你。”他抬抬下巴,示意安宁坐到他后座来。

他给出的理由也充分:“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容易被小混混抢钱。”

安宁无奈:“你以为我还是学生啊。”

沈乐知:“不是吗?咱俩都被抓过‘早恋’了。”

她低头轻笑。

这是一整天里,安宁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车子缓缓朝某条小路行驶。

前面的人一路上说了很多话,背部的暖意传递到她的身上。

“别不开心,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学生会喜欢你的。”

“你带的班不会差到哪儿去。”

安宁只作了一句回应:

“我只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度过这三年。”

听上去语气有点忧郁。

沈乐知用半玩笑的语气问道:“这就是你名字——安宁的寓意吗?”

“嗯,”她低声呢喃时多了些许柔情,“我记得读书时——爸妈从没给过压力,只要我平安快乐长大,就满足了他们最大的期待。”

夜风徐徐,吹在两人脸上,吹动着衣摆。

安宁左手小指的白金戒指在月光下隐隐发亮。

回到家,屋内一片漆黑冷寂。

安宁拍亮日光灯,冷调的光洒进客厅。

这套公寓面积很小,只够一人居住,厅内家具只有一张布艺沙发和木纹茶几,孤零零地互相作伴。

卧室更是极简风。

床上是最普通的灰色调三件套,书架空荡荡,只有几本画册。

安宁从包里把教案和新到手的资料一齐放进格子里。

脚趾无意间踢到床下的一个旧木箱。

她将箱子搬出来。

木箱里面都是些报纸碎片。

像是被人刻意剪裁下来的。

新闻内容基本相似,却是同年同月不同日的同一个事件,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2012年8月7日,群英中学在台风来袭时,发生大面积坍塌,事故引发火灾,难以控制,全校师生死伤无数。”

“2012年8月9日,群英中学在台风来袭时,发生大面积坍塌,一名教师及时发现火情,火灾得以控制。师生死亡人数为31人,经身份确认,为最后撤离的高三(3)班。”

“2012年8月3日,群英中学在台风来袭时,发生大面积坍塌,引发火灾。该校平日进行消防演习,火情得以迅速控制,大批学生得以安全撤离,事故伤亡人数共7人。”

“……”

诸如此类。

时间全部锁定在两年后、八月初。

就像,一则则恐怖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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