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身无尘

佛屠洲今日出了一场大祸,卯正三刻天上元重星陨落至此,砸得方圆百里之内生机断绝,几乎瞬间便彻底没了人息。

北地虚遗宫的寂律仙尊自知抢救无望,滔天怒火径直对准了罪魁祸首:“周无尘!你耽于情爱、枉费仙资,种种孽果你自己受着就是了,何苦迁怒于人!你此罪,简直、简直罪不容诛!”

祸首周无尘双眼眼珠全黑,浑身魔气萦绕:“官岐,你我无仇,我不杀你,你让开!”

然而官岐却不退反进,语气也更加苦口婆心:“无尘,你绝不可一错再错了!我受淳泽仙尊所托——”

不料他话音未落,周无尘便剑尖横挑直逼过去,喝道:“你不许提他!”

官岐微微一叹:“淳泽仙尊临死之前嘱咐我务必看护好你,不可叫你坠入魔道。你若心中真的有他,这话怎敢不听!”

周无尘闻言一怔,接着身上魔气忽而更盛:“撒谎!分明是他亲手将我扔进万魔渊,巴不得我一死了之,好给他真正的宝贝徒儿腾位置!”

原来这位祸首正是天下闻名的朱雀圣君周无尘。

三十日前他正式宣告叛出仙门,率领魔族诡兽自佛屠洲的通天塔打上南海逍遥峰,一剑当胸诛杀了坐镇天妙玄机宗的淳泽仙尊。

说起来,这二人原本是一对关系极好的师徒。

淳泽仙尊名为霍恩戎,乃是一介凡人悟道,几乎天生地养、无欲无求,此生大事唯有修仙练剑。

而周无尘同样凡人一个,却不大思求进取,只将抚养弟弟视为首要大计,比起辟谷修仙,更乐意上房揭瓦、攀高爬树,兄弟二人合分一块糖饼。

某年淳泽仙尊于尘世历练,顺手救下了被恶人骚扰的周无尘。

见他年仅八岁便有出尘之姿,又无自保实力,淳泽仙尊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和弟弟一起收为了亲传弟子。

自此周无尘在天妙玄机宗的待遇人人艳羡,眼睁睁看着他依靠淳泽仙尊的宠爱有无数法器灵药加身,左右往来无一不是天之骄子。

妖皇和他称兄道弟、东胜岛的金乌意欲同他结成契礼……他自己本人更是短短百年修为便已至大乘,成了天妙玄机宗战无不胜的首席弟子。

可惜后来就生变故了。

某年世间开始传言,称淳泽仙尊当初收徒是听从了燕阙祖师的卦象,要找一个叫做镜施的人的转世。

周无尘冒名顶替,这才被他收作了弟子。

若只单是传言,其实倒也还好。

偏偏不久之后果然发现了一个名为柳吴歌的年轻修士才是真正的转世之人。

柳吴歌的前世——镜施,乃是为救天下苍生、对战幽冥魔魂力竭而死。

于是转世之际眉间便落下了一颗红痣,是为万民敬重、爱人思念所化。

他一出现,众人难免将其与周无尘作为比较。

几经对比之后,无论妖皇还是金乌统统对着周无尘态度大变,转而成了柳吴歌的入幕之宾。

甚至连带着淳泽仙尊也终于暴露当年收徒的真意:柳吴歌因为魂魄仙骨仍余留前世的魔障印记,除非找到一个自愿与其互换灵根的人,否则轻易不可再次修仙。

怪只怪周无尘灵根仙骨生得太妙,与柳吴歌几乎一般无二。

周无尘与柳吴歌非亲非故,直接求他相换想来必不会同意。

而他战功赫赫颇有威名,身后又多有信众,贸然加害也难免不留祸根。

唯有逼其入魔,令人人得而诛之,到时再偷天换日才有可能。

其余人等如何弃自己离去,周无尘一概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淳泽仙尊对他下了杀手,他才彻底心如死灰、气发了疯。

如今一提淳泽仙尊他就恨得撕心裂肺。

官岐怕他继续执迷不悟,犯下永世不可翻身的大错,便急道:“他虽将你打入了魔渊,事后却一直祭出天地方鼎护在你左右!你就算修为再高绝,他也是四方仙尊之首、受到天道祐福!若非不是本命护身法宝不在,你自己想想你有无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就杀了他!”

周无尘冷笑一声:“护着我?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恨老天无眼没把我生成个无痛无觉、无悲无喜的石头心木头人的时候,他在哪里护着我呢?”

“再说,他会是真的想要护着我?难道不是害怕我死了之后就没人能再给他的宝贝吴歌换灵根了吗!”

官岐一时语塞:“他——”

周无尘已无耐心再听下去,他狞笑说道:“护与不护,统归他都是个死人了!总之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就算我死,我也乐得死个粉身碎骨,谁也别想用我去救那个柳吴歌!”

柳吴歌才该死,周无尘心中发狠,霍恩戎不是爱他吗,那他就活该陪着霍恩戎一起去死!免得阴阳两隔,他在红尘跟人卿卿我我、逍遥自在,独留霍恩戎一个孤孤单单地身死魂消。

然而这时官岐却又出了声:“你当真不信他对你也有情意?”

周无尘一愣之下忘了发狠,黑漆漆的双眼可怖不足茫然有余:“……什么意思?”

官岐趁胜追击:“你不敢信他将本命护身法宝留给了你,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甘愿糊里糊涂地冤枉他、错怪他——”

“闭嘴!”周无尘仿佛被戳中了心事,有几分恼羞成怒。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收剑背于身后,向官岐走近一步:“天地方鼎在何处?”

官岐望着他的破虏剑,见其已有低低清亮铮鸣,似欲隐而待发击破重重魔障,便知道他已离入魔边缘稍远了一线。

略松了一口气,官岐说道:“我早已说过,天地方鼎就护在你左右。”

七日之后,周无尘再次登上了天妙玄机宗。

他堂而皇之地进入后山云谷,穿雾行至青苍高山之上的思过崖,在此盘膝一坐等着人找上门来。

思过崖有株万年的梧桐树生在距离崖边三尺的位置,坐在树下可以直观对面山峰上淳泽仙尊以剑意书写下的八个大字“根柢未深,勤习勤省”。

两峰之间是滚滚不尽的海浪,冲击着嶙峋巨石所发出的涛涛声势可令这八个字更加浩气凛然。

天妙玄机宗的弟子平素最怕被罚到思过崖来,毕竟这里高不胜寒、寂寞无边。

但周无尘却十分喜爱此地,因为淳泽仙尊常来这里。

周无尘的法诀剑意全部师承自淳泽仙尊,一招一式更是当年仙尊手把手的亲自教导:手腕僵了,他挽剑如游龙嘱咐说要记得随心而动;胳膊高了,他往下轻轻一压说这招诀窍就是宁低勿高、以柔克刚……

凡此种种、字字句句,全部化作血肉灵气溶于骨髓,令周无尘此生都想忘不能忘。

周无尘从剑意想到剑招,再从剑招想到淳泽仙尊,最后淳泽仙尊一身苍青袍服融于山色渐行渐远,他心中便只剩下了三十七日前的那一剑。

——甚至连破虏剑,都是淳泽仙尊耗费天材地宝、倾尽心血为他亲手炼制的。

从前霍恩戎对他,实在是好。

周无尘凄然一笑,时而恨得咬牙切齿,时而忽觉受之有愧,最后只想剥皮剜骨将此身彻底还给淳泽仙尊一了百了。

他因此深深地叹息,感觉到十分的疲累,连呼吸的力气都想要省一省了。

谢之章和周无忧赶到时,周无尘已经倚着梧桐树浅浅小憩了一阵子。

及至他俩走到跟前,周无尘才略一抬眼,施舍似的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算打个招呼。

他这一睡,睡得粉面桃腮,本该是个我见犹怜的形象,却因为一双不生波澜的冷情凤目而变得高不可攀,令人有些望而生畏。

他一旦不自知就会造成这样一种嚣张至极的假象:看人不能仅仅是看,否则便会被误会成不甚在意的藐视;招呼不能单单是“哼”,否则也会被认为成是极度的轻蔑。

果然,谢之章在开口时已然动了肝火,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周无尘看着他,笑容甚至有几分狡黠:“当然是来听你求我,求我救救你们的心上人。”

谢之章面色一沉:“你想要我怎么求你?”

周无尘故作思量了一阵,眼中满满恶意:“不然你先跪下求求看?看你磕一百个响头求我之后,我会不会心软。”

谢之章当然不跪,却说:“若你肯救吴歌,明日我便与你结成契礼,从此整个东海奉你为尊,永世保你昌荣。”

周无尘失声大笑,觉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与你结成契礼?谢之章,你想得倒美!”

谢之章当他嘴硬:“好,姑且算我先负你,你心中有气也是应该。但你万万不该欺骗我说你就是镜施——”

周无尘原本抱臂而站,此时上半身猝不及防猛地向前一凑,与谢之章的鼻尖几乎只有一指之隔:“我从未说过我是那劳什子镜施的转世。”

他定定直视着谢之章的双眼,审视了片刻后忽而灿然一笑:“谢之章,你爱我。”

谢之章不甘示弱,极力平淡地回望向他:“你不要自作多情。”

周无尘懒得同他争论,漫不经心向旁边一瞥,他问:“弟弟,你呢?”

此话一出,与周无尘一母同胞的弟弟周无忧,登时想起了从前犹在凡间时的难熬岁月。

小哥俩孤苦伶仃的相依为命,讨来了食物哥哥一口都舍不得碰,揣在怀里一路跑着抢着要先拿给弟弟;

遇到恶人歹徒,哥哥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舍得弟弟被人碰掉一根汗毛,拼死也要牢牢把弟弟护在身后……

如今再细想一想,那时才几岁?

那时候**岁,过的日子真难啊。

周无忧含了泪,不得已选择避而不答,上前一步用双手轻轻捧住了周无尘的面颊。

他柔声恳求道:“哥,拜托你救一救柳吴歌吧,灵根仙骨一除,你不过变成凡人一个,可他马上就要死了……若你以后还想修炼,我再帮你想别的法子,成吗?”

周无尘觉得纳闷:“连你也爱他?他在你们几人之间游刃有余,这你也心甘情愿?”

不待周无忧反应,谢之章率先在旁边怒喝起来,不许他诋毁柳吴歌:“周无尘你慎言!到底是谁三心二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周无尘只当他放屁,采取了一个充耳不闻的态度,仅仅好奇周无忧的答复。

周无忧眼睛一红,竟然是回道:“师尊如同你我再生父母,对我俩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教养之情,他的遗愿不过是想让柳吴歌活着而已……我、我实在无法不去遵从——”

周无尘一愣,良久之后沙哑着嗓子开了口:“那我再问你,倘若此时我身上半点修为都没有,你还会不会浪费口舌求来求去?还是索性亲自动手抽我的仙骨剜我的灵根?”

周无忧慌忙摇头,摇了一连串的眼泪下来:“不会的!我绝不会的!”

周无尘歪了歪头,仿佛是个天真无邪的模样:“那柳吴歌怎么活?”

周无忧一时被问得陷入了两难,徒劳张合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不会,我会。” 谢之章忽然沉声说道。

他从负手而立变成垂手在侧,望着周无尘情真意切:“之后我便是你的灵根仙骨,若有人敢对你说半句重话,你要我打他三拳,我必不敢只打他两拳。今生我奉养你终老,来生、生生世世,我必去寻你再为你当牛做马——”

“——此誓若有违背,”他接着抬手作出赌咒发誓的姿势:“就叫我天诛地灭,生前万厄缠身,不得好死!死后永坠阿鼻炼狱,不得轮回!”

一阵风起,滔滔的海潮声中周无尘忽而略有释然:“有你这话,倒也够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扔给周无忧一个微泛荧光的玉匣,不悲不喜的说道:“都在这里了,看你们求得辛苦,爷爷我大发慈悲了。”

灵根仙骨已去,只剩废人一个——此身修为他终于全还给霍恩戎了!

周无忧五味杂陈地接住玉匣,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然而再抬头时看到周无尘正对着他微笑,他又不由得心情一缓也想跟着笑一笑。

哪知接下来他就被迫傻在了当场,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举起了破虏剑。

追悔莫及仿佛做了场噩梦一般,他声嘶力竭地向前扑去想要阻止周无尘自刎:“哥!不要!!”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周无尘刚刚拿到破虏剑的那天。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哥哥兴冲冲地将剑往空中一扔,随即扭身背手一接,潇洒挽出一道剑花的同时回头对他露出白牙咧嘴一笑。

那模样简直是十足的傻气了:“阿弟,别怕!有此剑在手,往后任谁想要欺负你都得先从哥哥的尸体上踏过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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