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曾是世上最锋利的剑，光寒九州，一斩能破五岳苍穹。
然而这把剑却有一次出鞘奇钝无比，刺破血肉的声音慢如折磨，一顿一进，一进一顿：“你心里……可曾真正有过我？”
“……不曾。”
血液沿樋流出，他大笑着癫狂入魔。
指尖搭在剑背之上探知心息渐弱，却又听有声音说道：“无尘，我任务完成，于此世间的大限将至……只愿你今后能真如系统所说，境界登峰造极，从此一生平安顺遂……保重！”
期许虽好，只是可惜天底下再没有周无尘此人了。
不妄祸猛的一睁眼，在破败茅屋里止不住地接连打起了寒颤。
他冷得熬不下去，咳嗽一声都像在跟肺管子拼命。揣着双手慢腾腾地出了门，他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雪海中跛脚走向了此地唯一的一家酒馆。
酒馆火炉旁的热乎地儿已被看守界狱的守狱使霸占，不妄祸要了壶烈酒暖身，坐在了被狂风袭卷得直震的琉璃窗前。窗上蒙着一层氤氲的薄薄雾气，略微挡住了外面雪地白茫茫的刺眼反光，他尽情看着，有那么一瞬虚无的安然。
酒馆的跑堂是个很有风情的年轻狐妖，她戴着一方藏蓝色的头巾，一边给不妄祸上酒，一边从头巾里摸出了两块暗淡无光的灵石小心攥在手里，生怕被人看见。
扯开不妄祸的破棉袄，她眼疾手快地将灵石塞了进去：“小没良心的，这钱你先拿着花，等会儿喝完酒就赶紧走吧，省得他们又找你麻烦。”
不妄祸敞着怀，冻得青紫的皮肤看起来一点人色没有。狐妖心疼他，又赶紧帮他把棉袄拢紧，还顺带伸手拍了拍他胸膛上的落灰。
不妄祸浑不吝地笑：“占我便宜啊？”
狐妖的嘴角要翘不翘，是个隐隐娇羞的模样：“滚蛋！”
“我不要你的钱，”不妄祸伸手将灵石掏出来，心里还有些埋怨她多事害自己又受了冻：“你拿回去。”
狐妖小腰一扭，霸道了起来：“怎么，不好意思让姐姐我养着啊？”
不妄祸点了点头：“我想走了。”
狐妖登时愣了，她先是眨巴眨巴眼，然后一屁股坐在不妄祸对面闷声不响地抢了他一杯酒喝。
界狱里的酒就像一把烧刀子水灌进嗓子眼里发威，没有口感，单纯是烈。
看着狐妖被呛出了眼泪，不妄祸不禁出声劝道：“你慢点喝。”
“走？往哪里走？”狐妖痛得脸上显现了原型，怪模怪样地呲牙咧嘴：“无论你我这样的有罪之人，还是那些被流放来看守此地的守狱使，只要进了这界狱之内又有谁走得出去过？就是有天大的能耐都走不出去！你一个小小的尸鬼，怎么敢的？”
极北之地的寒冰界狱是三界中最恶毒的地方，它不判死刑，只让人活着赎罪，还说这是慈悲。
然而凡是进入此地之人，没有一个不曾被逼得想要寻死。只是这里有北地仙尊设下的法术镇压，凡入监牢，无有神通，是货真价实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妄祸抢回自己的酒一饮而尽，他问狐妖：“知道我是尸鬼，你还老想跟我过日子？”
狐妖定定看着他，心里实际有了脾气：就是啊，一个破破烂烂的尸鬼到底有什么好琢磨的，怎么就天天忍不住对着他使劲呢？
“你人好，”狐妖狡辩道：“过日子不就该找老实人吗？”
不妄祸失声而笑：“你真觉得我老实啊？”
狐妖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不妄祸也看着她，看了许久才复又说道：“比这里更苦、更受罪的地方我都走出去过……这些年你对我挺好，我带着你，敢不敢一起走？”
狐妖还当他说玩笑话，傻傻附和着笑了两声：“你怎么忽然动了这个心思？”
不妄祸刚要回答，酒馆里却突然爆发了一阵呼喝大笑的吵闹声阻挡了他开口的意图。
是那三五个守狱使正在吹嘘着比拼往昔，其中一个在此落魄潦倒的环境中声情并茂地为众人描绘了一幅繁花似锦、有关他与三界第一美人的画面。
他先讲道：“高居逍遥峰朱雀台的柳吴歌，诸兄可都知道？他出山府时的排场，我有幸见过一回，可真是了不得极了！”
“十二匹天马拉着云海花车，他端坐中央，身后还有数十白衣仙君随侍，其又分男女两侧，各个都难掩风姿。他本人更是冰肌玉肤、丰姿冶丽，只怕皓月与他相较起来都难免逊色。”
此人越说越显痴迷，捋着一把小山羊胡子满脸回味：“可惜啊，如斯美人偏偏身患痼疾，哪怕是换了一身灵根仙骨也无法根治，反而越发的体弱多病——不过也仍是另有一番风情的病美人罢了！”
他这副侃侃而谈的模样听得众人不禁跟着沉浸其中，对这传闻里难得一见的美人心向往之。
然而却也有一位独臂大汉对此很不屑一顾，他重重地将酒杯往桌面上一磕：“这个柳吴歌半点功德勋绩没有，连灵根仙骨都要换用自他人，排场倒是大得离谱！便是曾经的仙宗首席——”
“慎言！”独臂大汉右手一侧有位白发守狱使猛地出声喝止，他压低嗓音：“哪还有什么仙宗首席？自他叛出仙门的这一百多年来，上界的几位尊者大能翻天覆地也要把他的尸首找出来挫骨扬灰，你哪来的胆子还敢提他？万一被人上报仙宗，告你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说你是他的同党余孽你怎么办！”
独臂大汉抚着断臂伤处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干脆泄了气闷头自喝苦酒去了。
经他这一提，那山羊胡子的老兄竟也摇头晃脑地出声感慨道：“唉，这周无尘倒也是正应了那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咱们有一说一，若他不曾自甘堕落去跟那群魔族沆瀣一气，如今的第一美人哪还轮得上别人？”
此时又有听众出声嘲笑：“老兄，当思美女，身藏脓血啊！如此魔头，不值得为他惋惜！”
小胡子老兄不以为然，一大口热酒下肚、咂舌一叹“痛快”之后，他说：“便是再怎么修持白骨观，你只须瞧他一眼也必得破功！他往那儿一站，你骨头都能酥喽，巴不得他能拿鞋尖那么轻轻踹一踹你，你便立即快活得想要升天！”
他这话听得几个色痞痴痴一笑，加之醉意上头一群人插科打诨越说越不尽兴。
“你道周无尘为何要叛逃仙门？听说啊，他能从一介凡人乞儿一步登天本就是因为抢了柳吴歌的身份，人家才应该是备受瞩目的天妙玄机宗大师兄！他事事效仿柳吴歌，是又生恨又嫉妒，人家今天穿白，他也非得穿白，人家今天剑上挂穗，他也非得挂穗……后来他还看上了柳吴歌在东胜岛的一位道侣，绞尽脑汁也想抢到手来！那位对柳吴歌情根深种就是不从，他一气之下还想要灭人家满门呢！”
“嚯！他有这么狠毒？”有个大金牙猥琐一笑：“我怎么听说淳泽仙尊当初收他为徒时就是打了养个炉鼎的主意！嘿嘿嘿，他受不了折腾才不得不逃的！”
独臂大汉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气势汹汹的一拍桌子，他道了告辞：“诸位能尽兴最好，但实在不该连带淳泽仙尊也一并诋毁上！淳泽仙尊仁泽似海，我不信你们之中有人从没受过他的恩惠！既已受了恩惠，就不该如此忘恩负义！”
大金牙瞪大了眼珠子，当即就恼了：“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忘恩负义了？！”
“行了行了，”小胡子老兄作势一拦，也是劝道：“咱哥几个喝喝酒打打趣怎么还真吵起来了？你也是，淳泽仙尊哪是咱们能随便编排的人物。算了，不说他们了，反正都死了。”
大金牙还是愤愤不平，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都沦落到这地方了，还指望什么仙尊圣君的给你广发恩泽？反正再怎么也恩不到我头上了！什么狗屁仙尊，死都死了，编排他又怎么了？”
“啪”的一声脆响，不妄祸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他低头浅笑，越笑声音腔调越凄凉，设身处地的听着竟比屋外那鬼哭狼嚎的风声更加可怖几番。
大金牙刚刚吃了气，又逮不住独臂大汉吵个痛快，便咋咋唬唬的一拍桌子撒起火来：“臭疯子，你又发什么疯！等着爷爷我今天好好收拾你一顿是不是！”
狐妖知道这几个守狱使都是招惹不起的人，便赶忙挤出笑脸想要拉架劝和。
大金牙骂骂咧咧地推搡开她，来到不妄祸跟前一手拎起后者的棉袄领子：“又活腻味了？”
大金牙扇了两下不妄祸那半张还算完好的人脸，但依然嫌弃他身上带着尸气，便改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向后一扯。
“啧啧啧，”看着不妄祸彻底暴露出来的模样，大金牙对着狐妖一个劲儿地咂舌：“他有半张脸全是腐肉白骨，都烂成这样了你还跟他好得下去？”
狐妖小心翼翼地陪笑：“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我跟他什么时候好过？”
“没好过？”大金牙嗬嗬一笑：“也是，这人太窝囊，打他他都不知道还手，没劲！别跟他好了，跟爷好吧！”
不妄祸在界狱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平素病怏怏地委顿在大街上是人是鬼都能踹他一脚，连争食儿的野狗都比他有出息。
大金牙教训他不过瘾，心思便拐到了狐妖身上。伸手招呼过狐妖拧了她一下，他笑道：“上界的仙人再美，也比不过咱这手边的软饽饽啊哈哈哈！”
众人闻声起哄：“快快快，让这小货给哥几个演一个！她最拿手了！”
狐妖虽仍陪着笑，但眼中却早已泛了泪光，她透过几个大汉身影的缝隙看到了正在旁观的不妄祸，不得已认命一咬牙：冤家，能免他一顿打也值了！
大金牙兴奋地哼哧直喘，他冒险违令给狐妖解了一成禁制，指使狐妖先变了个少女模样，又觉得不过瘾再变了个青年模样，最后干脆邪了心让狐妖变成柳吴歌的样子。
狐妖声称没见过柳吴歌，不知道怎么变，他便一个劲的让狐妖往美里变，见狐妖变得不好，他还大方从怀里掏了好些灵石出来让她补补灵力。
狐妖终于变了个足够美貌的样子。
她苦中作乐，偷偷去看不妄祸会不会也觉得她美，却只瞧见他披头散发地呆站在那里，什么神色都瞧不透。
大金牙见她不负众望，还在旁边乐道：“这下你们随便当她是谁都行了，那个谁呢，把他叫回来，嘿嘿，他不是一直想着他那淳泽仙尊吗——”
话还没说完，大金牙便瞧见忽得有一道人影鬼魅似的贴近过来，他吓了一跳，一声怒骂却被憋在嗓子眼里吞回了肚中。
不妄祸一双眸子黑得发寒，乌亮乌亮的，他盯着大金牙，脑袋在脖颈上咯吱咯吱地往左慢慢一歪，接着就见他抬起腿，一脚将大金牙踹得横飞了出去，硕大的块头撞在墙根处就那样轻松摔断了脖子。
死一样的寂静中，众人瞬间酒醒惊慌盯着不妄祸：“你、你怎么……界狱之内，你怎么还能有修为在身？”
不妄祸哑着嗓子阴恻恻地扫视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色：“哦？你们今天才知道？”
他找到刚才说话的那位小胡子，饶有兴趣地抬眸问道：“你说你见过周无尘了？”
他变化太大，从怯懦无能的废物模样变得满身邪气，仿佛有恶鬼邪煞上身了一般更添一份诡秘，因此小胡子见他发难竟忍不住两股颤颤、作势想逃。
不妄祸又问一遍：“你见过周无尘？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小胡子胆战心惊一时拿不准了主意。
灵机一动，他认为物以类聚，界狱之内既然全是恶贼，那么恶贼与祸首之间也该有份天生的情投意合，便颤颤巍巍试探说道：“是、是个好人……”
不妄祸一张脸隐于乱发之后，只有声音不怀好意：“你说他是一个好人？”
小胡子见势不妙，又想恶人自有恶人磨，便赶紧改口叫道：“不，他是一个恶人，举世无双的大恶人！”
不妄祸这才皮笑肉不笑的一勾唇角：“好，你们都觉得他是恶人，他也的确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