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坏种

不妄祸脖子上围了一条狐狸围脖,迈过街边一具具的尸体,终于跋涉回到了那间小酒馆中。他随手捞了一只幸存的大海碗伸进酒缸里舀了满满一碗冷酒,一仰头想再次喝个痛快。

只是酒一入喉他就察觉了味道不对,“呸呸”一吐他嫌弃地直咧嘴,同时看见了房梁上还耷拉着半具缺胳膊少腿的尸首,污黑的浓血就那么顺着残尸肿胀的指尖滴进了酒缸里头。

下意识反胃干呕了一声,不妄祸气喘吁吁地扶着墙走到了火炉旁边,他累极了,眼下只想找个舒坦地方好好地歇一歇。

火炉中那豆大的火苗摇摇摆摆微弱得可怜,歇之前还得先不辞辛苦地把炭盆里没被血浸透的好炭挑出来。

挑了一半,不妄祸挑乐了,一脚踹开炭盆,他捏了道起焰诀指向火炉,接着便见烈火瞬间跳了能有半人之高。

瞧瞧,人还是有修为的好。

然而单凭一个小小的火炉还是不够暖和,不妄祸捏诀四下一望,有些犹豫要不要再拿眼前这满地的尸首来充当柴火。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开口问道:“你确定被你关在界狱之内的,都是些罪大恶极的人吗?”

官岐背着双手走到不妄祸身边,正正经经地歪头一阵思索:“不确定。”

“这不是还有你在吗?”他说道。

不妄祸立刻“啧”了一声,恼了:“最烦你这个,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扯。

官岐含糊笑了一声,随他恼也随他烦,脾气好到简直不像上界那个威严不近人情的寂律仙尊:“好端端的,怎么闹着要走了?”

不妄祸垂首掰着指头一算:“他养了我一百六十三年,又让我在万魔渊受了四十七年的苦楚,再加上在寒冰界狱待的这一百一十六年,正好一起全还给他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让你走?”

不妄祸瞥了官岐一眼,好心奉劝他:“真要拼命打起来的话,你打不过我。”

官岐轻轻踢开脚边一颗脑袋,依旧是个很悠闲的态度:“倒也是。”

过了片刻,他又问:“出去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不妄祸答道:“当然是报仇了。”

“报仇?”

不妄祸烤着火炉搓了搓手,想是被暖得心情舒畅,嘴角便含了一丝笑意:“总不能白叫了这个名字。”

祸不妄至,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妄祸是也。

官岐听完不妄祸这名字的来路,一时忍不住笑了:“那是不是还得要报恩?”

不妄祸抬手挠了一下脖子,手背蹭过了毛绒绒的狐狸围脖:“是,是得要报恩的。”

“想怎么报答我?”

“呸,美得你,还肯搭理你就是我大发慈悲了。”

“美?”官岐嘴角一翘,抬手捏上了不妄祸的下巴仔细瞧了又瞧:“我哪有你美?你如今这副尊容可是美得天地可鉴、人神共愤呐!”

不妄祸挥开他的手,嘴一张就是一句:“日你大爷”。

可惜官岐不痛不痒,只说:“好,算你厉害,要不要我帮你去把他老人家找来?”

不妄祸面不改色:“你个狗日的。”

官岐这次彻底笑开了:“怎么,下回不当尸鬼,想当狗了?”

不妄祸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不过百年而已官岐的脸皮竟就能厚到这个份上:“当狗也看不上你。”

官岐哈哈大笑,而不妄祸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能直戳人心的恶毒话来,便自知不敌,翻了个白眼老老实实认了栽。

官岐好不容易笑够了,却又开始叹气,他可惜如今这个一身粗野市井气的小小尸鬼曾是那样一位清冷雍容的人物,实在忍不住不去回想当年:“无尘——”

不妄祸登时冷了脸,指着官岐的鼻子警告他说:“这世上没那个人了,别瞎喊!”

官岐不想惹他,赶紧举手告饶:“好好好,不喊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官岐发现不妄祸还是一直沉着个脸,想了想决定再次服软示好:“我放你离开寒冰界狱倒是可以,但是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帮忙。”

不妄祸耳朵一竖,很会抓住重点:“你要放我走?”

“你也知道我镇守幽冥魔魂,离不开北地半步,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到要来拜托你了。”

“拜托我干什么?”

“拜托你去找一找无忧——”

他话音未落,不妄祸就无赖般就地一坐:“不去!他是我弟弟,我若想找自己会去找,但你要我去找,我就偏偏不去!”

弟弟已经不是个好弟弟了,自己想找就算了,别人央求着去找岂不是更加膈应。

官岐也不急,还十分好脾气地陪他一起坐在地上,只是言语上却暗戳戳故意激道:“你为何不去?你不管他了?他在柳吴歌那里低声下气,还不是因为你平白占了别人的仙缘?他替你偿还一分,你的业报就少一分,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不妄祸横剐了官岐一眼,似乎是觉得他蠢到无可救药了:“你胡说八道!让人迷得五迷三道的还说是为了我?这话也就你能信!”

不妄祸果然被激得怒气冲冲:“还有,什么叫我平白占了柳吴歌的仙缘?嘴长在他身上,他说占了就占了啊?哦,那往后但凡是运气不好、没有缘分的,都能说成是被谁谁抢占走了呗?缘这东西,有就是有缘,没有就是无缘,还占来占去的,真是受教了!”

官岐瞧着他气鼓鼓的模样觉得十分可乐:“受教什么了?”

“受教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不妄祸越说越气:“灵根仙骨我也早给他了,你自己看看他用成个什么烂样子!”

听到这里,官岐简直哭笑不得:“你还好意思说!你在你的灵根仙骨上设下了禁术,折磨得他这些年来生不如死,怎么还怪起他用得不成样子了?”

“你还知道那是我的?”不妄祸眉毛一挑:“你们真是不讲道理,先是非要眼红我的修为,结果抢去了自己用又不合适,转过头来倒是我的错了?”

官岐摆了摆手:“别说「你们」,我不在其中,我跟那个姓柳的没交情。”

不妄祸手托着下巴,盘腿坐得大马金刀:“你敢跟他有交情!他抢我的朱雀台,抢我的师尊,连弟弟也要抢我的!真当我是个没脾气的泥人?还指望我眼巴巴地把灵根仙骨拱手给他送上门去,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他继续咧出一口白牙笑得恶劣:“我也是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敢用我给的东西,不知道他是真蠢还是真傻。”

“你既然这么生气,那为什么还不赶紧把弟弟抢回来?”

不妄祸缓缓收了笑,他转头看向官岐,眼中既没有恨也没有气,就单是看着:“无忧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知道吗?”

他变得再多,那双眼睛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亮得几乎像有着光辉,总让人错觉其中潋滟了含情的秋水,是一汪脉脉不得语。

官岐有些恍惚,以为他到底顾念着血肉亲情,是舍不得:“……知道。”

不妄祸继续看着他,许久之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霍恩戎和周无忧曾是他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两个人,他只在乎这两个人。

只是从前有多爱,现如今就有多恨。

恨着恨着,他难免把肚子里的火气精炼成一团坏油:“别人我不清楚,但对付周无忧的最下下之策就是跟他彻底恩断义绝、再也不来往了——他虽然良心不多,但到底还是有一点,要是对他动辄非打即骂,他就会想「好啊,我虽然是错了,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不消气可跟我无关了,是你自己太睚眦必报。」——因此他不怕这个。”

不妄祸抬头看了眼官岐,因头发太挡视线便用手在额前利索向后一捋:“他怕的是自己的良心。所以唯有先给他点颜色让他想开染坊,接着趁他正高兴的时候按住他的脑袋到染缸里去狠狠灌一顿……这时再看着他那张不敢置信又委屈至极的脸才会真正解恨!”

他越说越高兴,最后甚至干脆兴冲冲地扭脸去问官岐:“哎,你说,他这一百多年来有没有想过我啊?”

不妄祸喜怒不定的模样令官岐心中发寒,他想着这些年来周无忧的痴狂疯癫,再次确信无疑了这俩是对货真价实的亲兄弟。

“我瞧着他是想你的,都快想疯了。”官岐实话实说:“他把你的尸身藏了起来,任谁登门去问都不肯松口说清楚到底放在了哪里。”

不妄祸懒得听官岐絮叨,只确认了周无忧的确想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笑得很痛快,笑了一阵后又自觉笑得太张扬,不太符合一场阴谋的起始,便咬着嘴唇努力地想要笑得收敛一些。

“好,我去找他!”不妄祸鬼鬼祟祟地凑近官岐耳边,一双眼睛弯弯的像对月牙:“我会让他知道我还没死,让他好好高兴高兴,然后——唰,在他最高兴的时候,我就再在他眼前死一次!彻彻底底地死一次,哈哈哈哈哈哈!”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世上还会有比这更痛苦的惩罚吗?

官岐看着他,心底油然而生:“坏种。”

他是从淳泽仙尊死之后才开始变不对劲的,虽然在那之前就有传言说他在万魔渊底下大显神通当了什么烬灭魔尊,但官岐压根没信过这个。

因为淳泽仙尊把他教得很好,就算后来他再恨、再疯,官岐也不认为他能摇身一变就成了个不顾人死活、想发邪就发邪的恶中之首。

直到后来他亲手杀了淳泽仙尊。

仿佛那时候死掉的不止淳泽仙尊一个,还有半个有良心的周无尘。

剩下的这个所谓的不妄祸,是个空心的,发了疯的。

垂下眼帘,官岐对着不妄祸伸出了手:“还有一件事,临走之前把天地方鼎给我。”

不妄祸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想要我死?”

不妄祸在仙山之巅自刎后,天地方鼎为护住他的魂魄已自行认主,成了他的本命护身法宝。

本命护身法宝通常是与主人的丹田紫府合二为一,与其生死安危休戚相关,一旦祭出交予他人之手基本就等同于自寻死路了。

不妄祸皱起眉头:“我就靠它吊着这条命了,若将它交给你,我怕连你的北地都够呛走得出去。”

官岐说:“你把它给我,我还能指望你凡事收敛,遇上麻烦躲着点。你带着它,我怕你没几天就会连「不妄祸」这名字都不稀罕用了,要叫自己什么这灭魔尊、那亮魔尊了。”

不妄祸冷得一张脸惨白,却还是笑嘻嘻的:“瞎担这个心干什么,我也就对上你的时候能仗着你心软威风威风,对上别人哪还有那么大能耐?”

他一笑,灰头土脸的模样便恢复了点天生的稚气,像个坐在地上捣蛋的小皮猴。

一个小皮猴,再坏又能坏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于是官岐虽自认不受他的蛊惑,却还是忍不住一个恍惚:“天地方鼎非留不可,否则我不会让你一走了之的。只是如果你肯把天地方鼎给我看管,我便告诉你破虏剑在哪里,等你将它找回来想必也够保住性命了。”

不妄祸不肯上当:“那么好的一把剑,自然也被柳吴歌那个狗东西抢去了,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它在哪里?”

“既然知道它是好剑,那也该知道它不是随便就能被谁抢走的。”

这话终于使得不妄祸有些动心了,他咬着嘴唇想了又想,最终使劲一拍大腿:“行吧。”

祭出天地方鼎,不妄祸像又死了一遭,他疼得身上全是冷汗,并且疼出了脾气。

目光阴冷地看向官岐,他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样暗暗藏着将吐未吐的毒信子:“天地方鼎是他留给我唯一的遗物,看管可以,看丢了、看坏了不行,否则咱俩也得成仇了。我不想跟你结仇,你比那些王八蛋们都要好,前提是你别逼我。”

官岐心里想要苦笑,嘴上轻轻骂了一句:“没良心。”

“啊?”

“快滚吧!”

官岐声称周无忧最后一点踪迹是消失在中州的吴山皇都。

说是五十年前有一处福域秘境亟待现世,却与吴山皇都的龙脉犯了冲撞。寻见罗盘显示秘境将位于皇都西城,而龙脉盘旋于皇都正中的皇宫之下,西冲中宫,意欲取而代之,因此二者势如水火,短短三日便令吴山皇都内怨气丛生,诞生了无数妖异纵横。

寻常修仙门派亦或散仙修士一旦进入都城便受天道制衡,修为实力全部大打折扣,楚天子派人求上仙盟与四方仙境,最终南海天妙玄机宗和西极山的游云院同时出山相助,周无忧和虚缈仙尊狄烟芝二人携手将秘境暂时镇压,事后却一个不知所踪、一个至今闭关不出。

官岐与不妄祸交情不浅,又总说受了淳泽仙尊的嘱托要照顾他的这对小徒弟,并且两位仙尊不在其位,魔修邪祟自然也蠢蠢欲动。正好不妄祸在界狱作乱,与其由着他出去寻仇大杀四方,还不如让他帮忙找找弟弟来得实在。

离开寒冰界狱之后,不妄祸发现自己分明跟凡人一般无二了,他这一路上都冷得要命,累得要死,甚至除了疼和困之外,他还多了个毛病,他开始饿了。

饿这个滋味真不好受。虽然不妄祸还剩点运转灵气就能存活的本事,但尸鬼灵根仙骨全无,灵气一入体内就顺着经脉运行耗尽,是半点富余的都留存不住。

如此窘境便导致他总是饿出个两眼冒绿光要吃人的架势,甚至每每一饿,他都有种毛骨悚然的预感,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落个饿死的悲惨结局。

可恨寒冰界狱之外仍是天长地久的寒冷,除了他一个活物再没旁的了。不妄祸不得不认了命埋头苦走,期望能趁早走出这片无人之地。

雪粒子跟盐块一样打得脸上刺刺拉拉的生疼,直到走得一张脸比腌菜坛子里皱巴巴的萝卜梆还不如时,不妄祸才晕头转向地走到了有点人烟的地界,寻着了个看起来挡风又扎实的空坟包。

含糊不清地同原主人道了一声得罪,原本只想一头扎进去小睡一觉歇歇脚,不曾想小睡成了大睡,他这一睡就睡了个天昏地暗,在寒风中被吹成了具咸鱼干一样硬邦邦的冰雕干尸。

干尸不能动、不能喊,在不断恐慌自己最后会饿死还是冷死的时光中迎来了开春的第一缕阳光。

不妄祸的睫毛和两扇眼皮已经上下冻了个结实,又攒不起来一丁点灵气调动神识喊人来救命。

于是不得已在心里暗暗发誓:“谁能来救我脱困,我就去给他抢三箱子金条来当报酬。不恋财的也没关系,那我就去给他找漂亮女人来当老婆……嘶,等会儿,可要是个未婚的姑娘救了我呢?我要不要学话本子里以身相许?呸呸呸,多厚的脸皮,谁还能瞧得上我……”

就这么想着想着,不妄祸又气又饿地数过了九十八个过路人,当他气急败坏又头昏脑胀地宣布接下来将会恩将仇报、能动弹后的首要大计就是先一口吞掉来救自己的人填饱肚子之后,他终于等来了第九十九位路过此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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