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舍里。
潦收兴冲冲进来,扬起手里的绢帛,“殿下,王上来信了。”
秦渊将视线从空无一人的西厢收回,兴致缺缺,“他说什么?”
潦收展信,“问您何时回秦国。还有……”他抬头望一眼秦渊,不敢再往下念。
秦渊伸手,“拿来。”
绢帛上,秦王的笔迹龙飞凤舞,入木三分,透着凛然杀意。
“吾儿,自去岁秋初至今,已有一年未见。近日王后提及,吾儿似乎常游临淄?寡人虽与已故齐王交好,然已故齐王昏弱无能,新王却年富力壮,面善心奸,隐有鹰视狼顾之态,恐将有害于吾儿。试若吾儿倾心于王姬,亦可先归秦国,待王后为吾儿聘娶。”
一目十行看完,秦渊扔了绢帛,面色难辨。
他滞留临淄,既不是与田临交好,更不是倾心王姬,不过是此处有个史青罢了。
“孤到后山走走。不必跟着。”
……
一湖荷叶亭亭,寂处风波,竹浪滔滔。
今夜星月微晦,风清无雨。
凉浸浸的湖水打在身上,史青先是倒吸一口凉气,而后便舒服地喟叹一声。
她从前不会凫水,是到临沂之后,和白石一起学了一阵子,才勉强懂些皮毛。白石还特意写了竹简提醒史青,夜里水凉,切不可多待。
何况秦渊在学舍里,史青总有几分心虚。这些日子,史青出汗了就擦擦身子,勉强能忍得。唯独这一头长发,虽然剪过几次,但总不能绞成光光头或是垂髫小儿那样束不起发的模样。因此这头发总是叫史青难忍,连自个都有些嫌弃。
今夜史青过来,主要也是为了洗头发。但一到湖水里,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还是勤勤恳恳地搓了澡,待得一身清净后,连心境都开阔些许。
就算祖父不久后来信叫她回家又如何?大不了过几天她就悄悄去楚国,还能在郢都多找找雪莲呢。
只是……史青唯一担心的是,祖父今年已经六十有三,留给她和祖父的时间,又还有多少呢?
她准备去摘头上的簪子,忽然听到对岸哗啦一声响,警醒地往下潜了潜,向那片荷花丛里游去。
夜里看不大清晰,但史青也隐隐能看到那人宽肩窄腰。风吹散蔽月浮云,天色湖光,一下让史青凭借模糊的记忆认出了秦渊那张脸,只得先悄悄藏起来。
若是个陌生人,史青还能叫一声白石。可换成了熟人,史青还是想藏一会儿,避免撞上。
秦渊解衣入水,烦闷得紧。
父王来信催他,并不要紧。但秦渊烦心,却是为两件事。
其一是王后,其二……虽略有些难以启齿,却是因史青。
王后是已故齐王的妹妹,嫁入秦国后,先后育有两子,一子夭折,一子因秦国的扩张被亡国刺客所杀。现今秦王的诸多儿女里,除了秦渊和一个自幼窝窝囊囊缩在王宫里的贪吃王子,只剩两个王姬活了下来。
相形之下,秦王对秦渊的属意,王后也有所知,早就筹谋让侄女和秦渊结亲,以便齐国在秦国王室之内的权力能够完成继承。
秦渊绝不可能和齐国结亲。
然而……太史青。每每相聚,秦渊总觉不够。便如今日,弹指一挥之间,秦渊就又要离开。下次相见,则不知是何时。
湖水的凉意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烦闷,待得明日,秦渊便再问一次史青。若史青愿意和他回秦国,那自然最好。
湖边岸上,隐隐有微光闪烁。
秦渊半阖眸子打量几息,凫水过去,瞧见是一堆衣裳和一只莹润的龟壳。
他朗声道:“太史青,你在哪里?”
月夜微明,唯有沙沙的风声回应。
连着叫了几次,都无人答应,秦渊也泛了疑惑,莫不是史青衣裳被人偷了去?衣裳倒不打紧,唯独这龟壳,史青有多宝贝,秦渊是看在眼里的,须得带回去还给史青。既如此,倒不如顺便将衣裳也给史青带回去,免得史青丢了衣裳又心疼。
史青屏息凝神藏在层层叠叠的荷叶里,听着秦渊的呼唤,心扑通扑通跳。白石来了,就在竹林里一块大石后,被史青示意噤声。
她一边在心里祈祷秦渊快些离开,千万别发现她,一边紧紧关注着秦渊的动静。
但史青脸皮还是有些薄,不好意思直直盯着秦渊看,只听得秦渊声音渐消,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就猛地又提了上来,等醒悟过来时,已经制止出声,“喂,你拿我衣服做什么?”
秦渊偱声看去,扬了扬手里的龟壳和衣裳,“叫你总没人应,孤以为有人窃取了你的龟壳。”
他拎着东西朝史青走去,疑惑道:“你别在荷花边,下面有淤泥,小心水草缠着你。你这衣裳好生奇怪,怎么还带忒长一条布,是做系带用吗?孤怎么从没见你用过。”
史青又往下沉了沉,嗓音发紧,语速飞快,“你站住,别动了!那是我拿来擦水的!”
夜色是朦胧的,但史青还是不放心,抓着荷梗将荷叶荷花一股脑聚在身前挡着,只露出半张脸来。
水珠沿着秦渊凛冽的剑眉滚下,入了眼,秦渊拿起白布擦了下来脸,“借孤用用,回去赔你新的。”
史青脸腾地红了,逼出两汪泪,眨眨眼压下去了,一时又是羞窘又是委屈又是恼怒,“你,你不问自取,是为偷。”
秦渊挑眉,“用一下都不许?孤以为,我们的关系,还不至于连一条擦脸的巾子都用不得。”
史青心道,要真是擦脸的巾子就好了,可那不是啊!
秦渊丢了衣裳龟壳,重新下水,向史青游过去,“你快出来,那荷梗上不知道有没有刺,当心划伤你,回去你又去喊痛。”
一只莲蓬迎头砸来,没砸到秦渊,但秦渊还是停下了。
“站住,”史青道。还什么喊痛,他再来,她就喊白石了。
她将荷叶荷花往身前搂得更多了,确定挡得严严实实,清清嗓子道:“喂,非礼勿视懂不懂。我在沐浴呢,你过来,我很难受的。”
秦渊这才瞧见史青脸红得很,道:“可我们又不是不能一起洗。”顿了顿,他又补充,“孤还可以给你搓背。”
“不需要!”
史青要气昏头了,嗓音都是颤的,“我只和我妻子一起沐浴,可我们只是朋友。我不喜欢在朋友面前这么,”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只好道,“这么亲密。”
秦渊神色渐冷,“孤以为,你同孤一样,也将这段情分视作非比寻常。却原来,连沐浴时待在一处都是逾矩。”
他往巨石后瞥了一眼,“早些出来。若是被水草缠住,可千万记得别叫人。毕竟你这沐浴时可不能被除了你妻子以外的人瞧见。”
史青见他转身就走,背影里满是萧索,倒仿佛真被她伤透了心,想解释两句,又一句实话也不能说,到底忍不住红了眼眶,“你不理我了吗?以后也不同我相与了?”
秦渊步子一顿,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离去。
等人走远了许久,史青一拳锤向水面,抓着头发叹气。
白石在巨石后没出来,只是抛了枚石子,问史青接下来如何。
史青摸到被水浸湿的发丝,更沮丧了,“事已至此,先洗头吧。你还到远处帮我守着,等会儿咱们商量商量,今夜也不回去了,明日到临淄租一间房子。”
……
潦收收到卫容的传书,说是不日就将回来,当下乐得倒了几蛊樱桃浆。他是爱饮酒的,酒量也极好,但平常都克制着。
“殿下,您这头发怎么湿着?到山里沐浴了吗?哎呀,怎么也不酒叫个人陪着,瞧瞧这衣裳头发全是湿的,当心着凉。”
潦收跟到门前,门便从里面啪地一声关上了。他摸摸鼻尖,不知发生了什么,咕哝道:“这么晚了,史青那小子还不回来呢。”
秦渊抬眸往西厢看了一眼,见那案上朦朦胧胧一团方影,知道是那夜装流萤的灯笼架,心头便闷闷的。
一时眼前又现出那夜史青模样来。
他虽是时常领兵作战,在战场上吃多少苦头都是常有的事,但到底是一国太子,平日里也是前呼后拥饮金馔玉。多少人求着见秦渊一面,秦渊都不屑一顾。只有史青,秦渊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相与,诸多细微之处,放在秦渊自己身上,秦渊都不会留意。可放在史青身上,秦渊又觉处处不好,分明该有更妥当的法子,让史青更好受些。
再譬如今夜,连擦脸的巾子都用不得,提醒史青荷下有淤泥水草也要遭冷眼,这样剃头担子一头热,秦渊的骄傲实在无法容忍。
——这么亲密的事,只能和妻子一起做?
凭何他和史青就不能做这样的事?一起沐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他堂堂太子,也不稀罕和史青交游。没了史青,还会有张青、宋青、刘青……
但这般到了半夜,秦渊还是辗转难眠。
他已分不清,他究竟是无法容忍有人能越过他去,还是单单不能容忍史青将他划入不可亲密的范畴里。
下地饮水时,秦渊又瞥见西厢的灯笼,蓦然又忆起史青。
时而是史青放走流萤,时而是史青歪在船头小憩,时而是史青藏在荷花丛里,只露出风骨泠秀的半截脸。
但忆起最久,也最恍惚的,还是史青哽咽着问他那句,“你不理我了吗?以后也不同我相与了?”
他那时怎么就那么狠心,竟舍得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今,史青还没回来,莫不是生了他的气?出了事可又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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