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将史青折磨了半宿,怎么也理不出个分断。
于是便翻墙熟门熟路进了隔壁,遇见潦收,礼貌地打个招呼,自然而然地找秦渊去了。
她将那片素帛摊在案上,“这是何意?白石留在齐国,我和你回秦国?”
秦渊身着雪白寝衣,倚在床柱上。夜半被叫醒,他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是神色较白日里的朗朗含笑更添几分冷淡,“亦可。”
史青问:“那我俩要是一起去秦国,也成么?”
秦渊颔首。
史青捧着脸思索片刻,手肘搁在案上,低垂眸光去看案上的素帛。
秦渊问:“想好了么?”
史青摇摇头,“还要多想几天。”
秦渊淡笑:“多谋而少断,可要注意了。回去吧,想好了就过来。”
史青瞧他一眼,原路翻墙回去,刚跳下来,就对上立在树下眼巴巴望着她的白石。
“怎么了嘛?”
白石攥着史青衣袖,眸中泛着水光。史青走到哪儿,他就拉着衣袖跟到哪儿。
史青笑笑,湿了帕子给他擦擦脸。离近了,果然见他麦色肌肤上留有泪痕,便道:“算了,咱们本来也不是齐国人,留在齐国谋荣华富贵,也没甚可图的,得来也不开心。”
她将白石拉低了,在他耳边低声将寻秦渊的事道出,“好了,早些歇息,过些日子还要赶路。”
……
翌日,史青匀出来十几块金饼,置办了些礼品到姬召风府上拜访。
这次,素臣明显沉默了许多。不单是素臣,整座府邸从上到下都寂静无声,愈发衬得夏蝉扰人清思,说不出的焦灼。
姬召风似乎生了一场大病,炎炎夏日,侍奉的寺人汗流浃背,他却还盖着一条毯子,见了史青,唇角勾起一抹无力的笑,“你来了。”
史青啪地跪倒在榻边,握住姬召风伸来的手,垂泪道:“殿下何故至此?何不早唤我来。”
姬召风的手冰凉凉的,比史青还冷一些。史青怎么捂也捂不热,心头愈发乱,抹了泪道,“殿下,我为您把脉。”
“树倒猢狲散,”姬召风将手放在小枕上,任凭史青望闻问切,见史青从进来就紧绷着唇角,问诊时更是专注,无奈笑道:“孤也曾看过不少医官,都说病在心内,你也不必太费心。”
史青坚持道:“那也需调养。”她正欲写方子,素臣已经端了绢帛笔墨来,便提成挥就。
素臣恭敬许多:“能否换几样药材?府里没有这几样东西。”
史青道:“我那里有,稍后送来。殿下府上,怎会没有这些?”
素臣隐忍不平:“诸人回去给王上报信,将府内裹挟一空,要追查却也无人可用。”
史青视线扫过,见殿内清雅奢侈,细看却有许多错乱不妥之处,叹道:“我也无甚家资,但殿下若有什么急用的,也可遣人寻我。”
姬召风目中泛起点点晶莹,隐去了,勉强笑道:“多谢。”
史青招手,“素臣,屋子里人太多了,妨碍殿下恢复。”
素臣便令其余寺人退下,自己亲自守在门前。
史青前行几步,复又停在榻旁,低声道:“殿下,齐王无情,您也需为自己打算。洛邑的几位王子,或是贪图享乐,或是荒淫暴虐,或是才气不足,母族亦不如您强盛。无论是在国人眼里,还是在王上眼里,您都是最出众的那个。不如弃城而逃,回洛邑,继续做您的太子。”
姬召风掩下赞赏,只悲道:“可此地距洛邑千余里。”
史青紧握住姬召风的手,“殿下,岂有寄身他国而为天子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一国更容不得二主。您若留在临淄,今日之辱,不过是个开头罢了。王上在洛邑,废立只在旦夕,您在临淄,又怎能干预国事?到那时,您才是有家回不得,不得不留于临淄。”
“甚或……”史青嗓音又低几分,“若是齐王更青睐我国内新太子,新太子又忌惮您远在临淄,内外皆失心于您,只怕是性命也难保了。”
姬召风泪光也止了,撑着倚在床头,满面凄容,“今日始知你之心,孤深悔也!”
史青垂眸,“不过是分内之事。”
姬召风道:“孤尚有残兵若干,倘或得回洛邑,必奉汝为上座。”
史青忙起身拱手,“殿下,些许浮言,当不得。”
姬召风抬手,“快快坐下。你与你祖父一般的有远见卓识,往后孤还要多多向你请教,若不嫌弃,还请不要推辞。”
“不敢。”
这般又坐了一会儿,史青在府内四下转转,瞧见府里虽有残败迹象,但大体无碍,便将那些不可或缺的物什补上,其余浮华事物,失便失了。
将近用膳时分,史青便告辞了。一天就花出去一二十块金饼,史青路过草市,嗅到鱼羹燔肉的香气,呆呆地闻了许久,终究还是舍不得出那几枚刀币,抱臂踩着夕阳回家。
推门,不见白石踪影,史青便知他是怕她丢下他,愈发卖力地去打猎换钱。史青叹口气,将青铜鼎抱到院内土灶上,拣了些食材,边添柴煮饭,边琢磨着夜里如何同白石谈话。
潦收从墙边探头,呼道:“快来,快来。”
史青瞅一眼,“我这边生着火,离不开人。”
潦收跳下来,蹲到灶前,“我给你看着,你去那边看看。瞧你家私也不少,怎么就小气到连个烧饭的仆从都舍不得请。”
史青没说话,闷闷地往那边去。甫一入内,就闻得丝丝缕缕香气,霸道地往肺腑里钻,也不需寻路,顺着味儿就能游进亭下。
“什么味道?”
秦渊对面是一方空荡荡的坐垫,“只等你了。”
史青跪坐下,须臾又改成盘腿坐着,回头去看漫天彩霞,揉揉脖子,“今天腿好疼,跪坐来跪坐去。”
秦渊轻嗤一声,“谁让你总是往人家面前凑。”
史青注意力都落在那几只青瓷杯碟上,看了一眼又一眼,“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样式的?”
“匠人新烧的,只在齐王宫廷里有,”秦渊略抬下巴,点点斜角里一只缠纹盒,“给你装了些。另有药瓶若干,不够再来取。”
青瓷制成荷叶状,精美绝伦,雾一般朦胧,胎薄而色匀,史青一时爱不释手。
秦渊盯着看了一会儿,错开视线。
史青嘻笑着道:“我要是失手把它打碎了,会怎样?”
秦渊道:“田临那里还有,再拿些就是。”
史青想了想,那是个美男子,还是不为难人家的好,于是就放下杯碟,与秦渊相对无言。
秦渊催道:“用膳需顺时。”
满案佳肴美馔,都是史青爱吃的。霞色夕光交相辉映,史青莫名觉出几许暖意,蹙眉道:“可我要等白石。”
秦渊道:“随你的便,但求快些。”
史青就往碗碟里夹了些蔬食,“我回家边等边吃。明日再见!”
……
清平巷外,白发苍苍的守藏令史,拄着龙首拐望去,一家家数着。
往前行,任是视线朦胧,守藏令史也瞧见了那捧着碗坐在门槛上的灰袍少年,问道:“这儿可是史青居处?”
他嗓音苍老,吐字却还清晰。
史青抬头,登时如遭雷轰,丢了碗筷,呼道:“祖父!”
守藏令史一楞,霎那已是老泪纵横,扶着史青连说了三个“好”字,被史青搀着进了院子。
“苦了你了。”
史青摇摇头,笑道:“多亏了祖父教我行医问卜,让我在临淄也能有一席寄身之地。”
守藏令史举目四顾,见院子不大,胜在清净,便又是一阵心涩,“是祖父误了你。你们年轻人就该多自在些时日,祖父太心急,不该逼你逼得那般紧。”
这话,史青只是沉默着,拿起长勺给祖父挹取姜汤,双手奉上,“我在这边也还不错,有些新朋友,也有了新见闻。稷下学宫里有位赵姓公子,仰慕我阿父,我还为他解了一卦。”
守藏令史自然看出她心底有怨言,听得这话,忙接道:“咱们家一众子孙里,就数你学起各类术术又快又好,还肯下功夫。你伯父也向我提过许多次,要为你在朝中引荐个官爵。只是……赵国毕竟是赵氏之后,当年三家分晋,大为祸乱,即便是公子王孙,也不配与你交游。”
史青愈发沉默。
守藏令史自知失言,长长叹一口气,“祖父老了,有些话,心里惦记得久了,便就当真了一般。你如今长大了,这些话,你听一听便罢,莫要放在心上。”
“若祖父哪天撒手人寰,你便守好守藏室,或是留在洛邑,或是携简出逃。祖父这半年多里,总是放心不下你。”
他从背着的布囊中倒出十余块成色纯正的金饼,推到史青面前,“若是拮据,便先用着,祖父家去后再托人给你带金银。倘或你愿意随祖父回洛邑,自然更好。祖父仔细想了近一年,往后再不催你成家了。”
史青眼角湿润,“你那些俸米,连维持守藏室都勉强,不必再给我带东西了。”
守藏令史悔恨得紧。若非家里只剩下史青一个,又有族人虎视眈眈盯着家里的官爵,守望令史也舍不得教史青扮作男儿。就是在家中,他待史青也极尽疼宠,除了学业上过于严苛,又不许人出门,其余各方面都有专人供奉,岂知不到一年功夫,史青便连饭都能烧了。
“天下不多时又要大乱,随祖父回洛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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