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秦渊用了朝食,在阁楼上凭栏远眺,边看那朝霞彩云,边思忖着回秦国的行程。
正思量间,就见史青从堂屋里出来,脑袋上扎着一顶秋韵十足的残荷枯藤帽,回首招人。
白石紧跟着出来,头上也戴着一顶。
史青理了理自己的帽子,又理了理白石的,相对笑问:“好看吗?”
白石点头。
史青拉着白石手腕,跪在水盆前看倒影,弯唇笑道:“咱们俩都好看。”
忽听得一道隐忍克制中依旧透着不屑的嗓音,“大丈夫亦簪花乎?”
史青回头,见秦渊凭栏望着,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甩头同白石进亭子里玩了。
须臾,白石出门去会田老将军,摘了残荷帽提刀走了。史青跪坐在垫子上,低头整理草药,研磨丸药。
楚国部分地方有毒气蛇虫肆虐,史青要多做些驱虫清瘴的丸药,统统备在身边,才好过江去。
“大丈夫,亦簪花乎?”
幽冷的嗓音从史青背后传来,史青吓了一跳,“你怎么翻墙过来?”
秦渊道:“独你翻得,孤翻不得?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还簪花。”
史青笑道:“簪花怎么了?屈原还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呢,我只是做个荷花帽儿罢了。你不喜欢,可以不看,本也不是戴给你看的。”
秦渊长叹,见史青又去临水自顾,便拎着另一盏残荷帽,随手罩在头上,挤在史青跟前,“不过寻常尔。”
史青便略有些得意:“那当然。只有配上我这张脸,才最好看。”
“……这时候倒不做腐儒了,”秦渊道,“搓那丸药做什么?你就是不去秦国,入楚也不急于一时。现在南下过江,秋冬之时就要奔波在路途上,你受不了那冷。不如孤派人护送你过去。”
史青连连摇头,“不好,祖父要被我气出病来。”
秦渊喉头一哽,又叹一口气,遂仰卧于地,抬袖遮住天光。
史青睁眼看了他一会儿,也丢了帽子,枕臂闭眸躺在地上,嗓音懒洋洋的,笑道:“这太阳晒得我好舒服。”
秦渊转眸看了一眼,见史青唇角弯弯的,不屑道:“傻乐。”
史青缠着问:“真的不好看吗?那屈原那些荷啊花啊的,你们又怎么说他好?”
二人脸对着脸,秦渊能看到史青红润的脸颊和水润的眸子,本就风骨泠秀清清朦朦,忽然凑过来,让秦渊呼吸也滞了几息。
秦渊蓦地想起山鬼,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史青笑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呃,”她忙捂住嘴,“错了错了,这句不可看。”
秦渊见史青两腮泛红,掩唇转眼,一副说错了话不敢再出声的模样,着实出了一口恶气,“羞什么?香草美人寓君臣,凡读过屈原的,又有哪个不知。”
史青脸上薄红渐渐褪去,挥手笑道:“这么一说,我接得还挺好。”
秦渊沉吟:“也有不好。”
史青疑惑:“我不可能记错的,哪里不好?”
秦渊叹道:“离尤见背,所忧甚大,故有此作。你又不需忧这些,乱接些什么。”
史青道:“你怎知我不会忧这些?我卜筮都算不出来。”
秦渊又一摇头,“罢了,同你讲这些做什么。”
他这边刀光剑影,史青清静无忧。就是他为着史青做些什么,只怕史青还不需要。
史青哦了一声,起来去倒腾草药。秦渊叫住史青,将史青发髻上一根草尖捋了。
“过些日子,孤要回秦国。”
史青只当和上次一样,不过出次远门罢了,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啊?”
秦渊无奈一笑,“回来作甚?临淄本就不是孤该待的地方。楚国孤去不得,就是照拂你,也极有限。你到了楚国,可要收敛些,虽你性情可喜,但也难免招人嫉恨。若秦楚交战,你便先溜,渡江回齐国或是回洛邑,一路上也莫要提孤,更不要往韩赵魏去。燕国倒勉强。”
史青抬眸,已是双目微湿,“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秦渊抬手,要碰到史青肩膀时,又收了回来,“天下大乱已久,你从周至齐,见多了离散,想必也知道,孤走了,你也走了,只怕日后再相见,或许是……”
他摇摇头,“孤不希望再见时,空对孤冢枯骨。”
甚或,连史青埋骨地都找不到。
史青垂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无声落了会儿泪,便道:“我只在周和楚,你若是找不到我,也不必强求。”
秦渊亦颇为触动,“你为何要去楚国?”
史青道:“白石的嗓子,要雪莲来治。雪莲传入诸侯国,多经秦境,其次是楚境。齐国是天下食货繁盛之地,我到临淄来,也是为了此事。”
秦渊道:“你不如来秦国。蜀道虽难,楚地山道却也崎岖非常。何况楚国不如秦国多矣,近来商贾行商,大多都更青睐从秦国借道。再者,你到了秦国,比在齐国、楚国都更加便利。”
史青背身往亭子里走,倚栏杆靠着,满面纠结。
秦渊牵唇,“怎么,你祖父不许你去秦国?”
史青点头。
秦渊轻嗤一声,“若孤猜得不错,你祖父只怕也不许你出洛邑。但你还是来了临淄,不是吗?你祖父亦不许你同孤来往,你舍得不搭理孤吗?”
史青噌地站起来,眼眶红红,“你胡说!”
“你心里清楚,”秦渊走到史青身后,低声道,“你能从周至齐,为何不能从齐再至周?”
“你难道就不想看看,为何秦强而周弱?昔年赵武灵王退位之后,还曾伪装成使者到秦国,面见孤的祖父,一时成为美谈。”
“先王尚且能做的事,独你做不得?”
史青捂着耳朵,“我不听。”
秦渊笑道:“你不来看一看,难道像你祖父一样,守在守藏室里,不知世事纷扰,也不知天下大势,就能保全周室?”
从腐儒又如何?从见到史青起,秦渊就知道,哪怕看起来南辕北辙,他们本质上也都是一类人。
但秦渊并不厌恶史青。
守藏令史迂腐顽固,将这股顽固气一并带给史青。但守藏令史除了在事关周室的问题上有所偏颇,在其余地方依旧胆识过人。史青如素帛,极易挥染。
秦渊有足够的耐心,让史青变得和他一样。他们会是最好的知交,彼此相知相依,哪怕为天下所不解。
史青咬着唇,脸埋在手心里,“我得再想想。”
“孤等你。”
话落,秦渊便走了。
史青独自浑浑噩噩地处理草药,午膳也没用,没事干了就倒在榻上呼呼大睡。再醒来时,金乌西坠,窗纱筛出一片雾一样的光。
她趿履下地,撩水拍脸,脑袋里依旧想着秦渊的话。
白石拎着鲜美的鱼羹归家,时与则不请自来。
二人将膳食摆在树下案上,荤素得宜,香飘满园。
时与摇着蒲扇纳凉,绘声绘色地讲了几条市井俚语,并近来的奇闻异事。史青听得入神,心绪也好上许多。
“……要说大家伙最喜的,还是这名为‘炒’的新烹调方式。食材经过铁锅翻炒,鲜美至极,一带数十家都闻得到。齐王就十分喜爱炒菜,前些日子招待你们成周的太子,就命亨人精心调制了炒菜。”
史青耳朵微动,“我们家殿下近来如何?”
时与摇头叹气:“唉,先时还传说你家殿下要回成周,不曾想近来却不提回去的事了。”
“缘何?”
时与四下看看,确认只有他们几个,便道:“你可知道尊王攘夷?这在齐国,可不算是新鲜事,早几百年前就被用过。”
史青面色凝重,攥拳道:“荒唐。如今认周室的,又还有几个?就是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头,又有几个诸侯愿意认周天子?更何况,诸侯早就称王了。”
时与耸肩,“万一呢?若用得上你家殿下,你家殿下却在洛邑,难不成要千里迢迢去接?变数未免太多。就是一辈子用不上又如何,你家殿下难道敢说不?就是周王在,恐怕也只有欢欢喜喜献上你家殿下的份。”
史青气愤极了。
时与笑弯了一双狐狸眼,“我如今也得了齐王信赖,这次来,却不是为周,而是为你们俩。”
他指尖在史青与白石身上点了点。
史青在案下按住白石手背,悄悄安抚,抬眉道:“寻我们何事?”
“你们要发达了,”时与醺醺然道,“田老将军对齐王举荐了白石。齐王亲口允诺,只要白石能在战场上立功,便准许白石接替田老将军,获封上将军位。”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时与眨眨眼,“史青,你可得识时务些,赶快让白石去表表忠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呐。”
白石握紧了史青的手,已是出了一层薄汗,双眸黑白分明,饱含恳求,泛着水色紧盯着史青。
史青回握回去,笑道:“等我们再商量几日。”
时与不屑道:“真是个呆子,成与不成,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罢了,我改日再来。”
史青携着白石,送时与远去,阖上柴门,复又坐回来。
“白石,你不是我的奴隶,我不会随意便将你送人。”
白石欲收拾杯碟碗筷,被史青按住手,惴惴不安地坐在史青对面。
史青问:“你想留在齐国吗?”
白石含着泪连连摇头,伸手指指史青,又指指自己,连做了几次,耷拉下脑袋。
史青道:“我这边没有好前程。你知道的,我将来必定要守着守藏室。若是战火秧及洛邑,我少不得学前辈携简出逃。你有奇力,有将才,所缺者,只是一副嗓子罢了。待我禀明齐王,为你寻来雪莲,你有更好的去处。”
白石摇头,眸光黯然。
史青递了帕子给他,“不急着回答我。你先回屋歇歇,事关重大,要想好了再决定。”
白石难受,史青又何尝不难受。但好前程在前,史青也不愿意妨碍白石。
若白石留在齐国,史青便到齐国临海处避一避祖父,隐姓埋名,断了同旧友的往来,待上些年头再回洛邑。
天色已昏暗了,史青推开房门,点了根蜡烛,恰见案上一方素帛,落有几许笔墨,正是秦渊的字迹。
“雪莲难寻,谁人能如君尽心尽力?轻信田临,不如亲自到秦国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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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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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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