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果香

齐国王宫。

庄严肃穆的宫殿里,带刀侍卫立在田临身侧。

田临举盏敬向武姜,“姑姑,楚惠王也曾向寡人求娶王妹,你意下如何?”

武姜自然听出权衡施压之意,冷艳的脸庞上现出嗤笑,“楚国已经日渐没落,远不如我齐国强盛,更遑论与秦国相抗衡。秦渊很警惕我,待他即位,必定要将我逐出王宫。届时,你再想得到秦国的密事,可就难了。”

若不是她的两个儿子全都夭折了,现下求着联姻的,就该是她这个侄儿才对。

田临什么都明白,但这不妨碍他和武姜议事。他这位姑姑一直都是天之骄女,哪里忍得了被秦渊逐出王宫后的乏味生活。他知道,她的野心,在于王太后摄政。

“寡人有条件。”

武姜道:“说。”

田临笑道:“寡人只有一个一母同胞的王妹。无论秦国新国君是谁,王后都只能是寡人王妹。太子,也只能是王妹的孩子。”

真狠呐。

这意思,是要王姬和秦渊结亲。秦渊若死,就要王姬改嫁小叔子。

武姜挑眉,“好。”

临出宫门时,武姜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田临气定神闲地坐在王座上,笑容威严得体。

当今天下虽乱,却早就不是数百年前阴阳颠倒、伦常失悖的世代。舍得拿兄终弟及这一套对待亲妹的,又怎会是什么仁义之士。

但无妨,她武姜做了摄政王太后,必定将侄女也培养成摄政王太后。为了权力,吃这点苦不算什么。

……

卫容满面寒霜,“殿下,王后果真是打着为您求娶王姬的主意来临淄的。”

潦收侍立在侧,听到主位上那人生冷沉郁的嗤笑声,默默挺直了脊背。

秦渊不会因为王后和王姬是女人就掉以轻心。权力中心,聚散靠利益,敌人看立场,声势看手腕。

不铲除这两个政敌,侧卧之榻尚且无法酣睡,那他就只配做个傀儡太子傀儡国君。

天色已昏暗,壁上只燃了两盏幽烛,愈发显得沉肃凌厉。而一墙之隔,从中午至今,都没有一丝动静。

“史青呢?”

潦收忙道:“出去玩了。”

秦渊强迫自己生出一丝鄙夷,最终却失败了,禁不住不住忆起往昔和史青出游时的乐趣。

他顿生羞恼,拂袖道:“你记这么清楚,很想和史青一起去?”

潦收喊冤:“是史青对我说的!”在秦渊失望的目光中,潦收声音越来越小。

冤死了!

潦收默默悲伤了一会儿,跟着秦渊到阁楼上望风。

天黑了,除了齐国王宫和富贵之家有些光亮,其余百姓都适应了黑暗,并陆续入睡。长道上,几点烛火缓缓而至,在隔壁停下又离开。

“殿下再见!”

史青挥手和姬召风道别,与白石手拉手摇摇晃晃进家门,从袖子里摸出两颗黄澄澄的杏子,洗了之后一人一颗对坐着吃了。

“甜的。”

潦收可开心了,这么甜的杏子,是他摘给史青的!

他小心看一眼秦渊,见秦渊冷着脸漠不关心,便自己一个人冲着史青无声招手。

史青要道谢,看到潦收竖指在唇前,便咽下去了。

主人家留下的最后一茬葡萄也熟了,史青摘了些,放在瓦罐里,和白石倒腾着酿葡萄酒。

“要加酒醴吗?”

白石摇头。

“啊,我也不清楚,”史青思考一瞬,决定不管了,“咱们弄好埋到树底下,那挖出来的人,他敢喝,一定有把握的……吧?”

最后闹到月上中天,两个人喝了满肚子葡萄汁,脚底打滑地各自回屋了,酒也没酿成。

史青满口葡萄味,漱口半天也没压下去,干脆仰倒在寝榻上。她嗅嗅衣发,也都染上了葡萄清香,弯唇美滋滋地想,反正现在不和秦渊一起住,她能沐发了!

黢黑寂静处,一道颀长的人影默然屹立。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唯有他野兽一般低沉的呼吸。

史青本能地感到危险,没敢坐起来,也没敢放声喊白石,只滚着眼珠子,试图看清些什么。

她怀疑家里进了贼,还是一个手上染过血腥的贼。当初史青和白石夜宿荒山,捕猎归来的猛虎悄悄靠近他们,也是这样令人浑身汗毛倒竖的感觉。

仿佛被一双眼睛,一瞬不移地盯视着。

这一看,还真给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你是不是有病?”

秦渊舔舔干裂的唇,直视史青,“讨杯水。”

“不给,”史青跳下寝榻,趿拉着布履,竖指指着秦渊转了一圈,看他不为所动,就推搡着他往门外走,“你快出去。”

白石起来了,立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又放下竹帘回去了。

秦渊被推到亭子边上,嗅到史青衣发上传来的葡萄香气。就连史青挥来的手,也带着淡淡果香。

他喉结滚动,“还有葡萄汁吗?”

“给!”

紫红色葡萄汁荡漾在陶碗中,映着史青细白纤长的手。即使史青恶声恶气,也不耽误秦渊接过陶碗,盯着史青一饮而尽。

“喝完了就快走吧!”

秦渊拿帕子压压唇角,在拖延一道上无师自通,“碗还没洗。”

“哦,那你快点。”

秦渊慢腾腾的,问道:“你似乎,不太想看到孤?”

史青被戳破心事,催道:“洗个碗这么多话!”

秦渊何曾被这么说过,奈何心里有鬼,并不接话。

史青瞅见他洗好了,忙道:“洗好了就走!”

秦渊道声好,要把陶碗送到灶房里,偏夜里黑,被绊了一跤,碗落在地上碎了。

史青的心也啪地碎了,悲痛道:“我的碗!我要为它猛烈地落泪了!”

秦渊提议:“真是对不住,你到孤那里再取几只碗,就当是孤赔你的。金碗、银碗、青铜碗、玉碗、水晶碗,随你拿。”

史青眸光比月光还亮,艰难开口:“不……了,赔我一个陶碗就好。”

秦渊目中滑过笑意,视线落在史青额上。

史青今天很不一样。

从前,史青所有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拢到脑后,用发簪扎成团子,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今日,史青额前却分出两片碎发,遮住了额角眉尾,望来时,就多了几许缱绻。

很难形容是什么感受,秦渊只知他很难移开眼。

“还疼吗?”

“什么?”史青迷茫歪头,反应过来是问她额头,撩开碎发给他看。竹简敲出的红痕印在白皙额角,清晰又触目惊心,“不疼了。就是不好出门,要遮一遮。”

“孤错了。”

史青风中凌乱,“什么?!”

现在王公贵族谈话都这么跳跃吗?一会儿洗碗一会儿瞧伤一会儿道歉的。

秦渊道:“走吧。到孤那边,再给你上一次药。”

史青直觉怪怪的,但太困了,遂跟着一道过去。潦收拿了几个漂亮碗过来,史青很高兴,抱着不撒手。

“太感谢了!”

潦收很有成就感,“还有更好看的,你等一会儿,我去找找。”

史青拿着几个碗看,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秦渊端坐着,眉目凛冽,眼尾微微下垂,眸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史青身上。

架上的竹简,壁上的宝剑,手边的名珍奇玩,分明有许多值当看的,就连史青手下那几个碗也是工匠烧出的珍品。

但秦渊的视线只萦绕着史青,从史青圆润些许的脸颊到磨破边的衣袖,又在史青警惕地反视时,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羊脂玉佩。

史青揉揉眼睛,四下张望,“屋子里,除了我们俩,还有别人吗?”

秦渊示意史青看向轩窗外值守的侍卫,还有杏树下攀枝摘果的卫容。

竹帘高高卷起,轩窗洞开,院中人窥见室内并不难。秦渊示意过,很快便收回视线,似乎懒得多看史青一眼。史青怀疑秦渊在鄙视她连这都看不出。

史青立刻警觉起来,本能地就要质问他这是何意,可抬眸撞上秦渊视线,凌厉,强势,不禁心头一颤,那口气忽然就散了。

她噌地站起来,“我、我先回去了。”

秦渊眸色一沉,屈指敲敲身旁长案,“不挑碗了?”

史青飞快捞起一个碗,“好了。”

“站住。”

史青望一眼院里的侍卫,咬唇立在原地。她都习惯了秦渊的疏朗随和,就像白石一样,是可以畅言的朋友。

可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什么都不同了。

秦渊踱步过来,滚烫指腹带着凉润药膏,在史青额角匀开。他盯视着史青,感受到史青微微战栗,似要后退,便腾出一掌挡着史青脑袋。

史青视线落在自己鞋尖,听到秦渊极低极轻的笑声。她问:“好了吗?”

秦渊颔首,“你避着孤?”

史青眸光乱颤,“没有。”

没有?秦渊嗤笑,“那你这么怕,又是做什么?”

他这声短促的笑,激起史青几分胆气,抱着脑袋一头撞在他肩上,迅速地撤回去,清眸瞪得溜圆,“你根本就不像交朋友的人!”

“胡说!”秦渊瞳孔微缩,眉目凛冽,语调骤然拔高,吓得史青又是连退数步,“不是朋友,那是什么?”

史青也急眼了,“就是君臣!就是君臣!就是君臣!我不认!我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认君上的!”

有一个姬召风,就够史青心疼钱囊的了。虽然秦渊不花史青的钱,但史青也不想和他们秦国的政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

秦渊悄然松了一口气,又伴着些莫名的失望,冷笑道:“放心,秦国不缺你一个。”

瞧见史青抓着碗立在门旁,手指都气得微微颤着,秦渊和缓了声,“为何避着孤?”

还问!

史青恼得很,“上次你走的时候,就站在这儿,亲口说的要我‘出去’,你竟都忘了。”

说着,史青便低头抹了下泪。这会儿,她本该在寝榻上舒舒服服睡觉的,莫名其妙被人吓了两次,又忆起上次的委屈,愈发止不住,“不是我避着你,是你躲着我,是你讨厌和我待在一起。”

秦渊递帕子给史青,克制地移开视线,“不是讨厌你。”

史青不信,也不要他的帕子,“那是什么?”

秦渊艰难启齿,“是太喜欢你。”

他不知道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好友都像他一样,为着另一个人心神动荡。但他确信,他不讨厌史青,也忍不了史青因此避着他。

史青晕乎乎的,“啊?”

这还不如上一句可信度高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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