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走得毫无声息。
史青本已打定主意不理会秦渊了,谁曾想次日一早,隔壁就连一丝动静也没有了。她趴在墙头看时,那院子里早就是人去楼空。
这可让史青好生纳闷了一阵。
但秦渊的离开对史青来说,影响并不大。史青每天依旧要练习射御,闲暇时到姬召风府上转转,遵从祖父的嘱咐,认认真真给姬召风调理身体。
偶尔悬清会请史青到守藏室帮助整理竹简,晒一晒里面的潮气书虫。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已经到了秋深,湖中满是枯荷,秋雨也潺潺地寒凉起来。
史青的钱囊鼓了又瘪,才从赵无极那里得到千金,给姬召风治病和供养侍卫仆从又花去数百金,以致于史青隔三差五就要暗戳戳给姬召风上眼药,催他快点回洛邑。
素臣时常在姬召风跟前抱怨,“花他几个钱,急成这样。”
姬召风依旧是白衣如雪,环佩叮当,笑道:“噤声。回洛邑,还缺些什么?”
素臣道:“各项事务已经打点妥当,只是还缺一个强劲的猛士贴身保护殿下。”
姬召风把玩着手里的竹简,问:“依你之见,谁人合适?”
素臣沉思一二:“史青的侍卫最合适。”
但史青是不愿意回洛邑的。素臣私下里也曾威逼利诱过白石,可白石铁了心跟着史青,不肯护送他们回洛邑。
寺人在殿外传话,“殿下,史小君子来了。”
姬召风低声嘱咐素臣,“再找找合适的人选。”便出门迎去。
史青脸颊通红,眸光发亮,朝气蓬勃,“殿下,我祖父得来的雪莲,到了吗?”
姬召风失笑,“没有。那位勇士须得守到雪莲成熟,再带上雪莲从西川到这里,要耗费许多时日。不过料想也快了。”
史青唇角便翘起来。这件事她是一直瞒着白石的。就是雪莲到了,史青也不会叫白石知道。等史青配好了药给白石吃,治好了哑疾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雪莲无用,白石无知无觉的,也不会太失落或者落下阴影,史青也好着手找别的法子。
姬召风问:“你去了哪里?满头大汗的。”
史青如实回答:“我练了射御,又去给悬清打理守藏室,一上午能拿到十几枚刀币的报酬。”
拿了钱,史青干得格外用心,处处都务求到位。竹简又多又沉,史青打理了一上午。姬召风不问,史青还只当寻常。他一问,史青就觉出疲累来,微微地皱着眉头。
素臣笑出声。
史青看他不顺眼,“你笑什么?”
虽然史青也不喜欢姬召风,但姬召风落魄后,成日顶着一张俊美的脸对史青嘘寒问暖,又有祖父叮嘱,史青勉强还忍得下去。
素臣眼角笑出泪花,瞥一眼史青磨破的麻衣袖边,道:“你这么斤斤计较,我是一丁点也看不出你有那么多家资。”
“少见多怪,”史青扮了个鬼脸,做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怪声怪气道:“那你可得庆幸我还有些积蓄,不然等我没钱了,监守自盗,卖了守藏室的典籍,可就是大富大贵人上人了!”
“你!”
“好了,”姬召风拦住素臣,望望史青背影。他语音淡淡,但素臣还是听出了警告之意,别别扭扭地闭了嘴。
史青和秦渊走得太近,姬召风本不该真心接纳史青。
但。
姬召风收回视线,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玉璜上坠着的流苏,拂一拂雪白衣袍,淡雅面容露出笑意。
怎能不接纳呢?史青自己都过得扣扣搜搜的,可出金子给他武装护卫、采买衣食、配置药方时,处处都要最好的,从没有犹豫过。
虽然姬召风也并不需要这些,但史青还是给他挡掉了很多窥探。
……
史青才不是没有犹豫,相反,她每天都在祈祷着姬召风和白石快些回洛邑。
他们再不回去,史青就要为了钱囊离开临淄了!
幸好,看他们的架势,要不了几天就得走。何况现在已经秋深,再不走,冬日一下雪,赶路难度可是直线上升。
再加上雪莲快到了的好消息,史青回家路上差点哼出歌来
路过学宫时,学宫门口一群晒太阳的人在谈论秦国使者,史青便驻足听了一会儿。
“几位大哥,秦国使者来我们临淄了?”
几位壮汉见是位白净可喜的书生,笑道:“是啊。秦国王后是先王王妹,这次王后归宁,声势浩大,秦王还派了王子王女陪王后一起回来。”
史青弯眸笑笑,“怎么不春天来,马上就冬天了,过来也待不了多久。”
众人哈哈大笑,逗史青道:“你当是回家玩呢?人家多半是为着联姻来的。”
“这样啊,”史青谢过,买了些熟食吃了,便慢吞吞往家里走。
也不知道要结亲的是不是秦渊。若是秦渊,史青还得斟酌斟酌送多少礼。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最好悄悄地送,不让别人知道。
从木箱子里翻出这些天积攒的刀币,史青在院子里数了数,她和白石最近攒下的刀币约莫能换半块金饼。
若将这些金饼带回洛邑,换成周的货币……还能赚上十分之一!
史青禁不住呼吸一滞,攀住枝条摘了颗汁水丰沛的桃子,洗去绒毛,一口咬下去。
这可比回家做守藏令史有钱途多了!届时她雇个人帮她守着守藏室,她出去赚钱……终究还是那一丝丝良心拉住了史青。
虽然史青也觉得鬼神之事子虚乌有的,但史青确实想见阿父阿母一面,对祖父拿来糊弄她的话,心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也甘愿好好守着守藏室。
“哎哟!”
史青摸摸后脑勺,捡起滚落脚边的那颗黄澄澄的杏子,抬头疑惑地打量四周。
潦收趴在墙头,笑容满面,冲史青挥手,“我们家杏子熟了,过来尝尝!”
史青顿时忘了被砸到的不快,刚要翻墙过去,想起有门可走,装模作样地抻抻衣裳,清咳一声,“给我开门。今天第一次上门,我要走正门。”
潦收忍着笑迎史青进门,对卫容道:“卫将军,还认得这是谁吗?”
卫容颔首致意,“殿下在里面。”
史青默默咽下问好的话,挪着步子往里面去。
她不准备来看秦渊的,但卫容一句话出来,她再不去,倒有些伤人了。
室内,竹帘半卷,斑斑树影映在月白绸屏风上,随风晃动。未燃香,然而屋后丹桂盛放,将各个角落都染上清甜的香气。
一人面朝墙壁歪在寝榻上,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竹简上两个墨字,闭眸沉思。
史青轻手轻脚进来,半跪在榻沿,倾身去看秦渊指腹下那两个字,瞄了好几眼,才看清是“刁竖”,口目微张,捂着嘴巴悄悄笑起来。
她正笑着,冷不丁被秦渊拿竹简反手敲了下,抱着脑袋呼痛。
阔别三月,熟悉的嗓音入耳,秦渊心神一震。丢掉竹简,果然瞧见了那时常念起的身影。他长指抚向史青白皙额头,避开红痕,眸光微暗,却是连一言都难以启齿的。
他剜了药膏来,涂药时史青止不住抽气,清眸里滚着泪,小声道:“疼死了。”
秦渊挪开视线,“偷窥时怎么不知道疼?”
他先时只当是潦收,察觉人靠得这般近,心下本就藏着事,那一刻更是厌恶,一敲可不算轻。
史青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不然刚刚就大声喊痛了。但秦渊这话,却提醒了她,不禁问道:“你看刁竖做什么?我记得,他似乎是齐桓公的男宠,为了齐桓公,还自断其根成了寺人,入宫陪齐桓公呢。”
秦渊耳根飞快红了,又羞又恼又怒,却十分敏锐,审视道:“你也看刁竖?”
史青洋洋得意,“诸国之史,能看到的我都看过。”
尤其这种桃色新闻,少时读史时,只需一片竹简下来,史青看书能清醒好些天。
秦渊淡淡应了一声,显然兴致缺缺。
他背手踱步到红木剑架前,端详着龙纹宝剑,气势沉沉,如剑锋一般锋锐。
三个月,秦渊不断说服自己,他和史青应当如正常朋友一般相处。但来到临淄,还是避着王后王妹来了别院。再看到史青,他就连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没法移开了。
便如此刻背着身,分明看不见史青,秦渊却又能精准地说出史青在屋子里的所有动向。
……莫非中了邪了?
独属于史青的脚步声靠近。
秦渊剑眉微皱,正要出声喝止史青,让史青离他远些,就听到史青如释重负的嗓音。
“看过你了,我去找潦收玩了。”
那脚步声毫不留恋地远去。
“史青。”
史青回头问:“怎么了?”
秦渊闭眸:“无事。去罢。”
史青慌忙跑出去,立在院里,向室内投去担忧的目光。
除了初见时有些难言,其余时候,史青见到的秦渊,一向是随和的。他虽是强国太子,可却也是史青的朋友。
但那一瞬间,秦渊话音里的冷酷与强硬,即使像是一闪而过的错觉,还是让史青脊背发冷。
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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