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梅子冰酒,夏日暑盛。

余扬府的燕脂楼现由二娘子当家。

“老夫人冥寿的祭品,可备齐了?”

“昨儿已将物件配齐,一样不差,香料鲜花到时用咱们自家的,瓜果点心前一日再买,准保新鲜!”

“摆上,我瞧瞧。”

九娘将祭品一一摆出,二娘数过,轻飘飘一句,“缺了银器。”

一查看,当真短了银器,九娘急道:“一时顾了金,忘了银,这便补去!”揣上银钱,一溜烟去了银匠铺。

“二娘子,三倍工钱,年终分红,按月交付,定不拖欠!”

“七娘,收好钱匣子,九娘不在没人盯梢,东家伸手摸上一把,又白送给庞姑寿婆。”

七娘子记着账,一只手抽空移来钱匣,放在算盘之下。

“若三娘子同去,薪米同价……”

“三娘、四郎走到哪儿了?”二娘问。

“快则明日,慢则后日。”七娘答。

“二娘子,你就允了罢!老头子我也来了多次,这楼虽是你家祖产,可如今山河斗转,它到底是姓了秋,估摸着秋老板是打定了主意,要你一门子孙世代为奴为婢,这楼,难赎啊!趁此好时机,不如就去我们郭家当掌柜,多少给你这一屋子的妹妹们积赞些嫁妆钱……”

二娘子行一步,郭老头便跟一步,步步不离。

燕二全当瞧不见人,继续问道:“老太太几时回?”

“约莫一盏茶就到家。”七娘继续答。

眼瞅着老太太就要回,郭管事怵了,一转眼珠,慌称主家有事等他,直嚷改日再来登门……

打从年头算起,郭管事一共来过八回,为的是要聘二娘子,去他主家当掌柜,头一回被老太太拿烛台打了出去,次回被病榻上的二叔骂了出去,第三回被一只手的三叔踢了出去……余下几回,无一例外,不仅未能如愿,还次次挨打挨骂,闹得人不痛快。

至于燕家老太太,同三婶带着小十三小十四走亲戚,真说不准哪日回……

燕脂楼新进了客,二娘子净手熏香亲自招呼客人。

前后脚,差役登门,收夏税!

二娘子招呼人倒茶,再摆上一二糕点,七娘子报账理明细,燕脂楼这大半年进项出项多,需得好几个时辰交付,偏偏晚间另有一桩要紧事,虽是要紧事,说起来却不大也不小。

新到的栴檀,要送去梁知府府上,今儿日子特殊,二娘原想着亲自送去,这会子走不开,五郎六郎又在城外收花。

这从七娘往下数,都还未长成,一个个不能顶事。去了梁府脸嫩无人应,倒是小事。她家若真叫个小的去,那当真是不知礼数,一个不留意,得罪了官老爷,如何使得?

她家十来个兄弟姐妹,外加楼里三十多个帮工的男女伙计,一时竟无人可用。

思来想去,现有一个能成事的,可不到万不得已请不动她。

眼下已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趁着差役吃茶,二娘叫了在后院习字的十娘,亲手交付了栴檀,十娘喊伙计套车,又叫二姐姐放心,独个去了。

正巧九娘敲定样式,交完银器定金,撞见自家马车,回头一问十娘,也要同去,二人商定好二娘的安排,直奔离家几十步的茶楼,合力将东家从牌桌上薅下,塞进马车,不管东家情愿与否,拍马直往梁家去。

因着帝京来的通判新上任,知府大人为其接风,梁府大宴宾客,好生热闹。

十娘抱着栴檀登门,梁府管事迎上。

管事忙道:“怎劳秋老板的亲自来一趟,快请进府入座。”

时节已过春,好花不压人,秋老板身背一篓花,到底是梁家管事最为上道,不引秋老板不入酒席,反送人直上牌桌。

“秋老板今儿手气如何?”同桌牌友发问。

秋老板不说输赢,嘴角噙着些许笑,却看牌已上手,几人皆笑,“一准赢了不少!”

十娘交付完物件,同九娘一道入席,饮茶间,对门云织绣坊的大小姐云真真寻了来。

云小姐笑道:“新来的通判大人面子可真大,能催动秋老板下牌桌,二位小娘子,敢问你家东家现在何处啊?”

九娘、十娘不做声,只一指那方牌桌。

云真真顺指一瞧,偏头一看,笑道:“打我记事起,秋老板就没一日离过牌桌……”

“我们一家供得起,又碍着你什么事?”

“东家爹妈的冥寿祭日,东家自己个的生辰,算下来,一年里能闲五日。”

话里带刺的是九娘,伸手指算的是十娘。

“得得得,算我没说。”

商人门户说话没多少规矩,更没多少顾及,转脸揭了茶盖就忘,从不穷计较。

前头讨了没趣,真真后头接着又起一炉话。

“听说了没,咱们这位新老爷年轻着呢!”

九娘抓了一把瓜子,塞进嘴里,猜道:“未过四十?”

“错,没过三十。”

“倒是年轻。”九娘道。

“新老爷定然是有门路的。”十娘道。

“让你说着了,咱们这个地界水淹不到,天旱不着,土里不带饥,又富庶,虽几年有一场大风,说到底摸不准何时来,听说新老爷是皇都里的世家子,来咱们这儿待个三五年,就是借我们余扬府的金脂水粉镀一层金身。”

燕脂楼,云织坊,都是余扬府数一数二的好营生。近年得的胭脂、绣品奉送进宫去,能贵人一旨夸!

通常商怕官十分,到这两家,官也要让个三分。可纵使赚来了天下的银子,说到底还是官压商一头,她们从商的,争的就是消息,赚的就是低头钱,便是知府府里耗子生了几只,是公是母,她们都要听一耳。

“不知这位新老爷,对咱们又是个什么新主意,也不知能不能捞到些好处。”云真真说。

“有二姐三姐四哥,哪里轮到我们烦心。”九娘边磕瓜子边说。

是福是忧,是好是坏,九娘可不担心。

“咱们不得罪了便是万吉,哪里还能占到便利。”

说话间,十娘也磕起瓜子。

云真真上头只有一个哥哥,她想要绣坊,需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通判夫人也一道跟来了,咱们做女儿家生意的,若有机缘,合该拜见才是,多少混个脸熟。”

九娘、十娘无不点头,“通判夫人想是帝京高门显贵出身,咱们只怕遇不到。”

氏族家眷,通判夫人,又是皇都来的,穿戴礼仪定然别有派头,若能学得,定然有用处。

十娘说的有理,云真真在这儿候了多时,也没瞧见通判夫人一片衣袖,倒是旁的隐秘听了不少。

“这回与通判夫妇同行的还有一位少爷,不是官,是个有身份的贵族,说是病了许多年,总治不好,这才送到到咱们余扬府将养着。”

“什么病这样厉害,皇都的大夫也治不好?”九娘问道。

云真真捧了一杯茶吃下,她知道的多,故而满脸得意,故作神秘,同桌的两个妹妹听她说得有趣,也凑上来,也要听个全乎。

云小姐来者不拒,做样子道:“我只告诉你们,可不许与旁人嚼舌。”

“好好好,你快与我们细说说。”

“听说是相思害的郁症,死不了也好不了。”

“害相思,这竟和戏里唱得一样。”九娘虽惊,却更好奇了。

“既是有身份的,不缺金银,不需功名,欢喜谁娶来便是,怎能害了病了?”

九娘一声“欢喜”,惹得边上的两个妹妹红了脸。

云小姐不以为意,“先说贵少爷的那位心上人,容貌才情比天高,他二人若站在一处,旁人都道一声郎有貌,女有才,贵少爷竟处处不如她。只他二人碍于身份,为世不容。那位姑娘,更是个痴情的,见嫁给心上人无望,一声不吭就此远走帝京,自那以后再没回过京。半年后少爷收到一封他人手书,方知心上人已香消玉殒。心上人去了,贵少爷也没落着好,病了多久,便悔了多久……到如今无儿无女无妻无妾……”

一死一病,各自孑然。

这段情事说完,几人都为之动容。

“为世不容……为何不容!”九娘不懂。

“你们年纪小,世上有多少事,不是一两句能说明白的。”

当中隐情,只有当事之人能说得清明。

“真是对苦命鸳鸯!若情深至此,要依着我,可顾不得世俗了。”九娘哀叹着。

一个妹妹点头附和。

十娘却道:“哪能不顾世俗,若为情爱不要纲常,不要脸面,如何存于人世?”

十娘驳了九娘,云小姐和另外一妹妹都觉十娘有理。

“小十,奇了,你怎的越来越像七姐了?”

“七姐姐心肠如铁,我可学不来,只是人活于世,岂能处处学戏文里的假人过活。”

云真真劝道:“旁人的事,你们姐妹倒吵起来了,怪我怪我,不该多嘴,且等遇到能叫你们抛下世俗的郎君,再辩理罢……”

话声歇,鼓声起,从首位传来一朵红绸花。

击鼓传花,席上的小玩意,很快吸引小姑娘的目光,红花落到谁手,或琴或舞,或诗或词,或有旁的擅长的,总得出个一样。

方才几位磕着瓜子闲话的,多少都能拿得出手的才艺,有怕的不愿要的,一如十娘,有胆子大的愿意表演的,譬如九娘,九娘会舞,早就跃跃欲试了。

两遍鼓声后,一人登台射箭,又一人上台吹笙。

第三遍,鼓声止。

红绸花,传到了秋老板手中。

九娘十娘,云小姐,遥遥一看,全傻了眼。九娘十娘深知,她们东家好赖一张皮,除了打马吊推牌九,旁的一概是半点不会。

相隔甚远,击鼓者不明,传花者不清,直唤中彩者登台表演。

众人又哈哈大笑,中有一人扬声道:“去你娘的琴棋歌舞,谁不知秋老板大字都不识一个,你等休要为难咱们余扬的胭脂大户!”

秋老板不言语,甩了一张牌笑了笑,将来时背的一篓花,踢了出去,示意以鲜花换红花。

秋老板笑靥如花,勾得琴者错弦,引得歌者失歌,余扬竟有如此妙人佳,实不失富庶丰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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