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每月总有那么一日,郝老太定要去官媒那儿走上一遭。

这日,天阴沉沉的,闷得人心慌慌,郝老太推了琐事,收拾好衣妆,带上两个丫鬟,再租上一顶小轿。

老太太娘家小有富贵,白白供养了几代读书人,没一个考中的不说,倒将折磨女儿家的法子全学了去,老太太打小双脚裹布,走不了远路,出门子雇几个人反省工夫。

到了地儿,不留意,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郝老太不急,对坐的一位娘子,才来一刻钟,便转脖子转眼,老太太一看,这准是急了。

这娘子瞧着三十来岁,只身而来,上身衣裳大了些,不合身,面上素净,不带一丝脂粉,郝老太看她坐不住了,叫杏儿快去催催贾老爷。

“为子女而来?”郝老太看着娘子,笑问。

妇人不答。

“你家的是儿郎吧?”

一听儿郎,那妇人这才展了笑,点了点头。

一听真是儿郎,郝老太有奇心,欲再多嘴几句,不容她多打听,官媒不合时宜地亮相,人尚未到,先埋怨起郝老太。

“郝大娘,这几年你相看了多少,竟没一个成的。个高的不要,个低的不就,相貌堂堂的不要,相貌平平的也不要,性子快些的嫌躁,性子温吞的嫌呆,不识字的不要,识字太满的也不要,你且说说,咱们余扬还有哪家你没相看过?”

郝老太摆摆手,忙道一声哎哟,“可不兴乱急!我也活了这些年,拢共就这么一个女儿,挑女婿又不是上工招伙计,是好是坏,总要见上一面,看看相貌,问问家世,再试试品性。”

“郝大娘,再挑可就挑过了季……”

郝老太笑道:“这是精细活,急不得!”

“倒不如我给你荐一个?”

“哪一个?有贾老爷作保自然是好。”

贾官媒不立刻答,转了几步,笑道:“也请大娘瞧瞧我那亲外甥。”

“你那外甥?”

贾官媒那外甥,郝老太见过,一脸奸邪相,不成。

不好伤人颜面,郝老太于是自谦道:“我那蠢女儿样样不成器,外甥哥儿样样好,我那个哪里配得上你那个。”

贾官媒说得没错,郝老太身于余扬长在余扬,婆家更不必提,燕脂楼的牌匾已传了百年,真是个地地道道的余扬人。

最近几年,凡有独身又年纪相仿的儿郎都叫郝老太看了个遍,一府的儿郎虽多,竟无一个如她的意。

寻婿期间,郝老太处处相看,四邻亲戚,或有男女相宜的,竟也叫她促成了四五桩婚事,也高高兴兴地喝了几回满月酒……

知老婆子瞧不上他那外甥,贾官媒恨恨悠悠道:“秋老板眼瞧就二十五了!”

“怎的?你做媒人的,还嫌我女儿有了年纪?”

贾官媒伸出两个指头,“我外甥才二十,你家的脸再俏,也是老姑娘了,岁数上算是你们占了便宜。”

郝老太已一口婉拒,这人如何还能不依饶,转念一想,不对劲。

“好啊,老婆子我算是听明白了,高的高过门檐,低的低过扁担,相貌好的卖过皮肉,相貌平的买皮肉,性子急的早年杀过人,性子慢的小时吃错过汤药,识字少的是个六岁娃娃,识字多的是七老八十的说书匠……”

老太太这会子越看贾官媒,越觉他心里藏奸,郝老太再不同她信了数年的官媒好脾气。

“舅甥俩几年捣鬼,专挑那些个没样子的来与我相见,现如今挨到你外甥到岁数,假惺惺的又作甚?费尽心机活生生断送了我好闺女的大好姻缘。”

贾官媒几年的谋划被戳穿,索性恢复本貌。

“朝廷规定,女子二十五不发嫁,得交金赎人!”

郝老太两手一摆,甚有底气,“不就是要银子,我们家不比从前落难那会儿,金山银山我们燕家楼里也给的起……”

金山银山,郝老太人前露富,贾官媒现吃不着也不着急,他心有城府,转了一圈,坐上位去。

“你郝大娘是不缺银子,可咱们余扬府也不缺,如今嫁人的姑娘越发少,老姑娘越发多,你便是交一座金山也不成了!”

郝老太被他一吓唬,不知所措,强撑着呛了一句,“胡说八道!”

贾官媒冷了脸,不多加解释,只道:“等过了夏,秋老板就等着去牢里推牌九吧!”

“余扬何时又定了这等规矩?”

原先那位妇人一直在旁,只一言不发,若非此刻张口驳人,姓贾的官媒还瞧不见她。

“咱们这儿多少年,没这般磨人的法子!”郝老太也道。

这是旧例,公文告示未曾下发过,不过是贾官媒扯出来吓唬郝老太的说辞。

贾官媒恼了,指着那妇人道:“你一个乡野妇人懂个什么?这是咱们知府老爷刚定下的,偏偏得寻几个落单的,好正正女子不婚之风。”

那妇人又问:“当真是朝廷之命,知府之令?”

“如何能有假?你既不信官,快快离去,我可做不了你家婚姻生意。”

姓贾的赶客,那妇人虽不服气,人却还留着。

“这……”

郝老太一时没了主意。

“我那外甥有才有貌,样样出挑,与你家秋娘子,本就是天赐好姻缘,他见你家无辜犯王法好心相帮,反倒成了图谋你家,叫外人说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看贾官媒假仁假义,郝老太怒道:“休想!本想着你们官媒牢靠,才不去寻那些个私媒,你以权谋私,卑鄙无耻,我女儿许给谁家也不许给你家。”

“大娘,话非如此,咱们都是为了子女,明儿我就带着外甥去你家提亲,你回去细想想,莫要害了你那女儿。”

贾官媒威胁过后又说软话。

郝老太如何肯听,老人家踩着一双小鞋快步离场,心里怨恨自己,一大把年纪竟还瞧不清好人歹人,又盘算着回去就将全余扬的媒人叫到一楼,合一府之力,难道还寻不出个好郎婿,绝不能全了舅甥俩的心思。

天闷热,老太太气得轿也不坐了,只由李儿杏儿扶着,丫鬟怕老太太气出个好歹,又哄又骗求她入轿子。

“郝大娘,郝大娘……”

听后头有人喊,老太太忙回头看,原是方才那位妇人,妇人几步就走近前来。

郝老太转怒为笑,“好侄女,方才多谢你,可曾闹得你事办不成?”

“大娘休要再提,姓贾的那般行径,我求谁也不求他,事儿办不成便办不成。”

妇人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大娘,小妇人本姓洪,你女儿可是燕脂楼的秋老板?”

“洪娘子,正是了。”

郝老太不由的警觉起来!但瞧这妇人不是个坏心眼,人又和蔼起来。

“我是为我那外甥来的,你家急着找女婿,我家急着讨媳妇,不如咱们两家商议商议,你也瞧瞧我那外甥。”

从前处处留意着人选,郝老太实则一点儿也不着急,今儿被闹得又气又急,贾老爷又说明儿来提亲,又说送她女儿去狱里,几乎火烧眉毛,她恨不得女儿即刻出嫁,此刻不论谁家,但凡是个儿郎,老太太都不放过。

“那自然是好,旁的不急,你家外甥几岁?可不能嫌我家女儿年纪大。”

“好大娘,我哪里敢嫌旁人,我家那个都二十八了!”

二十八,郝老太心里乐开了花。

“年纪与我女儿正好,可怎生拖到这个岁数?”

丧妻?家贫?孝期?身有不足?

“大娘,你先请上轿,侄女领你去我家,先瞧瞧人模样如何,旁的咱们边走边说。”

“好好好,快带我去瞧瞧。”郝老太方才的郁闷散了大半,高高兴兴的上了轿子。

一路上,洪娘子说起她那外甥,“我那外甥原先有个相好的,可恨没过门就病死了,若她活着,一大家子便谁也不用发愁了。那姑娘死后,我外甥越发念着她,只可惜他们连亲也未曾定过,可怜我那外甥连个丧服白衣都没个身份穿。他这一守,就守了七八年,日子一长,便得了个不要命的伤心病,这些日子到余扬养病,也不见好……”

“那是好人品,七八年也不变心,是个志诚种。可只叫我家女儿如何赢得了死人?”

郝老太说话太实心,惹得洪娘子生笑。

“我也不瞒大娘了,我那外甥是个极爱美的,听说先前那个姑娘生的极好,兹要是个男的,没一个不爱她的,容貌好的,便是女儿们,也不恨她,秋老板我远远见过的,不施粉黛便是你们胭脂铺里的活招牌,千百万人再挑不出第二个,或许我那外甥瞧见了,也能暂忘前人。”

听洪娘夸她女儿,郝老太面上好生得意,若依着容貌科考,谁人能胜过她家羡容。

轿子被洪娘子引着拐过一条街,郝老太又问,“那哥儿家里还有哪些人?”

“他也是个可怜的,上头几个哥姐全没活过一岁。十三岁那年,父亲也去了,如今只剩一个老母亲,是个没人疼的。”

孤儿寡母,郝老太也直念叨可怜。

眼见要到家了,洪娘子又道:“郝大娘,今日一见,我与你甚是投缘,小妇人再不敢瞒你了,我夫家姓梁,蒙了圣恩,在这余扬做知府。”

郝老太出了轿门,果然是知府梁家。

几人进府,只一刻钟,乡野妇人换了衣裳,穿戴上珠钗,霎时容光焕发,丫鬟婆子拢来,都道夫人安,果真是梁府夫人。

郝老太一时顾不得旁的,竟是知府夫人,压着李儿,杏儿忙得要行礼。

梁夫人一人搀扶三人,大呼使不得。

梁夫人命周围人好茶好酒,将郝老太奉为座上宾,以礼款待。

忙完终于吩咐道:“去请四公子来,便说有客到了。”

“夫人去说亲,如何那般打扮?”

洪娘子不慌解释,怪道:“大娘,为何叫我夫人?我与大娘一见如故,一口一个夫人倒不亲近了,还是唤我洪娘罢。”

郝老太点点头笑着应允。

洪娘子笑道:“请大娘见谅,那样装扮,是想着替我那外甥寻个良家子来,若打着梁府城的招牌,来的人只看重我家名头,哪里能寻得真心人家。”

“侄女,都是为了这些个不省心的冤家,老身如何怨你?”

“谁道不是。”

洪娘子转念又道:“可恨他父家落魄,母家又不显,我替他寻来一门好亲事,好还一点她母亲的恩情。”

“你这做姨娘的比我这个母亲还称职。”

郝老太说着心里话,这些年,女儿都叫她耽搁了,郝老太说着说着便泣下泪来,洪娘子见不得人哭,也捏着帕子同泣。

“我女儿…的事儿……当真要坐牢子?”

郝老太时刻忧心女儿。

“大娘,你且放宽心,那个贾官媒,屁大点官吆五喝六,男女婚姻乃是大事,往后岂能容他胡闹。”

郝老太听梁夫人这么一说,便将心放进肚里。

怕郝大娘畏官不自在,洪娘子又道:“我那外甥虽唤我一声姨娘,到底不是血亲骨肉,他母亲有大恩于我,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到底是要看你们二人。”

郝老太一听,笑道: “巧了,我那女儿也不是我亲生,她一人救了我们全家,这干女儿,是老婆子我前世积功德换来的,我虽说做得了主,肯不肯还得她点头。”

这两个一老一少,为着旁人家的儿女,操着亲爹妈的心,不过两个时辰,竟百般合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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