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里鸦雀无声。
现场所有警员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宋于微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测量完一处伤口之后，才缓缓抬起眼睛。
“出去！”
她的声音向来不大，却冷得像万年冰山上淌下来的水，连带着好似整个解剖室都跟着下降了几度。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声音除了冷，还蕴含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程云舟愣了愣，恍恍惚惚回到玻璃外面。
姜桓紧张到脸色泛白：“老，老大，你没事吧，你，你刚才……”
程云舟抬起手，打断了姜桓想要说的话。
等等，这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儿！
刚才那短短几秒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才，宋于微说‘出去’的时候，她说——‘好的’。
什么！
她居然回答了句‘好的’！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她程云舟也算叱咤警界多年的风云人物，怎么可能被对方仅仅用两个字就给赶了出来！
但是，事实是她刚才在面对宋于微的时候，确实被某种力量震慑，导致她的心在那一瞬间被扰乱，这才会做出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
那个扰乱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程云舟想不明白。
宋于微啊宋于微，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毫无疑问，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宋于微都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这和她调来海城之前了解到的情况一样。
宋于微的美是那种带着幽冷气质的美，就像清晨山峭上盛开的兰花一样，只可远观不可近玩，她白皙的脸颊也正如兰花一样透着幽幽冷色，至于那双特别引人注目的眼睛——
程云舟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双眼睛，直到她回味了片刻才想明白，那双清冷的眼睛下透着一层悲伤的底色。
她是在为死者悲伤吗？
可她明明只是一个法医，这是她的工作，她早应该习惯了面对死亡这种事情啊。
程云舟弄不明白，所以才重新站回玻璃门外。
这场动静引来了不少警员前来围观，众人将解剖室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程云舟对此毫不理会，只盯着宋于微带领手术室里的法医团队继续开展工作。
初检完成，宋于微放下手中器材，嘱咐了助理几句，便从手术室侧门直接进了消毒室，随后换下实验服，又从另一侧开门走了出去。
全程脚步很快，头也没有回，不多时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助理法医们在解剖室里完成善后工作，前来围观的警员也陆续散去。
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姜桓才小心翼翼问：“老大，我就说吧，海城和咱们宛城不一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案子我们还要不要往下查？”
走马上任第一天就被人给了个下马威，程云舟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笑得有些渗人。
“查！怎么不查！我们不仅要继续往下查，还要比宋于微查得快！我们只要能比她先找出凶手，哼哼，咱们今天所受到的羞辱一定要让她宋于微一并还回来，到那个时候看她还是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姜桓脸色发白。
程云舟给他好好打气：“怕什么！她是技术组的组长，我是刑侦队的队长。她不就是冲着咱们是新来的才敢这么耍威风，咱们可不能就这样被她唬住！”
“不是啊，老大。”
姜桓虽然笑着，但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我刚打听出来，她现在的职级是比你高一级，只不过她之前一直在负责技术组的工作，所以就一直这样叫组长。刚才赵处长已经做了安排，将我们大队安排在宋组长手底下，所以……”
程云舟猛得惊醒。
所以——她现在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姜桓垂头丧气地啄着头。
程云舟倒吸一口凉气，摸着下巴，心里琢磨：这一开始就和自己的顶头上司闹出了这么一场，今后的事恐怕会有点不好办啊。
程云舟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当然，也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她在玻璃门边踱了几转，眼见周围人都走光，只剩一个小姑娘还在解剖室里尚未离开。
“你叫方雨，是去年才到宋法医解剖室里的实习法医对不对？”
程云舟看了一眼小姑娘胸前的工作牌：“我记得你们宋法医光是今年手底下就带了十多个实习法医，她一个人又要主持日常工作又要查案子，这么多事情忙得过来吗？”
方雨是个圆脸微胖的年轻姑娘，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实验服，这会儿刚将解剖室收拾妥当，正推着一车医疗废弃物前往去医疗废品处理间。
她见程云舟特意来打招呼，热情地笑道：“程队长，你刚来海城有所不知，咱们这位宋法医可是大名鼎鼎的工作狂，有人私下叫她‘宋疯子’！只要是她铁了心想要查的案子，就连赵处长都拿她没有办法，所以你这次想要从她手里拿回案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程云舟见有戏，立即跟了上去，帮她推车。
姜桓也帮忙提了两个黑色废料袋跟在车后。
“其实宋组长也挺不容易的，明明升了职都还在一线工作。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方雨道：“整个海城就属宋法医的技术最强，人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解剖近三千具尸体，这数据放国内任何一个法医解剖室都是遥遥领先的。”
方雨说一句，程云舟嗯一句。
“再说，她教我们技术的时候从来都是倾囊相授，如今已经带出好几个主任法医了，所以法医系的毕业生就算挤破头都想到宋法医这里实习，导致这地方现在都快人满为患了。可惜我来得晚，到这里快一年了也只能干些杂活。”
姜桓替她不平：“我瞧着你刚才在一旁默默跟着宋法医的术式练习，你这么刻苦，是金子总有一天会发光的，依我看你以后一定会比宋法医还要厉害！”
方雨圆圆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慌忙摆手：“我怎么敢和宋法医比。市局里的老师都说她是个天才，前些年刚成立特勤处的时候，局长还专门请她过来带队。据说她的名字取自——‘福生于微，祸生于忽’，她可是天生的法医，还有啊，宋法医厉害地方远不止于此……”
“好啦好啦，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至于被吹成这样吗！”
程云舟将小车推到处理间门口，将堆叠的货物取了下来：“就算技术再好，她也只有一双手，一双脚，依我看那位宋组长就是爱逞能，难道这么多案子她全都能自己处理不成？”
“一个人当然忙不过来，宋组是总领技术上的事情，刑侦的工作还是会交给刑侦大队处理。她手下现在有四支刑侦大队，除了你们这一队是新来的以外，其余都出去查案子去了。不过他们每月都会回来参加案情总结汇报会，到时候你就能见到其他队员了。不过，宋组一直都很喜欢亲自查案，遇到奇案、要案还会亲自前往案发现场调查，这么多年来都乐此不疲。”
程云舟暗暗递给姜桓一个眼神，意思是‘这人听起来还蛮有意思。’姜桓还过去个悲伤的表情，意思是‘醒醒吧，得罪直系领导是没有好处的！’。
程云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另一边，方雨已经将所有废弃物分类归置整齐，放进了废品处理间。
“这次真谢谢你们，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弄到多久呢。”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程云舟大方地摆手，笑容满面：“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要不咱们一起去吃个饭。你可是这里的老熟人，带带我们新来的呗，要不然我和姜桓老在这里迷路。你可不许拒绝！这样吧，你带路，我请客，找个好吃的地方祭祭五脏庙，你别看姜桓人瘦，他可是无肉不欢的！”
方雨在两人的双重围攻之下，也不好再拒绝，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带着两人朝门外走。
路过办公区，忽听一间办公室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程云舟站住脚，靠近门前，抬起手准备敲门。
方雨连忙阻止，小声道：“这是宋组的办公室。”
程云舟轻轻“喔”了一声，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是宋组的老毛病了。”
“是什么病？”
“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我猜大概是哮喘一类的吧，好像还挺严重的。”
程云舟点点头，和方雨朝大厅走去。
背后的门突然“吱”一声打开，接着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程云舟拉着方雨躲到一旁，一起朝后方观察。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茶水间走去，随后里面便响起微波炉运行的声音。
程云舟掰过方雨肩膀，附耳：“宋于微自己带饭？”
“她吃得很简单，很少见到她去外面吃，就连食堂都很少去，如果不出外勤，她中午吃完饭就会在她自己办公室里休息会儿，然后就又进解剖室了。”
程云舟若有所思：“她和她的家人住一起？”
“这就不知道了。”
就在程云舟带着方雨转身的一瞬间，一道清冷的目光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
方雨吓得急忙将头埋了下去，像极了在课堂上害怕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等程云舟抬头看时，宋于微拿着饭盒转进办公室，随后便关上了门。
“好啦，人都进去了。”姜桓安慰方雨：“这位宋组长真是不苟言笑，难怪这里的实习生都这么怕她。”
“岂止是不苟言笑！我来特勤处这么长时间就没见她笑过！”
“这样你就更不用担心了，这就说明她不是在特别针对你，兴许人家天生就不爱笑。”
姜桓和方雨从大厅玻璃门走了出去。
“老大，你还在看什么呢？”
姜桓出了门才发现程云舟没有跟上来，急忙将大门开关按住。
程云舟听见姜桓叫她，这才将视线从那扇胡桃色木门上移开。
*
三人在市局旁的一家烧鸡店里落座，围着一桌石砌的灶台依次坐下。
老板往灶台里添了几根柴火，用便携电风箱往里一吹，火炉立即窜起半人高的火苗，没过一会儿中央放置的一口大锅里便腾起白白的雾气，掀开锅盖便有一股肉香扑腾而来。
等到白雾散去之后，才看着黄澄澄的鸡肉在汤汁里翻滚，让人垂涎三尺。姜桓伸手捞了一块鸡肉，沾着汤汁往嘴里送，一边叫烫，一边叫方雨别客气。
程云舟点了三份冰镇酸梅汤，看着两人像饿老鬼一样将锅里的肉块洗劫一空，她自己只拎着根鸡腿慢慢嚼着。
姜桓那边充分施展了他打探情报的技能，和方雨聊得火热，两人从办公室花边一直聊到市局后门那条叫黑子的狗，黑子的相好就是对面检察院里人见人爱的纯白小花，姜桓直夸黑子眼光好，今后生的崽都是稀有的熊猫色。
程云舟吃得差不多，便拿着酸梅汤慢慢啜，忽然晃见一人从市局大门出来，走向路边的一辆代步车，随后拉开车门，点火启动。
那人穿着笔挺的烟灰色女士西装裤，搭配着一件浅色长袖雪纺衬衫，一头乌黑的长发微卷，像瀑布一样披在背后。
这样看上去倒挺有女人味的嘛，和刚才在解剖室里那么板正的样子很是不同。
程云舟摇晃着手里的酸梅汤，笑问：“这么大热的中午不休息，宋于微这是准备去哪儿？”
方雨笑道：“多半是案发现场。你们今后习惯就好，要不然她怎么会被人叫成‘宋疯子’呢，不过，她经手的案子的确破得很快就是了。”
程云舟煞有介事地“喔”一声，继续追问：“天气这么热，她为什么穿长袖？”
这个问题可难住方雨了。
姜桓正啃着一只鸡爪，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程云舟睖了过去。
“不是，老大，我是觉得——你对宋法医的关注点，总是很特别呀。”
“……”
程云舟眉头一皱，懒得和他搭话，站起来道：“账已经结了，你们慢吃，我先出去一趟。”
不是冤家不聚头。
程云舟（试图挣扎）：什么情况？怎么就有人敢在我头动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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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法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