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错(一)

元符元年,初春,子夜时分。

凤翔府在今日酉正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到亥末,轰的一声,响了个大雷后,细雨一下子变大了。

大雨滂沱,漫天漫地。

几息功夫,就将这座虽经几朝更替,战事频冗,到了本朝,却依然一副‘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之景的历代兵家必争之城,完全隐在了重重雨网中。

天地漆黑一片。

人世不见灯火。

突然,府城东塬,一座看似不起眼,却架廊叠磴,遍植名花的庄园后院,亮起数点火光,而后迅速往一处移动。

仔细看去,却是一队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提风灯之人,步伐急促但整齐稳健,在狂风猛雨中低头疾行。

等他们行至一处厢房前时,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一名黑衣青年于满堂光亮中急步行出,向着为首之人行了个拜礼,恭声道:“李香主。”

于疾风骤雨中一路急行而来,众人衣发皆湿,浑身滴水,略显狼狈。

除了那为首的青衣人。

一个很好看的年轻人。

他脸上也有雨水,恰于眉目传情处凝聚成水珠,欲落未落。加上他眉很淡,唇很红,鼻虽挺,但脸色青白,一双桃花眼还似嗔非嗔。

这让他的长相,俊秀中又蕴着狠、带点荡,邪气的好看。

青衣人接过黑衣青年递上的布巾,擦了擦脸,随意问道:“还没招?”

黑衣青年低垂下头,声音一下子也低下许多:“是个硬骨头,还要点时间。”

“哦?”青衣人倒也没恼,只是在拿布巾擦手时,自言自语般低喃了一句,“看来倒是我小看了这位花左判。”

他人站在灯光影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的‘赤睛白泽’徽号,随着他手上动作,一闪而没。

“行了。”青衣人将布巾随手一扔,抬脚向前行去,“你带绣衣六队的兄弟去准备一下。人,我今晚带走。”

“今晚?”黑衣青年忍不住好奇问道,“主子,你不准备亲自审了?”

“审?”青衣人横眄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把他活剥了都审不出什么来,我审他做什么。”

“那……”

青衣人言简意赅:“带回递炤山。”

黑衣青年明显愣了一下,暗想侯爷都没回宫,李香主要先行回去了吗?可还没等他彻底意会,青衣人身形一晃,已步下门后通往囚室的暗道。

屋外的风雨越发大了。

暴雨倾洒,好似从九霄裂处直泻下来一般,隐隐还有闷雷惊起。

飕飕冷风过处,黑衣青年莫名打了个冷颤。他目光往暗道口瞥了瞥,踌躇了一阵,到底不敢违背自家上峰命令,便向那一队八名绣衣使打了声招呼,带着人先行离去了。

众人散去,房内瞬间四壁无声。

只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疾风暴雨中,不知从何处传来,又不知将走向何处。

*

花错醒来之际,满嘴血腥,痛不欲生。

五脏六腑,更似被火焚刀剐。

在这犹如千针万针,直锥心窝的剧痛中,被人用本朝三班六房用来刑讯时,最常用的‘苏秦背剑’姿势吊着的双臂,反而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

昏迷之前,他正第十七次尝试冲破被封阻的经脉,恢复内力,但很可惜,他又一次失败了。

甚至因为急于求成,这一次的反噬比之前每一次都要严重。

等他发现那股雄长且霸道,不知何人留在他体内,能移穴换窍,还将他全身经脉封阻的内息,因为他错误的梳引,犹如脱肛野狗在他丹田、经脉、五脏六腑横冲直撞,肆意撒欢时,那奇经八脉,逐寸断裂般的疼痛,让他一口血喷出,瞬间晕了过去。

可偏偏西北的初春,气温依然很低,夜半冷风劈面而来时,更是透心刺骨。

寒冷,加上整个被巨人扼在掌心绞拧般的痛楚,又让他清醒了过来。

清醒之际,耳边还有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花错缓缓抬起了头。

囚室门恰好打开。

入目,便是那吊着一双灼灼桃花眼的青衣人。

花错轻呼口气,声音嘶哑:“李……若书?”刚说完这三个字,他似乎被什么呛着一般,猛烈地咳了起来,嘴角有隐约的血丝。

对方斜靠在门边,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好一阵,才语调浮薄轻佻道:“花郎君,又见面了!算起来,这是我这月,第三次见你了。你说,我俩这算不算情浅缘深呐?”

花错因那股能移穴换窍的内息,全身血气倒行,一时竟连说话的力气都无法凝聚。他气息似有若无,吃力道:“你,你的伤……好了?”

“怎么可能!你那一枪……”李若书故意拉长了腔调,“可是伤的我不轻,到现在还疼着呢!”说着,他突然眉毛一挑,噗呲一笑,整个人莫名带了层狎亵的味道,语调愉悦地边走边道,“不过,没关系,你现在不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怎么样,这一手‘杏浆浇玉箸’可还伺候得你舒服?用七寸长的银针钉入,而后把指甲一片一片剥下来,再用辣椒油、盐水、蜂蜜涮上一遍,这么十指痛归心的妙法,我还是第一次用呢。不过……”李若书随即狐疑地道,“这对你,好像没什么用。”

花错用尽全部精神气力,勉强压下那令他眼前阵阵发黑的疼痛后,才吐了口血沫,嗤然道:“在下任兴庆府军巡院左判这一年,悟出一个道理。”

“拷问之道,攻心为上。”

“听闻李香主执掌眠花宫刑罚堂,对刑讯逼供一事,想必有自己独特的手段吧?”花错顿了顿,才好似比李若书更好奇问道,“那些鱼鳞剐、千刀剐的手段,李香主怎么不用呢?”

“怎么,花左判想试一试?”李若书目光闪动,忍不住道,“你就不怕……”

说话间,他已绕到花错身后,目光亦落在对方在背后上下交叉,被人用拇指粗的铁链拴紧后吊着的双手上。

记忆中,这双手: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秀气。

指甲和指尖齐平,颜色是盈盈的绯色,凹沟处有一个漂亮如眉的弧形。

那样的手,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利索干脆。可又因指甲上那一点绯色,让人忍不住再看一眼,生出一种摇落霜风,屈指成春的感觉。

可如今……

李若书细细观察着花错被拔掉指甲,而血肉模糊的指尖,突然又再次问道:“你真不怕?”

花错微垂下眼帘。

他的睫毛很密,微翘,翁合间有一种不加修饰的俊秀。

“我怕疼,也怕死。”说着,花错抬眼,倏忽轻笑一声道,“只不过,有句话,想必李香主也听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李若书不知怎的,因着他这一笑,内心突地一跳:“所以花郎君言下之意,你为了那一个‘信’字,就要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是忠是奸都不知的陌生人,连你那不良于行的亲妹妹都不管了?”

花错静静看着他。

和李若书那蕴着狠、又带点荡的俊秀不同,花错是极为明朗而俊逸的长相。

只是他腰细、臀窄,身形清瘦。落在他人眼里,只觉‘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这让他的俊逸变得极其招人。

更何况,他还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澄净通透。笑时,眼底浮花,咫尺生春。不笑时,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淡漠。静静看人时,长而密又微翘的睫毛盈着许多春情,让人看过一眼,就会忍不住看上第二眼,第三眼……

“李若书,你既然说她是我亲妹妹……”花错沾血的唇角牵出一丝嗤笑,“若她已落在你手上,你为何不拿她来换你想知道的消息?难不成,一个不会武功,不良于行的小娘子,还会比你们少主的行踪更重要?”说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睐,又‘哦’了一声自我纠正道,“是我说错了,如今眠花宫的掌舵人,已是温南荇同父异母的弟弟温却邪了,所以该是‘前少主’才对。”

李若书看了他半响,嘴角一抿,算是冷笑:“你就那么笃定,我们抓不到花佳人?”

算上兴庆府和秦家崖子,这次是花错第三次和李若书对上。

花错对其翻脸无情,行事狠辣的性子多少有点了解,也不想在此刻激怒对方,自讨苦吃,因此不露声色换过话题:“无右楼关于温南荇和楼大小姐的诛杀令已被勾红,李香主不是知道了吗?”他语气平静,只微垂着头侧过脸看李若书的神情,映雪衔霜,“诛杀令被勾红,代表买卖已成,既然他夫妇已死,那你为何还一定要抓我妹妹?”

李若书面色一变。

偏偏这时,花错还轻笑了一声,继续道:“所以你们其实是在找那孩子吧?”

“弑父杀兄,凌霸长嫂。你家侯爷,还真够声名狼藉的!”花错一垂眼睑,敛去其中垂垂欲下的暴雪。但他嘴角一闪而逝的弧度,却是让李若书感到了几分‘嚣横’,好似完全没将一切看在眼里。

花错嗤然道:“你们眠花宫虽行事低调,但‘剑侯’温壅过世后,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儿子,启阋墙之衅,斗得你死我活,江湖上谁人不知……”他一双澄净明目紧盯着李若书,不疾不徐道,“其实要真说起来,天下之大,哪处没有争权夺利?兄弟相残,也不是多么耸人听闻的秘闻。成王败寇,赶尽杀绝,古来如此。只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下手!”

这个青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完最后一句话。

“花郎君……”李若书一撇嘴,很不高兴道,“李某虽非君子,但到目前为止,还对你留了一点垂怜之心。你若还这般不知死活,冥顽不灵,那可就该杀了!”

花错却以一种极冷静的语调问道:“杀了我,你拿什么向你家侯爷复命?若不杀了温南荇的孩子,安君侯府和眠花宫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家侯爷怕是寝食难安吧?”

“……”李若书被气笑了,他倾了上身掐住花错下巴,语带不屑道,“还以为原殿前马军都虞候,御前第一高手,龙吟枪花榭的后人有多与众不同,如今看来,鼠目寸光,愚昧死板,冥顽不灵!不过如此!”

花错陡然笑出声:“原来你这人,这么不经激吗?”

因他不胜揶揄之意,李若书愣是迷糊了一下:“我?”

花错被吊得时间有点久,脸色苍白得接近透明,鬓角已湿,双腿更是颤个不停。

微微挣扎了下,将自己的下巴从对方手中挣脱,在一阵铁链的哗啷声中,花错微喘口气,意味不明道:“李香主,我只想提醒你,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无名之辈身上,不如去查一查无右楼……”

“郎君若是藉藉无名之辈,那在你手下,联手都未曾走过百招的我和段枕眠,又算什么?”李若书耸了耸肩,直盯着花错道,“李某知道花郎君熬刑的本事极其高妙,想从你嘴里问出点什么,除非当着你的面,奸了你妹妹……”

他故意一顿,而后不出所料看到花错倏地瞪大了双眼。

有风,穿过顶部那处透光通气小窗,吹着角落的烛火明明灭灭间花错珉成一条直线的嘴,似开刃饮血后的剑,泛着冷硬的光。

那样笑起来该云开月朗,春暖花开的人,竟也有这般凶狠模样。

这使得李若书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他莞尔一笑,意有所指道:“只可惜,我家侯爷想知道的事,到目前为止,还……”

“你家侯爷?”花错自他说出‘奸了你妹妹’那句话后,盯着李若书的目光犹如盯着荆棘丛中的毒蛇,此时更是毅然截断道,“温却邪?他来了?”

李若书扬了扬很淡的眉毛,难得未出声。

“也对,能移穴换窍,封阻经脉,将我全身内力打散……”花错看似恍然道,“如此手段,除了将眠花宫的眠花宿柳内功心法练至第十三重‘锦上添花’的温二公子,好像也没有别人了。”

李若书眼里盈满欣赏之色:“花郎君看得如此通透,想必在我来之前,你应该试了很多种办法来恢复内力吧?”他别有深意道,“只不过看来收效甚微哦……”随即又语调一转,带了点诱哄道,“既然知道无法可解,倒不如好好配合,告诉我那孩子的下落,也好少受点皮肉之苦。”

花错这次阖了阖眼,摆出这几日最常用的漠然表情,不再吭声了。

李若书一看他这‘不问、不答、不配合’的态度,就知今日不可能再问出什么,当下从随身佩囊中取出一个白瓷瓶,眯着眼道:“花郎君猜猜这是什么?”

花错清楚自己的处境。

被抓这段时间,更是了解对方的不折手段。

所以他平静而又漠然问道:“李香主终于要亲自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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