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错(二)

花错以为,接下来会是另一场难熬的酷刑。

但事实是,李若书只是将丹药往他嘴里一塞,就转身离去了。

若不是满嘴血腥都挡不住那黄柏一般的苦味,花错都要怀疑,刚才来的人是不是李若书。

——这是大慈大悲散。

——唐家铺子唐大爷研制,并非剧毒之药。但有奇痒、奇酸、奇痛之效,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这药有个好处,可以把服用之人五脏六腑伤尽,又不形于外,外表不会留下一丝伤痕。

“有奇痒、奇酸、奇痛之效……能让人五脏六腑伤……”花错低喃着李若书离去前附在他耳边说的话,内心疑窦频生。

——以李若书多年执掌刑罚堂的经验,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不会轻易吐口。按对方行事狠辣果断,又不择手段的风格,他为何没有直接杀了自己?

——他喂自己吃大慈大悲散,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折磨自己,从而打探那个孩子的下落?

——那个孩子……

想到那个孩子,花错自然就想到了得宝儿,他明显变得焦躁了。

这间囚室不大,除了顶部那个碗口大窗户,就只有一扇铁门可进出。虽然它的四壁用大青石砌成,和那些用泥土砌墙的囚室相比,多了层透气性,但也增加了脱困的难度。

若是没被封住内力,这样的囚室当然困不住他。

然而此刻,他不仅无法聚拢自身内力,且每尝试一次冲破,身上那些淤痕的颜色就更深一层,奇经八脉,逐寸断裂的疼痛也更深一分。

花错长吁口气,压了压心头的焦躁,而后趁着囚牢角落的烛火未灭,开始审视遍布他**的上身,犹如花上吐花般的淤痕。

——身上各处要穴的淤痕,不出所料,颜色又变深了。

——他大意之下,着了眠花宫的人算计,第一次在这里醒来时,就暗自检查过全身上下。那时,这些淤痕还是曙烟一般浅淡的颜色,而后,一日深过一日,直到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乌红色。

——这就是传说中能封阻经脉,还能移穴换窍的‘锦上添花’手法?

恰在此时,一阵寒风扑面,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而后不知是不是错觉,花错忽觉得那些淤痕,竟好似因着他的冷颤齐齐动了一动。

“……”花错悚然一惊,可还未等他极目细看,又一阵寒风掠过,将角落的烛火吹灭了。

黑,浓黑。

静,寂静。

在这黑暗仿佛都要流动起来的死寂中,屋外的风雨声一下子变得明显了。

隐约,还有一板一眼,沉闷而模糊的梆子声。

仿佛存立了千年万年般,像是吟唱,带了声韵,弥漫着一种噤声的意味。

这让花错突然回忆起了他带着得宝儿南下前一晚,昔日下属上门求医时,清水坊负责报时的更夫,也是这般拿着锣梆,边走边敲边喊:咚!咚!——咚!咚!——咣!

“天色阴晦,关灯关门!天色阴晦,早歇早睡!”

清水坊地处兴庆府内城,且依着汴京风情,不设宵禁,夜不闭市。

坊中心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街,两旁都是百姓住家,白墙黑檐,外建门屋,内取四合院形式。小街临街设店,不时能看到斜挑的招牌,都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买卖。

那时,他和得宝儿的家,就在那条小街街尾,一座很普通的院子,离群而建,毫无显眼之处。乌漆大门上贴着刚换不久的门神像,钉了新桃符。门楣上一个辟邪八卦铜镜,下面,是他自己写的,墨饱意酣的‘花宅’二字。

李湛重重拍响门上的狮口铜环时,正好亥正。

一个白日里喧嚣闹腾的商铺店席早已落栓闭户的时辰。

“花左判!……花左判!花左判!”

叫到第三声时,花错打开了门。

未曾点灯,但他却看得清来人容貌:“李湛?出了什么事?”

“花左判。”被称为李湛的汉子一把拉住花错,急惶惶问道,“小娘子可曾睡下?”

花错尚未搭话,就听得院子深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阿兄,让李大哥他们进来吧。”

院落不大,很是清寂。

院左侧一块用残砖砌成的菜园子,右侧有简易成套石桌、石凳,靠近厢房不远种了几株红梅,一人多高,手腕粗细。这个时节,叶早落净,枝上有零星未化净的积雪。

花开欲燃,满载一树清香,平铺无限颜色。

李湛半扶半抗着一个蜷缩成一团,腿抖如筛的汉子往里走,边道着谢:“花左判,对不住了,这三更半夜的……”

“李兄严重了。”花错让过一边,回顾李湛他们一眼,轻声道,“只是我要带得宝儿南下治腿,早已辞去左军巡院判官一职,这一声左判,实在受不起。”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李湛自嘲一句,又马上强调道,“只不过在李某心中,花左判就算辞官,也依旧是李某最为敬重的上峰。之前若不是花左判顶着重压,都要对那劫狱案追查到底,李某别说还保有这官职,说不定连命都丢了呢。”

“李兄可别这么说。”花错闻言,认真道,“当年我和得宝儿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多亏了李兄照应。特别是我家得宝儿行动不便,我又是一个大男人,有些小娘子的事,别说上心了,想都想不到。若不是嫂子照顾,事事替得宝儿想着……”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小院正堂。

房间不大,但胜在整洁干净。

除了八仙木桌、木椅、木架、木制素屏等物事,房中唯一的摆件,就是屋角的那杆长枪。精钢寒铁锻造,九尺来长,通身漆黑,上挑红缨如血,凭空给这住家小院添了几分神秘和肃杀。

花错点了桌上的瓷灯,回首冲李湛颔首道:“李兄稍等。”

说完就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而后有碌碌车轮声响起,从屏风后转出一做工精巧的木轮椅车,上面坐着一位少女,眉眼和他有七八分相似,桃李年华,朱粉未敷,唇未点脂。

她的鼻子很是精致挺直,鼻尖微翘,上面一颗小巧的黑痣,娇俏中更显灵动。一对剪水双瞳,璨若星华,有一种过滤了凡尘俗世一切污浊后剩下的干净。

好一个玉净花明的少女,可惜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

李湛一见来人,立马恭声道:“花小娘子,深夜叨扰,还望原谅则个。实是野利承恭受伤太重,你看……”

花小娘子并未多言语,只微一颔首算作回礼。等她开始依着医理望闻问切,花错拉了李湛行至角落,低声问道,“李兄,发生了什么事?”

“哎,怪我啊!”李湛垂着脑袋,神情惨淡,“昨日顺手帮一个娘子解了围,今日她寻到我,说想出关逃命,担心去府治行司正常办理通关文牒,费时太久横生变故,就拿一根簪子向,向我买了两张通关文牒。”

花错一听,皱眉问道:“可是那簪子出了问题?”

“正是。”李湛显然对他极为信服,忙不迭点着头道,“刚才我们几个去喝花酒,碰到几名宋人,非说这簪子是眠花宫之物,被他们的少主赠给了金陵楼府的大小姐,还骂我们一群贱役皂隶,要我们交代哪里偷得这簪子。我们仨一时气不过,就和对方动了手,只是他们武功极高。若不是对方想知道他们温少主的行踪,明年今日,恐怕就是我们仨人的祭日了。”

“眠花宫,温少主……”花错目光落向窗外,低声问道,“可是温南荇?”

李湛轻‘啊’一声,又是一叠声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反应过来,又诧声问道,“难道小郎君认识此人?”

花错尚未答话,花小娘子喊了一声:“阿兄。”

等两人行至身侧,她才面露难色道:“野利捕爷肩膀的外伤虽重,倒也不难治,可是这毒……”

“毒?”花错一听,看了眼已然昏厥之人的伤口,脸色微变,“千毒玉手!”

“不错。”

花错冷然问道:“可看得出那人所练千毒玉手的毒,是用何种毒物调配而成?”

“有胡蔓草、马钱子、孔雀胆、蟾酥和婆娘蝎。”花小娘子年纪虽轻,但谈及医理,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势,“需用三黄汤,再辅以麝香、雪莲、龙诞香入药,我再施以金针度穴,方才能解。只是雪莲、龙诞香金贵,家里没有……”

“什么千毒玉手?”李湛呆了半响,似是还未听得明白,呆愣愣问道,“你们是说那人手上都是毒?碰一下就……就……?”

花错缓声道:“千毒玉手,双手淬毒,意随心动,杀人于无形,是一门极其阴毒的武功……”

他话还未说完,李湛已拍案而起,愤然道:“那贼丕怎如此歹毒,我们不过言语上有所冲突,他就下此毒手!”随即又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满脸掩不住的懊悔,“让你贪图小利,平白惹上一帮煞星,还连累了……”

恰在此时,花错突然高喝一声:“什么人!”,右手手腕一翻,拇指中指扣成环状成弹指之势,而后就听得‘咻’一声,有什么破空而去。

同一时间,屋外有人闷哼一声。

那人哼声余音未消,花错已足尖一弹,整个人身形暴长,猛地向外蹿了出去。可惜他人还未落地,黑夜中,突然有鞭子如蛇一般,向他腰部缠了过来。同时,又听得‘嗖嗖’两声,竟是两道袖箭,一上一下,从侧面袭向花错。

偷袭之人出招快,没想到花错比他更快。

只见他人在半空刚抓住鞭稍,接着手腕一抖,鞭影重重,劲力如风卷残云,凭空舞出一片‘铜墙铁壁’,顿时就听得‘叮叮’两声,那袖箭已被卷落在地。与此同时,花错双脚也已着地,而后只见他左脚斜跨半步,拿鞭的右手一挥,未见任何招式,那鞭子随随便便就卷了过来。

黑夜中,就听得‘咔嚓’一声,偷袭之人腿骨已被击碎。

对方杀猪般惨叫一声,可还没等他变招逃命,花错右手往后用力一扯,手腕一沉,已将他如破烂麻袋一般,重重摔在了地上。

花错冷眼看着一口鲜血喷出,已然昏厥的精瘦汉子,收鞭站在原地,缓缓道:“我这里,虽只是竹篱瓦屋,却也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而后他抬眼看着空荡寂静的庭院,眉宇间隐隐现出一股煞气,冷声道,“两位不进来看看自己的同伴吗?”

起风了,这异样黑沉的深夜只冷风凌厉。

惊风乱飐,吹着屋内的瓷灯火苗一阵飘忽乱颤。吹过树梢的时候,那开在黑暗中的红梅,颤悠悠张开的花瓣前摇后摆,几见落花飞絮,有那么几瓣还黏在了青年随风扬起的长发上。

连那小院厚重的大门,似也被无声地吹开了,门外魆黑阴影中,有两个身影慢慢踱了出来。

差不多身形,相似年纪。

一个容貌清隽,白衫白靴白手套,雪白的狐裘大氅。

一个锦袍红唇,长相邪气,一双桃花眼含盈盈春色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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