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的一声。

崭新的光学镜头亮了起来。

生物电流迅速爬过全身，沈呰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连运转速度都变得顺畅起来。

“你给我换了新的驱动吗？感觉真好，非常感谢，我的能源用光了，很高兴开机后立刻能看见你。”沈呰站了起来，他的视线变矮了。

“我给你换了新的身体，原来的工兵型太笨拙。”

“现在我看起来和你差不多高了。”

【笑脸】

离宗移开目光。

“你的伤口好了。”沈呰高兴地说，虽然电子音根本听不出来，或许等以后他可能有机会装上情感光谱。

如果他的机芯更高级些，就能从离宗成熟坚毅的脸上看出来，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我答应过你，过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

沈呰跟着他走，脚步很轻。

巨大的镜子前面，沈呰第一次看见了自己。

不再是斑驳锈蚀的外壳，没有安装其它人造人的残躯，他是崭新的。

镜子表面浮现旋涡一样的波纹，沈呰被他“看”透了。

身体里的每个细节构造都无所遁形。

包括他的人类大脑。

“赛博人虽然宣称他们可以量产大脑，用词制造廉价好用的人造人，但这些话不过是谎言，量产的大脑不过是欺骗人类的东西，是死物，而真正让人造人活着的，是从人类头颅里剥离的大脑，为了让大脑误认为自己还活着，赛博人在剥离手术中选择让人类全程保持清醒。”

沈呰看着“自己”，迷茫地发问：“我从前是人类？”

“没错。”

“其它人造人都和我一样吗？”

离宗点头。

他想起黄昏都市下看不到头的流水线，想起无休无止的劳作，只要仿生人倒下被监工判定无价值，就会被丢进焚化炉里。

“被丢进冶金炉时，它们还活着吗？”

“大脑并不会二次利用。”离宗残酷地看向前方，“对赛博人来说人类的大脑是非常廉价易获得的材料，没有重复使用的必要，所有的人造人都是一次性工具，这个位面\\星球有200亿人类，每年至少能收获五千万。“赛博人入侵这个星球后就开始了‘丰饶计划’，他们手段冷酷，规则严密，人类没有任何反抗机会，他们销毁、篡改人类的记忆，让人类以为赛博人是人类的造物主，相比赛博人人类实在太渺小了。”

“申请了解丰饶计划的全部内容。”

“离宗顿了顿，然后开始解释：“丰饶计划是赛博人为了掌控这个星球而制定的计划。他们将人类按照基因等级进行划分，然后进行基因匹配生育。低等人类被视为资源，他们的生存条件恶劣，大量繁殖。而高等人类则被优化繁殖，他们的生存条件优越，高等基因”的拥有者们，被赛博人视为“完美人类”的代表，被视为繁殖的优质基因库。”

沈呰感到冰冷，“你给我安装了感知系统了吗？我感觉有些……不适。”

忽然，他问道：“这样……多久了。”

离宗看向他，嘴唇轻启：“如果从赛博人注意到这个星球开始，已经两百年了。”

两百年，真是漫长的时间。

从他走下流水线开始算起也才2年而已。

“毫无希望的反抗已经让一些人放弃了自我，选择拥抱赛博人。毕竟，只要是‘高等基因’被选择成为繁殖者，被收获的几率大大减少，甚至还能享受到这个星球最好的生活。”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绝望。

沈呰的光学镜头闪了闪，说道：“根据我的数据库，人类有一种奇怪的情感，叫做‘希望’。认为它能够带来胜利。但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盲目的乐观。根据已知条件人类胜利的几率为0.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也提醒你们，抵抗只是一种痛苦的挣扎。”

一方是横跨绝大部分已知宇宙的庞大帝国，一方是偏远星球上刚脱离蒙昧的智慧生物，如此让人绝望的悬殊的力量对比，人造人电子音再度响起：“我不懂你为什么选择反抗。而且高等基因的选择是必然的，这是为了更好的进化和发展。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人造人在看着他，机械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光，他从中看出一种悲悯的情感。

“你很擅长放弃，但人类不是。”

“我也是人类。”沈呰固执地说，“你说过的。”

“嗯，我说过。”离宗对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人造人有着难得的温情。

他说：“我们现在在反抗军的基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建设了这里，二百年来一直维持运作，而没被赛博人消灭的原因是，他们觉得我们无足轻重。”

沈呰耿直地说：“也对，两百年都没改变人类生存的现状，如果是我的话也不会在意。”

老实的人造人收到了一枚警告的眼神。

“你先留在这里，适应一下环境，你有很多东西要学习，我给你装载了学习模式，你的核心毕竟是人类的大脑，不能直接载入大量知识。”离宗简要地说。

小机器人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离宗出去后，沈呰打量这个房间。

简单收拾过的机房，管道孔还残留在墙壁上，没有床。

没有床。

光学镜头上出现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符号，转眼就消失了。

他离开了流水线。

这个认知让沈呰有点兴奋，可能是因为装了情感光谱的原因吧，他能感受到雀跃的情绪。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房间。

在他的系统里，基地分为可进入区域、需要一定权限能够进入的区域，还有不允许进入的区域。

离宗没有说太多，因为机器人不需要嘱咐。

他已经把如何在基地生活的方式写进了沈呰的底层程序。

只要逻辑运转不出错，它可以运转到使用期限结束。

沈呰的大脑还很年轻，意味着他还可以活很久。

没有了流水线的超负荷运转，一个新鲜的脑子能够燃烧远超人类极限寿命的时间。

“或许，变成人造人也挺好的。”沈呰的悄然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穿上了房间里唯一一件衣服——一件不知道哪个粗心大意机修工留下来的工装，沾满油污，但大小正好合适。

当他穿着机修工制服走出来时，走廊上的人都在看他。

沈呰感到有些迟疑。

“大家好。”他说。

“你就是指挥官带回来的受难者吧。”一个笑容明媚的女人走过来，说到。

“请解释遇难者的含义。”

“哦，毕竟人造人听起来像是在戳人伤口？”女人说。

“我并没有被戳到伤口的感觉，但是，谢谢你愿意照顾我的情绪。”

女人惊讶地看了看他，“你和……其它有自我意识的遇难者不一样。”

“不一样？”

“他们……很迟钝。”女人有些凝重地说，“不知道指挥官发没发现，你更加……像人类。”

“我本来就是人类。”他固执地想要认领人类的身份。

“当然。”女人重重点头。

“对了，我叫周樗乔，幸会。”

周樗乔热情地带着他参观，基地很大，只是简单地转了下就已经到晚上了。

回到空荡荡的房间，环看四周，只有一张废弃的铁床，木板已经开裂。

人类要睡在床上。

机器人迈着轻快的步伐将床拖到了墙角，笔直地躺了上去。

离宗推开门见人造人不在正想离开，忽然瞥见床上躺着什么，他走过去，疑惑地询问：“你在做什么？”

即使是深夜他也穿着制服没有脱下，帽檐下一双狭长的眼难掩疲惫。

“休息。”

“周樗乔说的没错，你的确不太一样。”

他盯着沈呰的脸，但很可惜，金属无法自由泄露情绪。

“五年。”

“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本来没打算去救你。”

“我也没想到你还在那里。”

沈呰轻轻说，“我都知道，谢谢你的坦诚。”

“我的底层逻辑告诉我要帮助人类，我不期待你的报答。”

机器人很诚实。

正因为知道沈呰不会说谎，离宗的气压更低沉了。

“你在生气，是因为我戳穿了你的伪善吗？我其实不应该说出来的，但新安装的情感光谱让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你情绪的变化，底层逻辑使我必须要诚实地对你说出我的想法，这让我有些不解。”

“我应该说善意的谎言吗？”

“请原谅，我还在学习。”

“……”

“你需要一张新床，我会让人送来。”

他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了。

门关上后，光学镜头变成了简单的字符笑脸。

机器人也是会小小报复人类的。

这违背底层逻辑，但沈呰从没想要过要遵守。

但他本能觉得，伪装成合格的机器人更好。

沈呰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多么老实、本分、惹人信赖的机器人啊。

·

“快，这边，时间要到了。”

一群人脚步急促地抵达废弃港口，来接他们的船只延误了。

等候了三十分钟，城防所的小队长潘菲菲才看见远处摆渡的船夫，顿时松了口气。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风衣戴着兜帽的孩子，年纪在五岁到十五岁不等。

苍白秀美的脸庞上也都是松了口气的神情。

船夫虽然迟到了，但还好是来了。

几分钟后，没有现代化设备的船只停靠过来，船夫赶紧招呼他们上来，当看见潘菲菲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他顿时警惕起来，“这位是谁？”

沈呰摘下面罩，用电子音说：“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这次护送任务的执行者之一，名字还没有，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流水线编码，我也可以告诉你。”

船夫收起防御的姿势，责怪地对潘菲菲说：“你们临时加了个人也不告诉我。”

“可能是传达错误，联络员没把受难者当做人类。”

这在反抗军内部可是个敏感的话题。

反抗军收留策反了为数不少的人造人，船夫咳嗽一声，“失误在所难免，以前也不是没有受难者挣扎后还是被底层逻辑操控的例子在？”

虽然曾经是人类，正因为如此，一旦复叛会对组织造成巨大的伤害。

儿童们迅速登船，安安静静地坐好，哪怕是年纪最小的也不哭不闹，他们都是上等“繁殖者”的后代，平均智商都在一百四以上，和沈呰这种只能上流水线的劣质品不同，他们被收获后将被摆在橱窗里，供上流社会挑选购买。

他们的大脑会被安置在崭新的仿真身体里，和沈呰的工兵型身体有本质上的不同。

这是沈呰被赋予的第一个使命，护卫这些孩子到希望之地去。

“一百年前，学者梅平找到了赛博人防护网的漏洞，运送了第一批孩子出去，现在反抗军的成员几乎都是他们的后代，人类的火种一直在燃烧，从未熄灭。”

“先驱们在星际边缘建立了第二座基地，每年都会偷渡一些孩子过去，我知道这个任务很难，但我们的人手已经不多了。”

新基地出生的人类，已经不视被赛博人统治的人类为同类了。

月色下，古老的帆船静静航行。

“潘老师，我们会逃出去吗？”

最小的那个孩子，一直被潘菲菲抱在怀里的问到。

“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一百年，现在，赛博人的安防远没有一个世纪前严密，”她摸了摸孩子忧伤的脸庞，亲吻她的额头，“我用我的生命保证。”

沈呰飞快扫描了下她的骨龄——不足二十岁。

比离宗还要小两岁。

人类的幼崽、和更小的幼崽。

他想，自己被收获时应该是个成年人了。

按照赛博人的分类标准，他从前应该是个不怎么好的大人。

幼小的孩子坚持不住纷纷睡去了，大一些的孩子还在坚持。

忽然，沈呰感到怀中钻进来一个什么东西。

是戴着青蛙帽子的最小的孩子。

沈呰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靠近自己，伸手推了推。

人类的幼崽看上去困倦极了，在沈呰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不动了。

人类更喜欢柔软舒适的地方，这艘船的任何地方都比他怀里要舒适的多。

他托起幼崽的身体将她放在了潘菲菲怀里。

熟睡被惊醒的潘老师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将幼崽抱进怀中。

没过多长时间，幼崽再次锲而不舍地钻进了他怀里。

这一次，沈呰没把她搬走。

“这个孩子……和其它的孩子不一样。”潘菲菲说到，“她的父母是自愿将孩子交给我们的，每个高等繁殖者大脑都被安装了定位装置，他们，是在大火中死去的。”

沈呰低头，看见青蛙兜帽被火燎到的衣角。

机器人伸出手指将结块的灰烬搓下来，扬入海水。

中转站在一片珊瑚礁上，第二波接应的人早早到了。

“迟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这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大雨只会有利我们，水流会有些湍急，要系好安全带。”

潜水艇做成了生物的模样，哪怕被监测到也会认为是大型海洋动物。

“目的地是一片磁场紊乱的区域，空间也有所折叠，对赛博人来说是禁区，值得冒险。”大胡子对这些初出茅庐的幸运儿说到，引孩子们一阵惊呼。

旅途中，大胡子给孩子们讲述所见所闻。

沈呰觉得有些耳熟。

资料库里有，是海底两万里。

“你在笑吗？”

怀中的青蛙幼崽忽然问到。

光学镜头跳出几个问号。

“你笑了。”人类幼崽的脸从兜帽里掉出来，“我妈妈说你曾经是人类，我不逃走的话也会变成机器人，但是我觉得你这样很酷。我也想变成机器人，你还记得从前长什么样子吗？”

他的人类面孔？

沈呰摇摇头，他不知道。

“如果可以，我想好爸爸妈妈一起变成机器人，但妈妈说不可能的，我想我们都变成机器人就不会分开了，我漂亮的妈妈死掉了是吗？”

“你的父亲也死掉了。”机器人很诚实地说。

潘菲菲飞快地把幼崽“抢”了过去。

“潘老师，我不是笨蛋，我是上等人类，我什么都知道，爸爸妈妈已经死掉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死的时候会很痛吗？老师，我很痛。”她摊开手，露出血肉模糊的手心。

潘菲菲吓了一跳，连忙拿出急救箱，“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故意割破了手，真的很疼，我只是划破了手都这么疼，爸爸妈妈该有多疼啊。”

“老师，我要怎么做会变得像你和指挥官一样强大呢？”

“老师，我很想变成厉害的大人，但是我吃的很少，会不会长得很慢？”

“老师，我很难过，但我怎么都哭不出来，我的眼泪好像流干了。”

潘菲菲表情是木讷的，她的手放在女孩的背上。

“睡吧，小蝶，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