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下。/
我没想到自己勾搭美人的计划又一次失败的如此之快,不过好在霍仲丘的暴躁脾气只是表面功夫,内里极好相与,见我们回来,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照旧与我们讲学。
只是怨的娇娇儿六公主平白被耍的枉跑一趟,气呼呼的跑去母后的永乐宫说了一通我戏耍她的撒娇话,叫我遭了母后好一顿不痛不痒的责罚。
三败而竭,过后的十多天我都安安分分的没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意料之外的是,明华竟开始一点点与我熟络起来,不仅主动在下学后留下来与我一同完成功课,还一日赛一日的延迟回府时间,常常等到日落西山还不能出宫回世子府。
我有些想劝他早些离开,因为我自己就很怕走夜路,可每次想要开口都未成功。
明华,明华。他只要在我身边坐下,我便没法说服自己让他离开。
与他亲近的目的达到,我渐渐的就忘记了当初只是想花费一点儿时间在他身上,不知不觉的将“明华”这两个字所蕴含的、沾边儿的,用了六年的时间一寸一寸都沁进了骨子里,削骨三分都是不能够剔除的深刻,只是一切的一切都平淡如水家常,我还不能够这样快的察觉。
只是第一年,我没有和他一起过这个生日,而想起来时,他的生日也早过了。
景惠二十一年,我十五岁,明华也有十八,正是我们相识的第六年了。
正值冬月,这一日,南阳侯家的小公爷行冠礼。小公爷才貌名扬京外,是康乐郡主属意已久的郡马爷,听闻似乎小公爷也有意,南阳侯问起时丝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全凭爹娘做主。”
南阳侯听完激动的不得了,第二天下了朝就跑去和皇上说,半个时辰不到揣着赐婚圣旨的大公公福安就跟去了,大约会在冠礼结束便宣读。
我们二人难得碰上个一同出宫的机会,以往除去新年佳节一类特殊日子,我只有在自己或是明华生辰的日子才能有理由出宫。
虽然早已被封了太子,可启北国强,战乱天灾不常有,且我年纪不大,少有需我出面撑的场子。比起各宫娘娘、公主、郡主等女眷是宽松多了,可比起京里的公子,我二人六年如一日的泡在太学,陪在霍仲丘那老小子眼皮底下,这日子过得堪比寻常官宦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
“端午堂兄,你可想好了要取什么字?”
陵瑜出生在端午,小时未得大名时便一直被唤作“端午”,还是后来沾了妹妹“瑾”的光,让南阳候来了灵感,便在事宜取大名的年岁让他得了大名“瑜”。
我和哪家亲戚其实都不熟悉,可王公贵族人人如此,甭管背后曾不曾说过几句话,明了一见面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亲兄弟。
陵瑜迎了许久的客,此时歇下来有些走神,直到我终于结束了与明华私下的悄悄话,主动出声唤他才刚活过来似的动动:“哦,早便想好了,叫苌楚,父亲也同意。”
旁人听不懂,我可是知道郡主闺名的,不用陵瑜说是哪两个字我也猜得到,“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想来是林瑜已经问得了名,存意与康乐郡主林隰对仗。
我二人出宫前还不清不楚,这一路进了侯府将女奴们的私语听了个一清二楚。原来皇帝赐婚的真相不如我在宫里所听闻的那般简单。
原来,陵瑜不知从谁那儿听了林隰满脑子的好话,从此死心塌地,闹着要侯爷借加冠的由头替自己求陛下御旨赐婚,候爷早听闻郡主也有意,轻易便同意了,只是觉得儿子真实嘴脸传出去丢面子,便才有我二人在宫里听的那个谣传的版本。
我听完和明华一打眼,纷纷偷笑,哪有那么多人闲的没事传别人好话?多半还是小丫头自己差人做的。
“太子殿下还早…”陵瑜兀自言语几句,忽转而问明华,“那等两年明世子也要行冠了吧?想过如何取字么?”
我知道明华自己从未想过这事,觐南人不兴冠礼更不兴取字,喜欢花草但不爱文绉绉的作诗。
我六岁那年便告诉霍先生自己往后要取字“三思”,虽说是按照史书说的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但九岁那年初识与明华交换自己姓名时我两人便已经提过觐南与启北差异文化之事。
我不强求明华抛弃本国习惯,但从此就多了唯一一个以字称我的明华。
“从前也与三……太子殿下说过,他说取……三思二字。”明华端着一身常年的病容,说到我时面上却挂着笑,“我……倒未曾想过。”
明华少与我以外的人讲话,我没有听过他同别人聊起自己,这么恍然一下听他在陵瑜面前疏远的称我“太子殿下”,立即觉着心情没开始时那般愉悦,别别扭扭的独自闹着情绪,一直到回宫的时辰都没有再主动和他说话。
他怎么能和别人说这么多话?自从同他一起听学,我都不去找谢文亨闲聊了。
秋去冬来,宫里开始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哦不,应该是整个京城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新年将至,檐角提前挂上了大红灯笼,夜里也不熄灭,辉煌一片,明华被我强留在宫里,说是等过完年才准回去。
当辉煌的彩变为清淡的白描时,明华提出要去屋外画画。我带着陵嘉宁兴冲冲的跟过去凑热闹,结果没涂几笔手就开始拿不住笔,领着一众宫人哆哆嗦嗦钻进了暖阁再也没敢出来。
“皇兄,世子哥哥不怕冷的么?前日才刚刚好些,不怕又要咳个十天半月?”陵嘉宁一头扎进我的狐裘里,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也看不见我一面哆嗦一面隔着殿门向外张望的两难神色。
“他…”我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停住了没说出来,半晌才接上,“他大约病习惯了,从认识他起几乎就是日日不间断的咳过来的……”
小孩子听不大出我欲言又止了什么,只是将脑袋抬起来,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也许是她说话都是像撒娇:“那我们赶紧捂暖和了,一会儿等世子哥哥进来就一起抱着他,不能让他再难受了!”
我被陵嘉宁拉扯到碳火边坐下,又听着小公主有条有理的吩咐阿楼:“楼姑姑,再去拿一件皇兄的貂裘来,用架子架在火盆上烤热乎了,一会儿世子哥哥画完了就给他换上,他现在穿的那件肯定都灌了风雪不暖和了!”
阿楼:“是,六公主。”
我听完只觉着自己大约是有些冻傻掉了,竟然没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想的周到。
只是,明华……刚刚明明都看见他的手冻得发白了,怎么还是坚持要将画画完呢?
我这样想着,没有什么行动,只抱着陵嘉宁坐在碳火边,冻僵的手脚渐渐有了知觉,渐渐有了浑身被融化了的感觉,心思却一点点都没从门外回来。
后来,后来我记得陵嘉宁似乎睡着了,阿楼也站的远,便埋着脑袋偷偷的惦记。
不知何时,我开始越来越习惯明华的存在,也越来越想与他更熟悉一点。
现在……已经很熟了吧?为什么我还是贪心不足呢?
到底怎样才是我想要的熟悉呢?
我想着想着也有些昏沉。那……大约,需要更久的时间才会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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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回来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晚,陵嘉宁拥着我烤火,衣料盖在眼睛上挡住了灯火的明亮,很快睡过去了。他终于推门进来,带着周身的寒气,几乎叫暖阁里几个离碳火稍远些的、昏昏欲睡的脑袋都清醒了,精神反射似的迅速挤作一团,手忙脚乱的将他身上落了雪的兔裘扒下来,换作烤的滚烫的貂裘,打明华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后便笑的停不下来。
“三思,”明华轻轻推了推我的肩,提醒道,“可是太困了?回东宫去么?”
我当时“腾”地起身,顺便将已经开始做梦的陵嘉宁吓醒过来,将他团团围住按在火盆边,一人抓着他一只手抱在怀里。
这是小姑娘的计划。
我仗着迷糊劲儿想直白道出心中之忧,开了口却又别扭起来:“明华,本殿……本殿再晚些见着你,便要以为你在屋外冻成塑像了呢!怎么这时才进屋?”
陵嘉宁揉揉眼睛瞪了我一眼,也附和:“世子哥哥别是又受风寒了,皇兄要心疼你的!”
明华笑还挂在嘴边,此时却忽然一愣,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我抱住的那只手,又立刻收回来。
“这么晚了嘉宁还等我么?皇后娘娘宫里的人还没来寻?那……看看我将嘉宁与三思画的如何好么?”
陵嘉宁一听明华将自己入了画,兴奋起来:“小全公公,快去将世子哥哥的画拿进来!”
裘衣随着明华回身的动作滑下来遮住手臂,边沿处雪白的貂毛比起兔毛不太柔软,这是我头一次这样长时间的握住明华的手。他冰凉的手被我捧在手心,抱在怀里,而他只是偏头去问我的皇妹想不想看画,叫我无法捉摸自己随着年岁渐长生出的这种奇异的,不明的古怪依恋是什么。
可也正因为裘衣盖住了两人的手,我才感觉到,明华回握住了我的手,又像无意把玩似的用自己的手指扣住我的,而手背,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的贴在了我的胸口。
耳边是福全哆嗦着的、不遗余力夸奖的奉承话,画上是大片鲜红的灯笼,灯火色印满亭台,绚丽且有着夜的寂静,亭台后再是留白的雪,还有抱着陵嘉宁的我。
我听见脑子里有根筋“嗒”了一声,忽然混乱起来。
不知道冬日里衣物穿的这样厚,你能不能感觉到,我的心跳的好快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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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康二十二年,启北新年。
距离那晚明华作画只过去了几日,我的风寒还未痊愈。
说来也奇怪,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的明华身子那样弱都一点儿事没有,反而是出去冒了个风就钻进暖阁的我第二天一早醒了便开始打喷嚏。
今晚京城里百姓要守岁,呼亲唤友,彻夜不眠,歌舞不歇,还有花灯展,皇帝的仪仗也是要到场的。
陵嘉宁原本作为后宫的女眷是要与永乐宫的车轿一路,可要去的女眷不少,不全是像我母后和淑妃贵妃娘娘那类一起玩的姐妹,也是有些不安分的要吵吵闹闹拌嘴,她就正好借机会跑出来坐我东宫的轿子,与永安宫和东宫的一路,还能早些出发。
最靠近宫门的草地上积雪白茫茫一片,没有脚印,我探出头去看见了,今日开了太阳,雪却还未开始化,反射来的阳光格外刺眼。
“皇兄在看什么?风进来了,好冷!”陵嘉宁说着缩成一团靠在明华怀里避寒。
我闻声回头看见,合上帘子伸手将她拽过来,自己挪过去抢占了明华身边的空子,陵嘉宁只好钻进阿楼怀里,不满极了:“就知道皇兄自己想同世子哥哥坐!”
她其实还想说什么,又怕我听了要偷偷摸摸掐她,又扭着身子离我远一些,用我能听见的声音装作小声嘀咕:“明知道世子哥哥身体不好,生病一月都难见好,也不怕过了病气。”
我知道她故意说给我听,就仗着明华的病刚好这几日不易再染,夸大的扶住脑袋往他身上一躺,故意气陵嘉宁道:“啊呀,许是刚才吹了风,头又疼了……”
阿楼懒得戳穿我的拙劣伎俩,只是低头对陵嘉宁说:“公主也可看看窗外,到底还是要下轿的。”
陵嘉宁:“才不要!”
阿楼不理她,掀开锦帘吩咐驾车的侍卫,“殿下晕的头疼,稍慢些不打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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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人到底只是做宾客,日头还早,我便拉着明华去了六年前他们初次尝试放风筝的地方,我后来才知道的,这儿其实并不偏僻,可今日城中热闹,也就没什么人来,我仍叫人拿来风筝。
六年都过去了,我不至于毫无长进。
父皇都开始亲自教我处理国事,我也早就学会了将做对的风筝放上天去。
我把牵着风筝的线塞进陵嘉宁手里,踩着着方才跑出的脚印走回去,再转弯,又踮起脚看着整体,又蹦起来落在远处。
“皇兄是在画什么!”陵嘉宁牵着风筝线跑来跑去,有意和我作对,破坏我的图案。
我气的追着她跑。
“六公主慢点跑,别发了汗,要着凉的!”
我正在病中,还没忘记病中的难过,不想叫陵嘉宁也受这苦,闻言便也不追了,招呼着劝陵嘉宁跑慢点不要摔,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随着我的迈步有新雪被推开,我本想去没有被糟蹋的区域继续画圈圈,却不想,下一刻便与人足尖相抵。
我当下一愣,茫然的抬头,看见了一身青衣白裘的明华:“三思也莫要着凉,风寒还未愈。”
当下莫名有些局促,我低声说着:“那不……不跑了就是。”
“走吧,日头要落了,回去吧。”
“……哦。”
我觉到明华无比自然的伸手探进我的袖子里握住我的手,转身拉着我往回走。
“那走、走吧。一会儿花车要上街了,人太多不方便挤进去。”
我不记得为什么那瞬间自己那样容易的就放弃了再多玩会儿的心思,想要的图案未成,可明华一牵我的手,我便什么也不想的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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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同过去一般喧嚣一夜,不同的只是多了几样新舞蹈,可那都不重要,我也并没有记住多少,只是成串的花灯摇晃,各异的走马灯旋转,载着舞姬的花车上乐人奏曲,无论我兴起时跑向哪里,拿着有意思的小物件儿回头想要与人分享,明华总在身后。
年年不变,可依旧会惊喜。
就像灯谜后的奖赏总是最普通的糖葫芦,伸手时依旧会很开心。
每次这样看到他啊,就会很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搭在他的肩上,在下一场烟花炸开前对他说,“新年快乐”。
临近初春时,我早就过腻了夏日里期盼的下雪天,在最后一场雪化时,霍仲丘便要从家乡回来了。
我和明华坐在寝宫里读书,明华学作文章比我晚,可文章功课比我作的好,太学先生不在,我就求着明华教我,读书时也对着他称先生。
殿外宫人们在扫雪化后的积水,细竹枝划过青石地面的声音衬的四周格外安静,有阳光照进来,不知道反射了什么东西的光,细碎的在桌案上撒下许多指甲盖儿大小的光点。
我偷偷的将脑袋藏在书后,捏着沾了墨汁的笔在纸上写下一句句不大合韵的小诗,写一句,就抬头盯着明华看一会儿。
我总以为他不知晓我这些时候读书用心不专,却不知每每我收回目光专心的在手边的纸上写写画画时,明华总一刻也不浪费的盯着我。
这是他日后亲自告诉我的。
终于,明华见我似乎写完,才装作刚刚发觉似的问道:“三思在写什么?”
这不是我第一次写关于明华的诗句,从前在疗养院学史时似乎听说启明帝幼时写诗给好友,书上没有记载好友是谁,或是不是同一人,我读过的只有一首最出名的《走月》,只是还没来得及了解是何意,是用于何时何事。
那首连最基本的韵脚都未理好,内容情节也蹩脚,我如今最差的诗句都不会如那般,我猜是自己小时候所做,可一直到如今也未曾有用上。
诗中的“琴”我基本确定是写给明华,可我对史书中启明帝的认识太浅薄了,这些年大多是自己在琢磨,也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能让我写出那样造作虚假的句子。
我低头审阅一遍昨夜便开始生出念头,今晨才新鲜出炉的小诗,一如既往的中二却真挚,我不知道自己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有多少会被留下,传承后世,只是一时兴起,便跃然纸上。
我坐直身子去了遮挡,明华伸手将纸拿去读了——
「苦搜灯下几行思,匆匆抄过赠与人。
风华只衬云端上,盛炽长明透风尘。
残红尽过霜雪催,欲盼春莺送信晨。
我见先生越春和,一朝霜去万木春。」
从“春阳”到冬去的“花草”再到我的明华。说实话,每次撤去笔墨交与明华看时总是会有羞耻心作祟,可每每明华回赠我时,看见他专为我一人落笔写成的字句,便会兴奋至极。
我直到这个年纪才模模糊糊有些了解到自己对明华的别样情思是如何一种情感,历史中也不是没有别人有这般的情,我纠结了一夜也就释怀了,反正是明华,是个天仙一般的人,我能有幸喜欢上他,可真是几世辗转才撞上的好运气。
只是来时还太小,不知从前的那个未来年代,对这种情爱叫什么,印象中似乎挺常见,我从记事起所有记忆都在疗养院,那里好像有这样的情况啊……
我竟然才想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人过多在意,应该挺正常的吧。
我细细看着明华面上每一丝因为我赠诗而生出的细微情绪变化,心中有雀跃,没多久就见到明华勾起嘴角,抽走我手中的笔,认认真真的在下方写了一句——
「我至寒霜不肯摧,我去晴空不可推。」
我总觉得是自己的拙劣文笔写不出明华周身的明媚,而明华也总是谦虚过头。
“开了春太学要回京了,三思还是同我多多熟悉功课,莫要再写这些对我赞誉过盛的句子,三思才是早春万物争相来迎接的人。”
「疑是霜外忽离走?原是春阳拨云来。」
我忽然想起来这儿前,妈妈给自己讲的睡前故事,有花仙子和萤火虫,如果这一切是梦,如果明华是梦中的花仙子,那我能不能当一回萤火虫?
“明先生,你见过萤火虫么?就是那种在夜里一闪一闪发亮的小星星。”我突然发问。
但问完我便后悔了,我一定一定是冻了几个月傻掉了,哪个梦会这样清晰,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时时刻刻……都这样清晰。
可没想到,明华竟然点了头:“夏天的晚上山间田野里会有许多许多。”
夏天………
好想现在便是夏天。
一周后,霍仲丘果然回京了,我一日日读着书,从前料想的因为明华落下功课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发生,可两人的关系确实是一日赛一日的亲近。
只是,我现在又多了期盼,身在新春,却比从前任何一年都更加盼望着夏天。
「云在花长处,月在柳梢头。」
“明先生,你说今晚有满月么?”
“明晚就有。”
“那你明晚也不回世子府么?”
“明早仲丘先生要检查的功课做好了?”
“啊……好像做不完了,明华帮我抄一点吧。”
“做先生的怎么能教学生不做功课?”
“反正你也没事……”
“我要观天象,看看明日带三思去哪里看得见满月。”
“……”
“……”
“明华,弹琴与我听,好不好?”
“生此不漾意,碎弈空得满琴声,暧暧叆叇,?划旧空庭,不能舢,不通弈,同行不如柈。”
“……”
“陪我下棋,我给你弹。”
“……行。反正都是输给你。”
“……我让让你。”
“要多谢你高看我?”
“那便算了。”
“别!”
“……”
“……”
“三思,别嚯嚯我的色粉。”
“这是冬天,”我不知轻重的挖了一勺蓝色青石粉,“这是夏天。”我又挖了一勺红色花石粉
“搅拌一下……唉,要是天气真的能揉一揉就好了,夏天好热啊……”
从早春到晚春,再一直到夏至、盛夏,明华都未曾再回世子府,而东宫这许多殿宇,也未曾有谁提出收拾一间给明世子,所以他一直同我住。
相同却又有所不同的日子过去,不着痕迹的来探望,又匆匆离去,也不知哪一日,窗外开始有了蝉鸣。
皇帝带着谢皇后出宫避暑,宫中本就不紧张的气氛越发松懈,霍仲丘放了我与明华的假,晨不用早起,夜不用早睡,我们两人便常常整天整夜的待在东宫书房,顶上被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罩着,夏日荫凉,大树的子枝从书房的屋顶穿下,扎根地下。
说起来这书房冬日里湿气有些大,需要多些火烤着。火盆要人看着,人多了我不喜欢来,所以只有夏日,这儿才是我爱的天地。
一日,明华在吃他觐南老师随贡给他送来养身子的药,谢文亨来请平安脉,随口道:“这药丸这么大粒,常吃要噎死。”
我笑得不行,明华也是,笑说是他们觐南的国师给特制的补药,谢太医喜欢捣鼓这类特别的药,拿一粒给他玩。
晨,我倚着一根被利用改作书架的子枝醒过来,散着发冠不顾姿态,也不想叫人来帮忙梳理,一睁眼便看见明华已经梳洗完毕,跪坐在矮几边,铺了画纸正细细雕琢着什么。
“三思。”
我看了没一会儿就被明华同样看过来的视线撞得惨烈,浑身一紧当即便重新装睡过去。
明明被发现了,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隐藏的反应。
我是梦醒的,头一歪没多时竟然真的又睡着了一回,最终是阿楼带着几位宫女找来了,水漏钟“滴答”一声,竟然已经滴去了三四分。
矮几上压着一张画儿,明华不在。画上简简单单绘着一支石榴花枝,花苞儿含羞待放,灵动可人,却不太像精心雕琢的样子。
对了,石榴花要开过了,我该要十六岁了。
阿楼告诉我说,明华出宫回世子府去了,离走前吩咐她来替我梳洗。
我没有问明华为什么突然离宫,迷迷糊糊的跟着出去到外厅,昨晚看着书便睡了,醒来落了枕不太舒服,现下动一下都像是别着筋。
他好几日都没回来东宫找我,也没传话给我。
我也是过了好几日才想起来我自己可以动身去宫外找他。
六公主陵嘉宁被随父皇出宫避暑的母后丢给了宫人们,她如今也快要有九岁的年纪,平时一直是母后在管教,母后一离宫便无人敢管,玩儿的连教课的女官都一连几日见不着人。
“做什么来?”我难得被她临幸一回,没什么得宠的欣喜,侧目瞥她一眼,张开袖子,她果然扑进我怀里。
“皇兄,”陵嘉宁撒娇的在我身上蹭着,镶着圆润珍珠的银钗都被捎带着扯歪了一些,“御花园里小虫咬我,你去帮我捉了好不好?”
我:“……”
“让何姑姑帮你捉不行么?”我一只手揽着她,背后阿楼在帮我梳头,很小心很轻柔的动作,我一点儿也不用担心被扯掉头发。
陵嘉宁不饶我:“可是何姑姑害怕。”
我本来想说自己也害怕,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回事儿有些犹豫,只好说:“待会儿皇兄要出宫去。”
“我也要去!”陵嘉宁立马提出要求,方才假装出来委屈巴巴的神色只一瞬便烟消云散。
我推脱说公主不能随便出宫,可最终还是让她跟着去了。
世子府比上次来时冷清许多,我去时谢文亨的车架不知为何正好离去,赶在前面一点,没同我打招呼。
切,背着我挖我墙角,别以为不坐宫里的车架我就认不出来。
零星几个仆从走过我身边只是简单的行个礼便又形色匆匆,看着像似乎在忙着什么。
明华当年从觐南带来的几个侍从已经第三次从我身边走过了。
在做什么?我心中莫明其妙的生出不安,穿过第三道门进入内宅时,我才看见明华正端坐在花树下的凉亭里,一口将杯中已经明显淡了的茶水饮下,像是失意的诗人饮酒的姿态,在愁苦过往将来。
我一手牵着陵嘉宁,从这儿看去便是他的背影。
“皇兄……”陵嘉宁突然抬头唤我。
明华听见动静回转过身,看见我便笑起来,叫我心中莫名其妙的慌张被死死的压下去。
“三思,岁盈。”
岁盈是陵嘉宁的封号,岁岁平安,喜乐充盈。取一首一尾,希望能够得个圆满。女子闺名不得让外人得知,我与明华在外都这样叫她,在内,则唤她的小名嘉嘉或是闺名嘉宁。
我应声时恰巧有风吹过,稍近的蝉鸣歇下来,稍远的又响起,来去匆匆的人都被阻挡在拱门外,我牵着人过去,阿楼照旧一声不吭的紧随其后。
“他们……是在做什么?”
我察觉到明华不明显的停顿,随后听他话语中带着明显到不自然的笑,真的像是在同我玩笑:“我前些日子在宫里住惯了,搬去和三思住好不好?”
这怎么合规矩呢?
几日后回想起来,我才想起自己此时的表情应该是呆傻的,许久后,我才听见自己口中吐出一声……
“……好。”
这回明华真的高兴起来:“明晚带你们去醒阳山看萤火虫好不好?”
陵嘉宁听见计划里有了自己,十分高兴:“真的带我么?皇兄不会又偷偷躲着我拉世子哥哥单独跑走吧?”
明华坚定的告诉她:“不会的。”
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离他很远很远,像是突然回去了疗养院的病房,妈妈抱着他坐在铺了白色床单的木头小床上,电视里是夏日蝉鸣,而窗外是雪停后惨白的冬日。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日上三竿被阿楼叫醒却得知明华出宫了?还是落雪的夜里作完画的明华在暖阁中偷偷在狐裘的掩盖下抓住我的手?
或是……更早呢?
是我提前离开早朝骑着马去城门口接人的时候么?我几乎要睡过去了,而福全将我推醒,指着城门外说明世子来了。风尘仆仆的车架越来越近,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见着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迟来的晨阳染上我的城。
岁岁年年,我们越走越近,也越走越远了。
古怪的疏离出现的突兀,看起来没有任何预兆,可仔细回想,我们所一起经历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在预兆。
预兆着迟早会来的分离。
第一次,我从明华的世子府回到东宫是失落的。
十六年过去了,我在这儿待着的时间已经长过了从前从未踏出的疗养院院墙和栅栏,可如今,我对这儿的一切生出了一种扒着栅栏看院子外面来往车辆的心情。
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过我和妈妈,好似我们真的没有亲人和朋友。
栅栏外的世界清晰,却又都像是假的。看得见,摸不着。
明华的马儿就在身后,可我犹豫了好久都没有鼓起勇气回头看一眼。
傍晚时分,日暮还未落下,阿楼来问:“世子府的管家来了,问明世子的东西放去哪儿?”
我捧着书不言语,明华招手吩咐:“有个樟木箱子,管家知道的,抬到这儿来,其它的姑姑安排就是,东西不多。”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书本,心思倒半点儿不在,竖着耳朵听。
“你的书么?”我问。
“嗯。”明华点点头。
之后便不再说话,我看不下去书,趴在书桌上装睡,期间饱墨的笔滚到了我的手边,染黑了我的衣袖。
我突然有点想假装被这细小的响动吵得醒来,因着多犹豫了一时也放弃了。
明华一手捧书跪坐他右侧,时不时盯着我看一会,我便会绷着身子不敢多动,不知什么时辰,终于真的睡过去。
“本殿不读了!”我做了梦,大叫着醒来,窗外天色看着似乎是刚入夜,明华在一旁低低的笑。
“太子殿下又睡糊涂了?”明华将书卷起,扯着袖子探身过去轻轻敲了敲我的脑门儿,我迷蒙着睡眼,抬起头,大约还没从读书的梦里清醒过来,他看我的模样,忽然朗声笑起来。
笑的像是今夜树梢的满月,明亮却不灼眼,由入夜后点起的烛火衬着格外好看:“给三思看个宝贝?”
我揉着眼睛伸头去看,他的掌心伏着一只萤火虫。
“嗯……叫声世子哥哥送给你好不好?”他说。
这是陵嘉宁那个小丫头常对明华的称呼,因着父皇有意过些年让明华做她的驸马,所以平常我带着她和明华亲近也就没有人阻拦。
我倒是没用过,因着我总觉着这是小姑娘的撒娇话,我有些叫不出来。
“我才不稀罕!”我难得耍起小孩子脾气,满脸挂着“我不在意”,手上却趁着明华瞧我猛的伸过去想抢了那东西来。
不料明华早看穿我,抬手一躲,青灰色的袖袍一挥压灭了烛火。
我心里很想生气,连带着白日里不讲理的委屈一起生,可明华竟然大笑起来,我扑过去要打,明华躲得快,可一时得意忘形没能稳住身子,拉着我摔作一团。
我扑在他身上,气就这么没头没尾的消了,别别扭扭的爬起来,瞬间狂跳起来的心脏,脑中炸开的烟花……
“都……都怪你…”我掩饰的说,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嗯?”明华明知故问,“什么怪我?”
“飞……”我皱眉,甩开他来拉扯我的手,“飞走了。”
明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久的大笑过:“这样委屈么?”
我别过脸去,用力的点头。
“那……我们今晚便去吧。”背后的人突然说。
“去什么?”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去看萤火虫,偷偷去,翻墙出去,不让嘉嘉知道。”
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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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出生,在京城长大,我竟然第一次知道京城的郊外是如何一种模样。菜园子里种的豆苗又细长又卷曲,和别地的无甚不同,既没镶金也不粗壮如柱,平凡而又充满烟火气。
“看那里。”
我们两人没有提灯,却并不会伸手不见五指,月光大盛,田野里忽明忽灭的有很小很小的光点,一点儿也不显眼,闪瞬便又隐去,明华抓起我的手指过去。
“这里看的到世子府么?”我问。
“嗯,在那儿。”于是又指过去,“那座最高的楼下边的黑色影子便是了。”
“我想去那楼顶上看看。”
“不捉萤火虫了?”
我摇头几下,又点头,明华便放下手,没有松开,只是牵着我走。
“那便去吧。”
-
印象中,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和明华一起喝酒。
以往我们都是喝茶的。
那这就是我第一次喝酒。
楼顶是个十六面漏风的角亭,离月亮那样近,那样近……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被迫的,其实我心甘情愿。”我很想像话本里的主角那样爽快的干下那杯酒,但因为是第一次喝酒,我还是被呛到了,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话就这么被迫带上了哭腔。
我伸手指着月亮,一边落泪一边笑嘻嘻说:“看啊,今晚月色真美。”
“明华……”
“在呢。”
“明华……”
“在的,三思我在。”
“明华……”
“三思。”
“你是不是要走了?”我忽然调转话头问起。
他是觐南太子,自然和皇姐的和亲不同,不是一生一世,是十年之约。
“可这还不到十年。”
于是,明华便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要走了?嗯?”我一声低过一声,一声软过一声。
明华放了酒杯从身后抱住我,我就这么瘫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扯住他环抱在我身前的青灰色衣袖,模模糊糊的看见自己的袖袍上一块浓墨染成的花儿,阴了水的墨迹呈放射状四散开去,竟然也不是特别难看。
我抱住他的手臂,浑身颤抖起来。
“明华,你是不是要走了……”
“别哭。三思,别哭。”
我一点儿抽噎声都没发出,只是不停地颤抖,越发用力的抓住明华的手臂。
“月垂青灯溪水间,欲问伊人几度秋?不知滋味。
北有清平,南有青萍,再不见,长莺起,流水青川渡雪开。
红灯花绣河上走,由今赴市,满目琳琅,喜三两颜色。
不惧不惑意三思,久坐明台上,忘却今夕何夕,长风卷云遮掩月,明月酒醉摇春风——”
明华拥着我,看着我抓向的地方,压低声音轻轻的唱着小曲儿,周身喧嚣,笑语欢歌,确是难得的凉天,寂静、萧条。
好困,好困,好困啊……
我闭上眼,呼吸渐渐变的平稳。
整个京城都睡去。
远处,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
-
再次醒来已经身处东宫,阿楼一次又一次将重新搓好的毛巾叠好敷在我的额头,依旧不见明华的身影。
“明华呢?”我问,开口却没有任何声音,阿楼看见我醒了,沾了井水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一点儿心情。
“昨夜世子府走了水,府内仆役都睡下了,没人发觉,等到打更的发现呼救已经来不及了,一个都没活下来,明世子出宫去处理后事了。”
“我要出宫!”我猛的从床上爬起来,步子还没迈出去就重重摔下,“来人,给本殿更衣!”
我撕心裂肺的喊了几声都未有人应答,连阿楼都似乎被人剜去了心一般,看见我摔倒也不着急扶起,只是上前拾起湿毛巾,任由我跪在地上。
“殿下还在发热呢,世子府的事儿有明世子自己处理便好。”
“姑姑……”
“殿下还是回榻上躺着吧。”
“……”
“……”
四周安静的只有不知疲倦的蝉鸣。
“……六公主呢?”
“在皇后娘娘宫里。”
果然,他们回来了。
比往年提早了那么许多,定是出事了。
“觐南……觐南是不是传了消息入京?”
阿楼丝毫不失仪态的端着手站在陵沂身后。
其实我知道的,我截了那么多外边给明华私下传的信,我比谢楼清楚。
“楼姑姑……告诉我吧。”
阿楼叹了口气,看着我的狼狈模样,到底不太忍心,许久才开口:“陛下与皇后昨夜赶回,今早朝中传来消息,说是……说是觐南王半月前薨世,觐南军已至上阳,要求三日内见到明世子。”
我心中仿佛被塞入了三斤的生棉花,咽不下吐不出,而棉花里混着碎石子,起伏的时候在我的五脏刻下深深的痕迹。
父皇不知明华昨日不在世子府,那场大火是冲着他去的。
而现下觐南要明华回去主持大局,启北被攻得措手不及,为了争取备战时间,最有效的方式是让明华死,并送其尸首至上阳,乱了觐南军心,扑灭觐南军斗志。
毕竟觐南与启北最大的不同便是立嗣。
我早想到当年那场莫名其妙还轻松赢下的战事,果然只是虚假宣传,觐南假意而已,真心是送明华这个探子入我——敌方的内部。
现在这个最好的办法,我想,觐南肯定也是想到的,按着这入了圈套。
不过这圈套设的不行,甚至于我们有利,按着圈套走依旧有七成赢面。
赌这圈套的人一定是个不要命的,一点点可能也敢上。
因为明华只有姐妹而无兄弟,觐南军没有退路了,所以对于启国皇帝来说,拖延时间且损失最少的办法就是断了觐南军的希望。
明华的父王死了,现在的掌权人赌他死后会给他带来利益,他和我们一样,没想留明华的活口。
是被扰乱军心从此溃败还是一怒之下士气高涨,这是赌局,由觐南发起,而分明是启北赢面更大的赌局。
我对此清楚的很。
可就是因为清楚,才会绝望。
“明华其实已经在路上了吧。”我忽然说道,像是在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是。”
得到了肯定答案,我反而冷静了许多。
“派福全去向父皇说,儿臣愿亲自前去追杀……明华。”
我感觉到阿楼听见自己这话时的震惊了,我强忍着病重的眩晕,撑着地自己爬起来,才听见身后人颤抖着的一声“是”。
那声“是”应的艰难,恍如隔世。
阿楼走后,寝殿里便阴冷安静的可怕,连争吵不休的蝉鸣都歇下来。
我忍着高烧伴随而来的头疼头晕,独自穿好了衣服,抬脚跨出东宫的门槛,一步步朝永安宫去了。
父皇果然在等着我了。
满殿的宫人都被遣散,留下一个大太监福安,还有——
谢文亨。
本朝最年轻的太医,当年其实是用毒出名的。
我亲自招揽来的天才。
我一走进,他便迎面递给我一个药瓶子,还有一颗药丸。
我忽然想笑,他平日……!
他平日都是不让我碰的,现在倒亲自放入我手中了。
我此时忽然觉得,这一幕倒不太像电视剧里演的了。
因为那颗药丸没有手指那么大,只有圆珠笔尖儿那么大。
“这颗药您吃下。”谢文亨头一次这么真的恭敬得对我说话。
恭敬,却也冷了心情。
我也不问,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伸手接过来便往口中一丢,药丸遇水即化,我没尝出丝毫味道。
“这瓶药您带在身上,到时候撒在袖口或是随便什么地方,见风便散在四周了,无色无味发觉不了的,吸入者三刻内就没生息了,仵作就算刨开尸体也只会觉得是偶感风寒。”
“知道了。”
-
第一次在关于明华的事上我表现得这样冷静。
我骑着皇帝安排的快马独自一人上了官道,独马比马车快,计算着明华的车程,我半路抄了近道,找了个适合丧命的荒郊野岭,将马拴在见不着的地方。
天色已暗,我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袋中的那瓶药好似一个定时炸弹,我拿出来在手心摩挲着到天黑,心下想时,觉得若不是我被看着提前吃了解药,便拔了塞子自己悄悄的逃避算了。
噫,史书里的千古一帝此时也不过是个懦弱小人。
月亮下去了的时辰,伸手不见五指。我终于听见了马车缓缓近了的声响。
世子府一人未留下,明华的马车便连个车夫都没有。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我竟然隐约觉着自己看见了一身青灰的明华。
我当做是错觉,可马车就这么停下了,停在我的面前。
一盏小灯被点亮,我听见了明华近乎无力的咳嗽声和他濒临失声的轻唤:“三……三思。”
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瞬,差点儿一切计划都要被打乱了。
“只…只一日一夜……你怎么——”我说着声音便开始颤抖,之后就是抑制不住的掉眼泪,这时候,我便是想痛哭也无力。
明华一下子慌了神,竭力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上……上来吧,别哭三思…别哭……”
“……嗯。”
早听闻灯下看人还要添三分颜色,可即便是一盏昏暗的小灯也遮不住明华此时极度难看的病容,连那颗小痣也失了颜色。
车内空荡荡的什么行礼也没带,只有一架整玉制的古琴,是我前些年找了最好的琢玉师送给他的生辰礼。
“早料到陛下不会、咳咳……不会放过我,是你……是你也好…三思、三思………你知道么,能死在你手……手里咳咳…咳..我也没那么多遗憾了……..”
我听着他几乎是气音的语句挣扎着从口中吐出,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不不不…明华、明……明华,我们一起……”
“别说,别说!”
“明华……”
“别说三思……我怕、怕自己……听、完,就…就没有勇气离开了…”
我手忙脚乱的想去抱他,不成想袖里的药瓶被甩出来,还未来得及容我去藏,便被明华一把抓在手里。
“是……这个么?”他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困难的喘息着,笑起来也显着异常痛苦。
“不……不是的,我们走好不好……明华!”我一边哀求一边抱他,却眼睁睁的看着他忽然发力拔了瓷盖一口灌了下去。
只是吸入气体便能三刻钟内毙命的毒药,他……他全喝了………?
“我们一起走啊明华,我不做帝王了……我同你一起走,我们走……”
“明华…”
“明华……”
“明华!”
我看着明华伸手想要去抓一侧的琴,却在半途让手指从琴弦上狠狠地划过,刺耳的琴声吓走了四周停留的几只鸟雀,他的手指就这么被锋利的琴弦割裂,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
我扑过去将他的手抱在怀里,血很快染了我一身,混着他的泪水,一起滴落。
“明华……明华明华明华………我救了启国谁来救你呢…”
“求求你不要吓我……求求你…”
“明华——”
我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他的身体泣不成声。哪怕蟋蟀成群的鸣叫,哪怕萤火虫彻夜飞舞,哪怕生命不息,河水奔流不止,风过草木唰唰作响,夜也依旧静悄悄的,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悲痛。
一切都照启国皇帝的计划,明华的马车依旧向前,我依旧在清晨随队上朝,没人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
我照皇帝的吩咐将提前有人代写好的小诗一笔一划抄好,假意遮掩又故意叫人发现,从此虚假的美名便远扬。
正是那首被我少年时百般嫌弃的《走月》。
这下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明华是我的知己,好朋友,我因此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山鹧掠池叶,走月没竹青。
北疏白驹灼,苍苍漪澜色。
越见落花频,杂野过繁遭。
盈盈行夜半,焰却心自焦。
幽幽露叶白,踩辙寻故交。
已是独出境,挥袖踏琴归。」
我抄完,竟还慨叹了一番自己此时还愿意去想,这首破诗果然不是我写的。
楼姑姑没忍住,拉着我偷偷哭,嘉宁也哭,哭到大病一场,整整一年都不见好。
我是唯一一个没哭的,我独自回去那棵大树下我们昨个还日日腻在一起的书房,掀开他留给我的樟木箱子。
上面一层我送给他的我喜欢的话本子,下面……
全是我的画像。
什么姿态的都有,那般薄薄的纸页整整齐齐码了一箱,我坐在地上一张一张翻看,唇角勾起看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我病了两年,其间谢文亨一直陪着我,我们却再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打闹说话,他开始怕我了,他不会再对我开玩笑了。
我摔掉他端给我的药碗,砸碎他宝贝得不行的奇门怪药,他也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所有人都不会再让我生气了,一个个听话得不得了。
谢文亨跪在我榻边双手捧着药求我喝下,我将滚烫的汤药全泼在了他的身上。
“你真是太忠心。”我对他说。
所有的所有都在按照千百年后的史书那样发展,我在二十岁登基为帝,改国号明成。
明成三年,我娶帝师霍仲丘嫡女为后,左右相、司礼、司正女为四妃,一生未曾选秀,也一生无子。
明成四年,太上皇病逝,史称启惠帝。
明成七年,这些年一直多病不愈的岁盈公主被我赐婚给了一位在殿试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状元郎,但挺不巧,她在成亲前夜突发病逝,伺候的宫人在我的逼问下说出,公主不愿嫁状元郎,但因为害怕惹我不喜,没敢开口。
宫人颤栗,最后才又吐出一句,公主说过,非前朝的那个明世子不嫁。
我没说话了,将她这些年她跟着当初福全找来的那个据说启北第一的绣娘学做的,为明华准备的喜服盖头等嫁妆全数放入她的陵墓中去陪她。
明成十年,启北主动发起攻击并大败觐南,觐南从此退出五大国行列,向启北称臣。我封娶了皇姐陵寄宁的氏族王爷明慎为觐南郡城城主,位同封王。
同年,我过继小南阳侯次子陵成邺为太子,养在身边亲自教导。
明成十一年,在淑贵太妃的检举下,我手下的人查到,刘太妃因支持母族多次强抢他人祖宅地倒致死伤数十人被严惩,刘太妃及其母族均被贬为庶人送往寺、庵中,奉旨一生为枉死之人超度,举国严查贪污**仗势欺人,往日威风八面的官员被打下来一大片,上下一片叫好声。
同年,我亲征北定,前往四方扫平战乱。
明成十六年,我战中重伤,所幸未死,大捷。
启收复东西南中四国,不再叫启北,而是启国,走向鼎盛。
明成十七年,我旧伤复发,高烧不退,半月后病逝,享年三十三岁,史称启明帝。同年太子陵成邺继位,改国号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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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忱忱?”妈妈轻搡着将被子扭成麻花的我,柔声唤着,“瑶瑶姐姐今天要走啦,昨晚说好了要送她小饼干的呢?快点起床啦!
“再不起唐烛姐姐要来拎你下床了,快起床了。”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被妈妈拉着手坐直起身,身下一片灿烂的石榴花碎片,蔫蔫的被揉成泥,汁水染脏了白色床单,花心里的小虫早不知哪里去了。
“妈妈……”我揉着眼睛环顾四周,雪白的粉墙被阳光照的些许刺眼,再看看温柔依旧的妈妈,拥有着与谢皇后一模一样的名字和面容,现在看起来,却怎么也不像了。
“怎么?睡傻啦?”
我又变回了谢忱,醒来呆愣的看着这一切,看着疗养院雪白的粉墙,弓着脊背笨重的电视机,温柔的钟瑶和不爱同他说话的唐烛,看着床单上稀碎的和床头柜上依旧灿烂石榴花,看着温柔的妈妈和窗外的阳光,香樟树叶微微摇摆,夏蝉一个劲儿的尖叫,树荫下老人家成群的说笑。
我忽然问道:“我是谁啊?”
所有人都笑起来,温柔的站在阳光里,异口同声的告诉他:“你是忱忱啊,谢忱。”
“我是哪天生的?”
“迎春花开的那天。”
我松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在失落:“妈妈,瑶瑶姐姐,唐烛姐姐,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啊。梦里好黑好黑……”
“那醒来天就亮了。”
“可是梦里有萤火虫啊,有一只特别亮的……我好喜欢好喜欢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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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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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正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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