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炼狱,烈火如焚,他被烧得躯残体魄、面目崎岖,一点一点如同蛆虫一般挪动着。
阴曹地府,十八阎罗,哂笑声声,笑他半生风流潇洒,名扬天下,只落得烈火焚烧而死的下场。
周遭一片黑暗,他看不到一丝光亮,只听到有一个声音,问他:
“谌杜若,你可后悔?”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只恨,我气急攻心,过于冲动,不能沉下心气,不能为父亲报仇雪恨,不能手刃仇人!”
那声音冷笑道:“纵使你再苦心孤诣、步步为营,也敌不过他人权势滔天,我劝你还是放下执念,早死早解脱!”
他正要回话,便听见有稚嫩的声音在喊他:“哥哥,哥哥,小武来晚了……哥哥,你快醒醒。”
倏忽间,天边破开一道口子,光亮便洒了进来。
谌昔靡靡掀开眼帘,刺眼的日光,甚至要将他灼烧。
幸好幸好,又争得一线生机,不至于这般糊里糊涂地死去。
谌昔心中庆幸,便咧开嘴,绽开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来。
此时他的面颊、手臂、大腿和脊背,无不用膏药敷着,以白布包裹,全身刺痛,似乎有千万毒蚁撕咬,缓慢地持续,像吞了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消磨身体,腐蚀意志。
“哥哥,你终于醒了!”武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死小武了!若是哥哥死了,小武也不要活了!”
“主子,你醒了?我这就报给廖副帅!他为了主子的安危,坐立难安呢!”葛生见了连忙说道。
谌昔张了张嘴,好几次没发出声音,见到葛生提到廖副帅,用力咳嗽了一下,终于沙哑地发出声音来:“谌……烁……”
“哥哥不用担心!”武迁连忙说道,“那谌烁做过的好事,我都跟廖副帅和众将士说了,大家恼羞成怒,当晚便夺了兵符,将谌烁擒住,只可惜让太师那狗贼跑了!”
“那……议和之事……”
武迁说道:“众位将士同仇敌忾,绝不同意议和!”
“那我……放心了……”
谌昔闭了闭眼睛,又连忙说道:“快扶我起来……此事,必须禀报陛下!”
“公子不必担心,我这就写下书信,说明原委,飞马送去京师,禀报陛下!”
廖成志走进房门,在谌昔床前坐下:“公子,你烧伤了皮肉,且在这里好生养伤,不要过分忧心。”
谌昔突然想到,太师阴险狡诈,如今边关有此动乱,他若跑回京师,难保不在陛下面前颠倒黑白。
于是他连忙沙哑着嗓子说:“太师……我要回京师,亲自禀明实情……”
“公子莫急,你如今受了伤,不宜远行,先好好休息,等伤好了再议。”廖成志宽慰道,“今日我们便去审问谌烁,在他营帐里看能否找到勾结太师和彭贼的罪证。”
谌昔连连头,艰难地伸出手来,却只能动几根手指。
廖成志见状,便俯下身来,轻轻拉住谌昔那几根手指,问道:“公子,你还有什么顾虑?”
谌昔苍白的脸绽开一个笑容来,说:“廖叔叔,谌家军……交给你了……”
廖成志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公子,莫要胡说!我不姓谌,不能统领谌家军!”
谌昔虚弱笑着,摇摇头:“谁说谌家军的主帅,就得姓谌?”
说着,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流出来,滑过苍白如纸的脸颊,滴落在枕上。
“谌昔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庙堂之上,三言两语,劝谏圣上……廖叔叔……边关百姓,交予你了,大殷的和平安稳,也交予你了……”
“公子……”
廖成志坐在床边,握着谌昔的手指,潸然泪下,久久不语。
武迁在一旁,也湿了眼眶,他悄声对葛生说:“哥哥又不是要死了,怎么说这些话,让人怪伤心的。”
葛生伸手狠狠敲了他的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家主子眉寿绵延、万寿无疆!”
谌昔就这样在边关躺了十来日,武迁一边照顾着他,一边在边关跟着廖成志学武,进步得很快。
葛生对谌昔的照拂更是无微不至,只是一点做得不够好,便是他扭扭捏捏的,不肯为谌昔上药。
谌昔躺在病榻之上,无可奈何地叹着气:“你看我缠绵病榻,动弹不得,就是一个翻身也难受得很,你也不可怜我!”
葛生捂着脸,在一旁垂泪,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这烧伤的皮肉,难看得很,你大可以闭着眼……”谌昔见到葛生为难的表情,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改口说道,“也罢,劳你请军医过来吧!”
武迁这时破门而入,大声喊道:“我来给哥哥上药!”
说着,将葛生一把推开:“你怎么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家的!丢脸!”
葛生闻言,哭着走了。
谌昔叹了一口气,瞪着武迁:“你看你,真的是,快去给他道歉!”
武迁打死也不肯道歉,走过来就给谌昔解开衣服换药。
他手脚粗鲁,下手没轻没重的,疼得谌昔吱呀乱叫,谌昔便说道:“你要谋杀我!不要你来了,快请军医过来!”
武迁便说:“那我下手轻一点就好了,哥哥怎的也这般没耐心。”
谌昔突然微微笑了,静静看着武迁,眸光极其温柔。
过了半晌,他才说道:“小武,这些时日,跟着廖叔叔学武,你可喜欢?”
武迁问道:“哥哥不问小武有何长进,却问我喜欢不喜欢,真是奇怪!”
谌昔笑着说:“若是不喜欢,有长进也无用。”
“我当然喜欢!”武迁连忙说道,“我要学得真本领,日后才能保护哥哥,不让哥哥受这样的苦楚!”
谌昔忍着痛,伸出被烈火烫伤的满是红斑的手,抚住他的脸:“小武,你可这世间有千万人,忍受的苦痛比我更甚。假若边关失守,便会有无数人受这烈火焚烧之苦,亲人离散之痛……”
“哥哥,千万人的痛苦我体会不了,我只能保护哥哥一个人!”武迁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直直看着谌昔。
那双眼眸,真是太清澈了,仿佛日月星辰都蕴含其中。
谌昔抚着他稚嫩的脸,笑着说:“既然如此,哥哥跟你立下一个约定可好?”
“什么约定?”武迁睁大眼睛问道。
“三年为期。”
谌昔温柔地笑着说:“你在边关苦心学习三年,学成之后,来京师找我!”
武迁闻言,吃了一惊,随即满脸委屈,喊道:“哥哥,你不要我了?你为何不愿意跟小武留在边关?为何又不愿意让小武陪你去京师?”
谌昔耐心地摸着他的头,说道:“除了廖叔叔,这世间无人能将最好的武功教予你。你若真心想要保护我,就必须先强大起来,知道吗?”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回京师,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
武迁定定看着他,不再言语,泪水夺眶而出,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将手上的膏药丢开,一把抱住了谌昔。
“痛……痛……”
谌昔烧伤的皮肤火辣辣地疼,皱着峰眉,疼得歪牙咧嘴。
“呜呜呜呜……”
武迁只顾着哭,对谌昔的疼痛置若罔闻。
谌昔只好叹了口气,微笑着轻抚他的头。
过了几日,陛下的圣旨来到了边关,下令彻查谌烁与彭国勾结一事,要将谌烁押解回京师,从后发落。议和之事作罢,要将六公主护送回京师。
谌昔强撑伤体,要跟随押解谌烁和护送六公主的人马一同回京。
临别之时,武迁赌气不愿送别,只悄悄躲在战马后面,看着谌昔的动静。
“这个小武,又是这样!”葛生抱怨道,“连主子去京师也不肯送!”
谌昔摇摇头,但已经将武迁的藏身之处看得仔细了。
他见到武迁露出的那双清澈的眼睛,笑了,朝他喊道:“小武,你快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武迁撅着嘴,风一样骑上了战马,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过来说!”
“你!你这小家伙好生无礼!主子还未痊愈,你怎么还吩咐他过去?你过来!”葛生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他指着武迁说,“你过来还是不过来?”
武迁置若罔闻,转过头去。
谌昔便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我们走吧!”
这时,一阵疾风吹过,武迁便已经站到谌昔面前来,他撅着嘴,很不自然地拧过头来,说:“哥哥,你要说什么,快说!”
谌昔这才笑了,抚摸着武迁圆圆的脑袋说:“三年太久,我怕不能亲眼看见你加冠,故而今日,我想为你行加冠礼,可好?”
武迁瞪大好奇的眼睛,问道:“哥哥要为我加冠?”
谌昔点点头,目光落到远处的巍巍群山上:“昔日我加冠时,也是在边关,也是在这里,是先父亲自为我加冠的。如今想来,真是怀念……”
他的语气淡然,很快便吹散在边关的沙尘之中。
武迁点点头答应,随后神色肃穆地跪在军前。
谌昔轻轻拍他的肩头,分外慈爱地依次将缁布冠、皮弁和素冠三种不同的冠冕给他戴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边关吹起凉风,四面旌旗猎猎作响。
武迁抬眼看见谌昔眸中含泪,听到他的声音,在风声之中格外清晰响亮:“你既加冠,我为你取字‘拾道’,今后,你便是武拾道了。”
“武拾道……武拾道……”
武迁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喜笑颜开,站起来拉住谌昔的手:“哥哥,以后你就叫我小道吧!”
谌昔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叫他:“小道。”
武迁又拉过葛生的手,兴奋地说:“葛大哥,以后我就叫武拾道了!”
葛生笑着点点头。
“廖将军,以后我就叫武拾道了!”武迁又跑去拉住廖成志的手,随后又跳到章贺面前,“章将军,哥哥给我起了表字!”
众人见状,全都围着武迁,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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